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映台睁开眼睛,发现每个人此时都闭着眼睛,脸上都露出了安稳、幸福的笑容,包括胡晋、郑由,然而不包括梁杉柏。他的恋人梁杉柏,此时正盯着前方某个点,看着。祝映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初始只是看到了一片柔和光芒,待到看清了那里到底有什么的时候,不由得低低惊叫出声。那是一个,凝固的女人!
祝映台的惊呼终于将上官烈警醒,而后胡晋和郑由也醒了过来,最后则是吴去齐。但是与祝映台这些外国人们不同,吴国的两位君臣虽然睁开了眼睛,表情却还是恋恋不舍的,显然十分陶醉于之前的美妙光景之中。
上官烈看向前方,愣了一愣,说:「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一个凝固的女人、一尊逼真的雕塑,或者别的什么?祝映台说不上来。在众人眼前出现的是一间类似茶室的屋子,三面摆著书架,一面是窗,有个女人坐在桌边,单手持着一卷书,另一手撑着面颊,似乎正在静静地看书。
她的面容其实算不上绝色,甚至把五官拆分开来看会显得十分普通,然而当那些眼睛鼻子嘴唇组合在一起,却合成了一副令人意想不到的美丽面容,秀美、干净、温暖、令人安心。原来这屋子里的气息便是随了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她神情生动,此时仿佛正为了书中的某部分内容而惊异,微微挑起的柳叶眉与些微勾起的唇角都显示了这一点,然而她没有呼吸、没有动作,听不到、看不到也不会动。
她坐在那里,保持着那个看书的姿势,然而从脚开始一直到头部到头发丝,全部已经玉化了。她就像是用翡翠雕琢出来的玉像一般,双目微垂,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活气,只有她微垂的眼眸证实她确实曾经是个活人。这女人凝固在了翡翠玉石之中,就如同一只误入琥珀里的高贵优雅的翠鸟。
吴去齐轻声说:「这位就是我吴国的圣人,我们都喊她知姑姑。」
「知?」胡晋自言自语道,「我懂了,我曾听闻吴王室招募了一位能知天下未来的圣人,原来竟是真的。」
「不要说招募,知姑姑是眷顾我吴氏才自愿留下的,所以用奉养更为合适。」吴去齐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却不敢靠那尊玉女像太近,可见他平时对这女子是多么的尊敬和爱戴,他脸上的神情便是虔诚信徒见到神祇的最佳写照。
上官烈说:「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变成了这样?」
吴去齐低下头去,脸露沉痛之色:「我们不知道。」他说我们,那必然是把郑由也好吴国的医官也好都包括进去了。怪不得吴王会拿出王室珍宝来悬赏招募能人,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一直照拂吴国的圣人如何会变成了现在这样。
祝映台说:「我可以走过去看看吗?」
吴王似乎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让开身去,说了声:「请你小心一些。」
祝映台点点头,朝着那尊圣女像走去。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应该知道这个女子是怎么回事,就像他当时在思羽号的神秘空间里自然而然说出了有龙阴镜的事那样。这一次是……这一次……突然,有股力量阻
止了祝映台的前进,祝映台回过头去,看到了梁杉柏。梁杉柏把他用力拉了回来,然后对着吴去齐行了一礼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巫者,不知道也没能力判断是怎么回事。」说着,也不管吴王和上官烈他们怎么反应,
拉着祝映台就往外走。
「等等,阿……」祝映台话还没说完,耳朵里忽听得「叮」的一声。像是银铃被敲响的飘缈天音,跟着却是哢擦哢擦」的世俗碎裂声,祝映台吃惊地回过头去,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数乱离的光芒。绿色混合著金色,彼此争夺着地盘,然而绿色终究渐渐开始撤退,金色的光芒很快完全掌握了主动,无数金色的细纹在那尊玉女像上蔓延交织,伴随着轻微的「哢嚓」一声,整座玉女像最后完全碎裂,散作一堆沙屑落到了地上。
有一瞬间,屋子里静得可怕,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吴王投来悲愤的眼神:「来人啊!」他大喊道,「把这些妖邪给我抓起来!」于是,祝映台等人就这么进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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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暗不见天日的天牢里,祝映台正靠坐在墙边回想白天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明明只是想要走近看看那圣女玉化的细节,好多点线索判断她到底是中了咒术又或是碰上了别的什么倒楣事,他根本也没有走多近,至少还得有四、五步的距离吧,后来他也被梁杉柏制止了,那么为什么那尊玉女像会突然间分崩离析,坍塌变成了一堆碎屑呢?他想不明白。
「真倒楣,明明什么也没做,结果却背了个大黑锅,我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啊。」上官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四人中的三人此时被分开关在天牢里,胡晋因为是名巫者,则被扔去了关押巫者专用的牢笼,「梁杉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急着走?」上官烈的语调一转,忽然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询问。
祝映台回头想想,也觉得若将梁杉柏当时突然要走的态度与眼下几人的境况放在一起思考确实很巧合,难道说他真的提前预知了什么?
