他坐在那儿,对着铜镜自视。
白日里没发现,他的眼角竟有一处刀伤,烛光映衬,像是在泣血。
贺裕愣了半晌。
纵使是阅人无数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胡人,确实是极美的。
剑奴凌厉的目光透着铜镜向他射来。
“瑾王殿下……有何贵干?”
这是他第一次称他为“瑾王殿下”,却卷携着浓浓的怨气。
贺裕喉咙发干:“本王来看看你。”
第5章 郢水之战
剑奴缓缓站起身:“你们中原重礼,需要我给你行礼吗?”
他暗指的是白日里因为没有行礼所以才被贺琰羞辱的事情。
贺裕心想,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他不露声色,提了提袖摆:“本王已经训斥过贺琰了。”
身为齐国亲王,做到这份上已经不容易了。
这剑奴长得漂亮是没错,但他又不是自己的宠妃,何必惯着。
他俩之间可是还有一剑之仇呢。
剑奴倒是还记得自己寄人篱下、受制于人的境况,胸中的那股火气到底没发出去,沉着脸忍气吞声道:“我的伤更重了。”
贺琰沉默了一瞬:“本王知道,你且养着便是。”
“我需要更好的伤药,”剑奴试图和他商量,“今日医师带来的药膏,太次了。”
话里话外都是嫌弃。贺裕一噎。
今日请来的医师乃是京城有名的圣手,声望仅次于宫中的那几个老家伙,平日里只给王公贵族看病。
医师说的“上好的伤药”,肯定是京城中有价无市的好药。
怎么到了这人的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
贺裕眼中闪过暗光。
到底是因为面前这个人不识货,还是因为对方身份不一般……
西域的疗伤圣药倒是远近闻名,可是效果再好也不是平民百姓能接触到的东西。剑奴……
这个人到底是谁?
“好。”贺裕十分爽快,“本王明日让云缃去宫中太医院拿药,整个齐国再也找不出更好的伤药了。”
剑奴面色微霁:“费心了。”
“来聊聊别的吧,”贺裕从案边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本王现在已经知道了,行刺事件是有人暗中推动,不过你从头到尾也确实一心想要本王皇兄的命。本王想知道,你这边到底是为什么……”
剑奴不想坦白,但是又怕对方将答应给自己的药收回去。
剑奴抿了抿唇,深色的皮肤在红烛下呈现出柔和的光泽。
那双象征着西域人身份的异色瞳孔,像一汪碧绿色的湖泊,涌动,不安。
“不会真是因为乌夜国战败,你们割了城池赔了金银珠翠,然后气不过吧?”贺裕忍不住问道。
“怎么可能!”剑奴立即反驳道,“两国交战,胜败皆是常事,输了便是输了,没有什么不服气的。”
贺昭“哦”了一声:“所以你为什么要刺杀齐国的天子?”
闻言,剑奴的胸脯忽然开始剧烈地起伏:“那不得问问你们的云麾大将军做了什么好事儿!”
云麾大将军……谢庭川?
本朝第一位百战百胜的战神将军。
正是他带领齐国众将士打赢了上个月的郢水之战,让乌夜国元气大伤。
“他干什么了?”贺裕问道。
剑奴缓缓阖上眼睛,吐出了两个惊悚的字:“屠城。”
贺裕大惊:“怎么可能!”
据他了解,谢庭川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擅长用兵之道,战功赫赫,一生中杀人无数,但是他从未做出过如此血腥残忍之事。
他只杀兵,不杀平民百姓。
先帝在时,谢庭川在北疆征战,北蛮人虽然恨他入骨,但从未说过他嗜杀暴戾。
谢庭川身于福书村,从小读的便是施善行义的圣贤书,就算后来投笔从戎,也从未苛待过边疆的任何一个平民百姓。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怎么不可能?”剑奴反问道,“那是我亲眼所见。”
倘若真的如此,那贺裕自知理亏:“就算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也和皇兄无关。”
“怎么无关?”剑奴又问道,“谁不知道云麾将军是齐国皇帝的走狗,他的意思,不就是齐国皇帝的意思?”
