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田没想到现在被她发现了端倪。
人的思维是极为复杂而精细的东西,有着一套完整的、排异纠错的功能。
那未知的高维力量再是强大,在面对人类记忆这纵横交错的网络之时,依旧无法完全不留痕迹。
路小田知道,游戏只会被相关之人感知,只能在少部分关联之人口中被提起,任何无关之人都无法听见、看见关于游戏世界的只言词组。
他并不是很清楚设定这一规则的幕后力量的用意,但他听过巴别塔的故事,参与到这个生存游戏的玩家们失去了和其他人沟通的语言,旁人无法帮助他,无法给他任何支持,不但如此,还会用越发狐疑的眼神去抱怨他为何如此喜怒无常,仿佛换了个人。
他们都是绝望的困兽,没人知晓,没人理解,于是只能更加孤注一掷地参与到那可笑的拼杀之中,为不知存在的看客提供更多的趣味。
言语间将游戏相关信息屏蔽,想来这就和网络上的屏蔽词一样并不难设置,然而抹杀一个人的存在痕迹,需要将所有人的记忆通通梳理一遍,抹去这个人存在的节点,又要不动声色将剩余的记忆拼接成一个完整的、自洽的故事,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小田不知道旁人身边是否也有这突然醒悟之人,显然袁阿柴已经意识到了这异常的所在。
是的,他们曾有一个好朋友,一个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的朋友。
第34章 记忆画廊(六)
路小田的住处只有二十坪,狭小的空间里就一张床和计算机桌。尽头有个卫生间,没有厨房,本来桌上还会放个电磁炉煮煮,后来他想着反正也没人会找他,就把电磁炉挂二手网站卖掉了。
小小的空间里,抬头便是泛黄的墙壁,路小田的视线落在了常人看不见的地方。那是他的储物格。
他的储物格不大,里头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那些东西多是再普通不过的外观,器身颜色黯淡意味着效力有限,在其他回归者眼中已是几乎没什么作用的鸡肋,但却都被路小田仔仔细细收存好,并且占据了他并不宽敞的储物格。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他朋友的。
他的朋友叫薛天云,比他年长两岁,是他同乡,也是个可靠的兄长。
自从路小田几年前来西城打工,同在西城的薛天云就一直照拂着他。路小田的第一份工作是薛天云介绍的,路小田被无故扣了工资,是薛天云靠着拳头帮他要回来,路小田做直播开粉丝群,薛天云自告奋勇帮他当管理把关。
后来他们在游戏中重逢,而薛天云为了救他坠入了无尽深渊。
那个游戏选中之人多是与社会关联并不特别密切之人,比如薛天云,早早出来务工,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也就逢年过节寄钱回去的时候,他那鳏夫老爹才会想起他有这么个儿子。
所以,当薛天云消失之后,他爹只是纳闷了一阵最近怎么手头有点紧,而后便如常地进到镇里棋牌室看人赌博去了。
没有人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之人不见了。
那个会帮人找丢失的小狗、会将歪倒的指示牌摆正、会在他初来乍到穷困潦倒之时请他吃香喷喷的泡面的人不见了。
路小田什么也说不出口。
即便说出口,也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能感知到。
只有他一个人为此夜不能寐。
四年之后,当他以为他已经把这些忘记,却还是在看到袁阿柴那一行字的时候感到心惊肉跳。
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消失、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下?凭什么要让那些人忘记他?而他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却只能茍延残喘接受这一切?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做些什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
路小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睡。
浑浑噩噩间,他好像梦到了那个逝去多年的身影。
薛天云的时光永远停止在他的二十二岁,而如今,路小田已经和他一般大了。
薛天云和以前一样,自来熟地来到路小田并不宽敞的出租屋里吃掉了他一碗泡面,然后他用巡视的目光将这小屋打量了一圈,狐疑道:“怎么还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没有发达吗?”