「梁杉柏?」听不到梁杉柏的回答,上官烈又喊了一声。
祝映台靠近栅栏,看向对面的牢房,梁杉柏就关在里面,他靠着墙壁沉默地坐着,不知在思考什么,好像一个影子。
「阿柏,你真的早就知道那尊像会坏?」
听到祝映台出声,梁杉柏才动了动。他似乎考虑了会,终于还是开了口:「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
「就是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骗鬼吗?」上官烈问。
梁杉柏看向对面祝映台的脸孔,分辨着他的神情,然后知道自己这次不说点什么出来的话,恐怕过不了关。他说:「我能感觉到危机。」
祝映台吃惊地「咦」了一声:「感觉危机?」以前他可从未听梁杉柏说过有这种本事。
梁杉柏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最近才有的感觉,从那栋古宅里遇到有龙阴镜开始,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感知到一些未发生的危机的资讯。」
祝映台想到梁杉柏在浏河镇的古宅中替他挡去镜子碎片的事,也许他真的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而拥有了这份神奇的本领。据说世间那些厉害的修行者都会有这种神奇的感知,甚至只是战场上厮杀的普通老兵,他们也会如此,因为某些历练和机缘,他们对生与死之类的东西特别敏感,从而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自然直觉。
梁杉柏说:「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感觉到要远离那里,但是具体的危机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可惜还是晚了。」上官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吐槽,祝映台不得不再次怀疑,这个活泼直接的上官烈跟后世那个沉闷坚毅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灵魂,真是差得太远了。他说,「接下去怎么办?吴王气得快疯了,我想他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
「与我们无关。」梁杉柏说。
「我们知道与我们无关,他不知道,再者,这世上还有一个叫做迁怒的词。心心念念爱慕敬仰的知姑姑得病了,举全国之力都要替她治好病却反而彻底害死了她,吴王现在心里一定很想把我们千刀万剐。」上官烈说。
「那就想办法逃出去。」
上官烈叹了口气:「说得容易。你们的本事拿来抓鬼拿妖可以,越狱似乎不行啊。我虽然在被抓前放了讯号出去,但是王铮他们也未必就安全了,就算他们侥幸全身而退,光靠区区八人之力恐怕也难把我们从一国的天牢里救出去。」
天牢里又安静了下来,祝映台正在沉默思考着,在他的面前却忽然投下了一道阴影,他抬头看去,险些叫出声来。梁杉柏竟然站到了他的牢门之外,他伸手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祝映台那扇锁得紧紧的牢门便不发出一声打开了。祝映台走出去,说:「上官……」
梁杉柏却摇摇头。上官烈还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分析着他们的倒楣明天,梁杉柏拉着祝映台往外走去,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伸手一扬,两道光芒从他掌心飞了出去,射入刚才两人所呆的牢中,顷刻间,两间牢房里便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梁杉柏,一个自然是祝映台。
「走吧。」牵起目瞪口呆的祝映台的手,梁杉柏一路往外走去。他并没有躲躲闪闪,更没有击杀守卫,他就像是进入了无人之境,带着祝映台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好几次甚至与狱卒迎面错过,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