“可本王的皇兄也不是嗜杀之人。”贺裕忍不住辩驳。
“姑且当他不嗜杀,可是他新帝登基,急着立威于周边诸国,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也不是做不来这事儿。”剑奴冷笑,“毕竟不是他的臣民,死多少他都不会心疼。”
贺裕没去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可是就算是说的这样,你杀了皇兄,还会有下一个齐国天子,下一个皇帝也还是想法子会立威于诸国,到时候还是会有无辜百姓罹难。”
“你懂什么!”剑奴突然暴喝一声,“那难不成我要看着那些人就这么枉死吗?若是我刺杀成功,也许下一个皇帝就会收敛一些——”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
“郢水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常住百姓有二十万人,这二十万人在一天之内死得只剩下五万。”剑奴继续道,眼中闪过浓烈的恨意,“你从小长在皇城,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你可见过血流成海?”
“你可见过满城的断肢残尸,蝇臭熏天?”
“那些年轻女子,被晾在城门,身上还在滴血。”
“那些稚童哭着喊娘亲,脸上都是泪水,他们娘亲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身边。”
“至于男人……连完整的尸身都难找。”他沉重地自嘲,“天朝的重兵砍去了他们的头颅,他们的血浇灌在生养他们的地方。”
“你们大齐天朝……不是自诩礼仪之邦吗,怎么也干得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事?你们不怕天理难容、国运受阻吗?”
强烈的恨是会盖过原有的理智的。
难道剑奴不知道自己这般做法十分愚蠢吗?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此番行刺是有去无回吗?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
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贺裕翕动着嘴唇,胸口憋着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打心底里不相信自己的皇兄会做出屠城这样的事情,可是看到对面如此悲愤的神色,又不像是在说谎。
“这事儿,本王会去查出实情,齐国现在关系复杂,借刀杀人之事常有,也许真相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贺裕的心情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你在王府里待着,若是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他顿住了。
若真是这样,他应该如何?
难不成放他走?
贺裕有些纠结了。
就算他皇兄真的做出如此残暴的事情,他也不能放走这个异邦人,毕竟这人差点杀了疼自己宠自己那么多年的亲哥哥。
所以最后,他还是得杀了面前这个人。
唯一改变的,是他原本打算事成之后再好好收拾这人的想法。
到时候给他个痛快吧。
贺裕无力地动了动手指。
剑奴当然不指望对方做出什么来弥补自己。
他收去眼底那抹厌恶之色,别过头去,不再看贺裕:“你走吧,这几日不必来看我,待我伤势好转一点之后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架空,请勿带入历史上的朝代
第6章 宫廷对峙
又过了几日,贺裕勉强能自己行动了。
右胸上的伤口长好了一些,但是动作太大的话还是会疼。
皇帝给他换了一辆更舒适的亲王马车,连车内的垫子都是金丝织的。
贺裕靠在一个蜀锦软枕上,白晞给他按腿,云缃给他剥葡萄。
“王爷怎么想起来亲自去宫中请安?”白晞问道。
贺裕张口接过了晶莹的葡萄,打开了骨扇,轻轻扇两下,吹得他额前两抹须飘动。
“许久不见皇兄了,有些事儿想当面和皇兄说。”
白晞努嘴道:“那也可以多歇息几日,这伤口都还没好全呢。”
“这么深的口子,要好全可早着呢。”贺裕动一动身子就疼,他倒是好奇为何那个剑奴的伤好得那么快。
在大狱中折腾了几日,又被贺琰那小崽子折磨了一顿,养了几日之后身上的伤便好得差不多了。
除了断了的骨头,他的皮外伤好得特别快。
难道西域人都那么皮实?
马车行得慢,晃晃悠悠将近一个时辰才到皇宫九玄门门口。
九玄门冷风肃肃,一队侍卫列着方阵接见他。
“见过王爷。陛下在等着王爷,还请移驾晨阳殿。”侍卫队长对着自己行礼。
贺裕摆手道:“有劳。”
晨阳殿静得落针可闻,窗外的麻雀儿蹦得欢,春日里,人们身上都懒洋洋的。
“来了。”皇帝叫人伺候茶水,“坐吧。”
贺裕来得不凑巧,书房中还有旁人——正是云麾将军谢庭川。
皇帝与谢庭川不说话,一个练字,一个研磨。
贺裕看得头皮发麻。
谢庭川一个武将,怎么在这儿伺候研磨这种小事。
难不成皇兄是在敲打谢庭川?