路小田不知道怎么回答。
薛天云拉出一张小板凳坐下,伸长双腿一点儿不见外:“小田,我那几个游戏账号你还帮我养着呢吧?没钱的话拿它们去卖钱,我不会介意的。”
原本两人说好,若是谁遇到不测,另一个人就继承对方所有的“财富”,包括并没有多少存款的银行卡,包括各种游戏、论坛账号。
但事实上,在薛天云死后,他的账号也消失了。数据的消失本就是最容易的。
而他们其实也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始终不愿接受罢了。
在梦中,路小田并不想骗他:“对不起。”
印象中,薛天云总是积极向上、永远不屈不挠的,即便在直面死亡、坠入深渊的那一刻,他眼中依旧有光。
“我相信你可以破解这一关!”那是他留给路小田最后的话语。
但此时,薛天云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很轻,不侧耳细听根本听不见声音,却又承重无比,沉甸甸砸在路小田身上。
薛天云问:“你过得还好吗?”
路小田不敢抬头看薛天云的视线。他在梦境中深深呼吸着、调整着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过得好吗?
在友人离去后的三年,他就像个鸵鸟一样,龟缩在一隅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惶不已。他不敢再正视自己,不敢再去看一眼回忆。
他什么都做不到,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去做。
他救不了朋友的性命,保不住朋友的游戏账号,连朋友留下的那些道具他都只能眼睁睁看它们在他消逝后如流星般四散各处、为他人所拾取。
他真的太过无用。
太没用了。
难道你不该做些什么吗?
难道你没有一点儿的不甘心?
梦境中薛天云身上那种灿烂的、热烈的模样一点点退去,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嘴角缓缓下拉。
这张属于薛天云的面孔上神情是清晰的质问。
为什么还要过这种平凡的、无趣的、乏味的生活?你已经拥有了能力,拥有了与凡人不同的天赐之能,你连那些危机重重的世界都能安然度过,你可以做到更多。
你的能力如此与众不同,你应该过得更好。
不,我现在很好,我这样就很好。
真的吗,龟缩在这十坪的小屋中,不敢出门,不敢去看一看外面的阳光,不敢动用自己的能力,你管这叫做“很好”?
我现在很好,我这样就很好……
可是,薛天云的东西都被人夺走了。
他的性命,他的游戏账号,他的道具,有关他的所有痕迹、所有记忆,他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消失了?
他的东西,消失了?
是他的东西。
他的。
对,他的道具,是他的,该是他的。
去把它拿回来。
把它们拿回来。
本就是你朋友的东西。
本就是你的。
不是吗?
是的,本来就是我的。
“拟态”是完美的盗窃技能,他不但可以将躯体融入周围环境,甚至可以变化成目标身边人的外貌。
偏执在阴暗中滋生出藤蔓,扭曲了原本的心性。
近乎完美的拟态,让他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融入周边环境,了无踪影。
无需耗费精力查探,那些道具的样子早已刻在他心里。
有些人真的有趣,偷来的道具,用尽次数的外壳,居然还舍不得丢掉,摆在家里,让他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的则需要用些手段,费了些力气,但也最终能达到目的。
他伸手探向了墙上的一个画框。
真是可笑,他二人当初费尽心思得来的这东西,此刻居然辗转落到了一个普通装裱师的手里,被当做一个普通的画框挂在画廊里、来装载那张在他心里毫无价值的废纸。
他屏息伸出手,眼中是晦暗之色。
这是他的东西。
他都会把它们收回来。
!
在路小田诧异的瞳孔中,世界在他触及到画框的那一刻瞬间延展开。
层层迭迭的可能性在虚空中不断伸展,看不见的分支生长出又迅速枯萎,在无数次试探中与否定之中,按着他心意扩张成一个最完美的世界。
“小田,看车!”
熟悉的声音响起,路小田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薛哥?”
此刻薛天云站在红绿灯前的斑马线上,神情有些严肃地瞪着路小田:“没看到还是红灯吗?过个马路怎么还走神的?”
他穿着一身洗的很干净的深蓝色T恤,一条廉价的黑色裤子,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子,却让路小田心中一个恍惚。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会有种鼻酸的感觉呢。
薛天云没注意到他的走神,在那儿念叨着:“这个月的直播时间还差了点,已经月底了,吃完饭快点儿会去补上。”
“直播?”路小田复述了一遍,声音有些疑惑。
薛天云道:“是啊,虽然你现在人红了,但是和平台的合同还在,按合同规定,你还是要唱满那些时长的。”
“唱?唱什么?”
“唱歌啊。”薛天云皱眉,“你怎么了,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啊,如果今天真的不舒服,那就去请个假吧,等恢复了再把这个时间补回来。”薛天云拉着路小田往回走,路上车水马龙,是熟悉的西城之景。
薛天云还在那里碎碎念:“哎,我就说,当初有个制作人听了你的歌直接来直播间挖你,你为什么不答应呢?离开西城就离开,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凭你的本事,去哪儿都能过得很好。”
路小田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事。可是,他的朋友们都在西城,如果他离开这里,那他的朋友们呢,他为数不多的那几个好朋友,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时常联系呢?
于是他满不在乎道:“去关到高楼大厦接受各种培训考核,被人像训狗一样告诉着要做这个做那个,哪里比得上在平台做自由直播来的快活?”
薛天云:“可是他们会给你正规的培训,给你最好的器材,让你能够唱的更好,被更多人听到你的声音。”
路小田:“我现在这样很好。这样就很好了。”
薛天云买了两瓶矿泉水:“大热天的,快回去吧。”
两人回到了路小田的住处,是一处地段不错的商品房。
路小田打开门,微微恍惚了下,这是他的家吗?
客厅中,父亲坐在电视剧前正在看着一部被吐槽过无数遍的神剧,听到开门声,中年人按下暂停键,神情严肃地转过头:“回来的还真是时候,你妈刚忙完。”
“小田,回来啦?”母亲端着一盆西红柿炒鸡蛋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是慈祥的微笑,“小薛也在啊,来,正好一起吃饭。”
餐桌上已经放了三菜一汤,油亮的糖醋小排,清甜软烂的上汤娃娃菜,咸鲜味美的清蒸鲈鱼,还有一碗冬瓜虾皮汤,路小田看着飘散的热气,呆呆地现在那里。
在薛天云的催促下,路小田换好鞋子,愣愣地走过玄关,听到身后的薛天云已经先行一步走到了餐桌旁,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夸:“哎呀,阿姨又忙了一桌好菜呀?我可真羡慕小田,天天有大餐吃。”
女人道:“反正你也住得近,以后每天来也不打紧。”
路父附和道:“记得自己带双筷子。”
“哈哈哈哈……”
嘶。
路小田只觉眼前一晃。
?
“来呀,快去洗手。”他母亲招呼道。
马上来。
他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他母亲担忧地皱起眉头,高大的父亲和开朗的薛天云也都望向了他。
“没事……”
嘶。
眼前之景再次晃了晃,犹如老式电视机信号不好起了雪花。
三张面孔在他的眼前变得越发陌生。
他的父亲母亲,是这样的吗?
印象中有个声音凶狠地谩骂:“老子花这么多钱在你身上,你给老子吐出来一个子了吗?你怎么不跟你老娘一起去死呢?”
还有一张惨白的面孔,紧闭着双眼,他听到周围是各种咒骂和吵闹,而后看到一张粗糙的白布遮住了这整张脸。
薛天云望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这样不好吗?”
他的父母相携着站在餐桌旁,望着他,神情哀恸:“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在这个家庭美满、友人尚在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不需要一个人承受。
这样不好吗?
“路小田”说:“你没有权利替路小田做选择。”
幻境定格,而后轰然崩塌。
所有场景如潮水般褪去。
加诸身上的干扰也纷纷消失。
闻澜摁了摁太阳穴,看到胡维正四仰八叉躺在一边睡得人事不知。而他们面前墙上,是一张温馨的四人合照。
第35章 记忆画廊(七)
“嘶!”胡维龇牙咧嘴爬起来,一摸后脑勺,“我去,怎么有个大包?小闻,你偷偷打我了?”
闻澜:“是你摔倒的时候自个儿砸的。”他用眼神示意胡维往脚下看。
胡维低头一看,眼前一黑。地上那个正在滋滋冒烟的,正是他刚刚借来的成像仪啊!这……这玩意儿要是损坏了他可有的检查写了!还要被扣工资、被训!
胡维赶紧朝它丢了一团果冻样的胶体把它“冷冻”好收起来,边收边喊:“小闻快帮我看看,我后面的头发没被烧到吧?我的发型还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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