“皇兄……”贺裕行了个礼,瞥了一眼房内的谢庭川。
那人正想要告辞,却被皇帝打断了:“无妨,有什么直接说吧。”
贺裕清咳了两声:“皇兄,宫宴刺杀一事,另有主谋。”
“朕知道,”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朕也一直在查,但是查不出什么。那人当是有备而来,做事做得天衣无缝。”
“当晚那个刺客知道主谋者是谁,这也是唯一的线索了。”贺裕道。
“哦?”皇帝扯了一块帕子擦了擦手,“他还活着?”
“此刻还在臣弟府中养伤,”贺裕垂首道,“臣弟正在套他的话。”
“若是套不出来就算了,”距离那事儿都过去快一个月了,现在还问不出来,以后又能问出来什么,“直接杀了便是。”
“杀”这个字在皇帝的口中,好像谈论家事一样稀疏平常。
“以后你不要再掺和此事。”皇帝又道。
“皇兄,敌在暗。”贺裕颇为不赞同道,“若是不将他们一个一个翻出来,臣弟总是心有不安。”
“他们之所以敢犯上作乱,就是因为朕刚登基,根基不稳。”皇帝冷然道,“你就算将他们一个个都翻出来又如何,他们各个手持重权,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扳倒的?”
贺裕静默了几息的功夫:“难道就只能等吗?”
“是。”皇帝沉声道,“等朕剥茧抽丝,将他们的权力慢慢收回来,等他们不敢再造反,不敢再生出谋逆之心。届时,该留的留,该杀的杀。”
身边的谢庭川眸色一暗。
贺裕还是不解:“可是……”若是有人想要害你性命,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好了老七,这些事儿根本不是你应该管的。”皇帝的音色冷了下来,“你只要好好待在王府,做你的瑾王就好。”
“皇兄!”贺裕难得忤逆自己的兄长,连自称都忘了,“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叫我多问多管,可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你若出事了,你让我如何自处呢?”
皇帝额角青筋跳了跳,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阿裕,你过好你的快活日子就好,不要管这些,皇兄只怕那些人会盯上你。”
听到这声小名,贺裕红了眼眶,他垂着头,不再多说什么:“你就是不信任我。”
“你什么时候能收收身上的小性子。”皇帝皱眉,“朕看你就是缺个身边人管教,改日让礼部给你选个合适的王妃,磨磨你身上的孩子气。”
贺裕听到“王妃”二字,瞬间感到头大:“不用……我还没及冠呢……婚姻嫁娶之事,姑且不急。”
随后,怕自己皇兄乱点鸳鸯谱,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站起身来行礼:“臣弟走了,臣弟告退。”
一溜烟的功夫,晨阳殿的书房已经空了。
只剩下两道伫立的身影。
谢庭川看着心事重重的皇帝,轻声道:“陛下,微臣也告退了。”
皇帝“嗯”了一声。
出了晨阳殿,贺裕的心情比来时郁闷。
他没走两步就遇上了在他之后离开的谢庭川。
“将军请留步。”贺裕唤他。
谢庭川顿足,垂首回眸,远远行了个礼:“王爷。”
“本王还未曾恭喜将军,上个月郢水大捷。”贺裕一边和他搭话,一边观察他的反应,“将军如今不过弱冠之年,真是年少有为。”
谢庭川淡淡的:“多谢王爷夸赞,臣愧不敢当。”
“听说郢水的城防不弱,”贺裕道,“将军拿下郢水可费了不少功夫吧?”
他仔细观察着谢庭川的神色,发现对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
“王爷竟知晓边疆的事。”谢庭川不直接回答,而是避重就轻。
贺裕干笑:“略有耳闻罢了。本王只是好奇,打完胜仗之后,将军是如何处理城内的战俘和百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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