映台越是走越是吃惊,不仅吃惊于梁杉柏的本事,更吃惊于他竟然是带着他在往王宫方向走。
「怎么去那里?」
「那里有东西。」梁杉柏说。
「有什么?」
梁杉柏顿了一顿:「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
祝映台正要再问,梁杉柏却已经一手拉着他,飞快地闪身入了吴王宫中。此时夜还未深,但是吴王宫内却已经一团漆黑。向来负责为吴国的王者们指引道路的圣人死了,这对吴王室来说不啻是个巨大的打击,想必这位神通广大的女子曾经给予吴王室太多的保护,以致于把他们护成了一群母鸡羽翼下的小鸡,失去了庇护便惶恐不安。
梁杉柏带着祝映台在宫殿中飞快地行走着,明明只来过一次却熟门熟路。祝映台越发觉得此时的梁杉柏显得深不可测,他很疑惑。
「你怎么懂这些?」
「哪些?」
「刚刚脱困的法术,还有变傀儡的法术。」
「以前空门里学的。」
「我过去从未听你说过。」
梁杉柏的脚步微微一顿,复又往前走去:「以前学过,没学会,经历过这次的魂魄重聚之后,不知怎么很多东西就变得浅显容易了。」
听起来简直像骗小孩的谎话,但是祝映台信,因为那是从梁杉柏嘴里说出来的。所以他说:「你真是个天才。」继而又道,「魂魄重聚以后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梁杉柏突然停下脚步,祝映台险些就撞了上去,刚刚刹住车,却被一把拥入了温暖的胸膛。从恋人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气息还有温暖的体温都令他那么陶醉,所以祝映台放下了一切的戒备,伸手回搂住了梁杉柏。两个天牢逃犯,就这么在吴王的宫殿里,在黑夜中拥抱在一起。过了很久,梁杉柏才放开了祝映台,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侧了头在祝映台的唇上轻轻一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无论是谁都不能再伤害你了。」他坚定地说,并在心里默默地补上了一句,包括你自己。
祝映台的脸颊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真是太犯规了,他想。梁杉柏总是把他的一切都搅得一团乱,从很多年前开始,但是即便这样,他却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单纯、直率、勇敢、温柔又有点孩子气的男人,他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牵绊和依赖。梁杉柏抓起祝映台的手说:「走吧,迟恐生变。」
祝映台点点头,手中紧握梁杉柏替他找回来的桃木剑,跟着他的步伐第二次来到了圣人知姑的住所。尽管那位主人已经化为飞灰,不可思议的是,那栋建筑竟然还是原来那样,甚至是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都依然存在,这显然有些奇怪。
梁杉柏说:「跟在我身后。」
祝映台点点头,但却并未将一切交给梁杉柏,反而更戒备地抓紧了桃木剑。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给梁杉柏,只要他说,但只有这一点是不会的,因为他曾经吃过那么大的一个亏,因此在上官家的广场失去了梁杉柏。所以只有生命安全这一点,他绝对不会依赖梁杉柏,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梁杉柏的。今夜无月,夜色昏暗,梁杉柏推开屋门,先试探着观察了一阵,方才迈了一步进去,等到确信没有危险后,方允许祝映台进入。
关上屋门后,两人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竟然不黑,非但不黑,似乎还比外面要亮堂一些,那是因为在屋里的空气中飘浮着无数细微的肉眼本不可见的尘埃颗粒,它们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静静地悬浮于此,使得整个屋子都仿佛被萤火虫填满了一般。当梁祝两人经过的时候,那些临近的看似静止的颗粒便会被挤开,旋转着移动,而当移动的颗粒一颗传递给另一颗,就形成了涟漪一样的波浪。波浪一波又一波,微微荡漾起伏,像是阳光下湖水的呼吸,祝映台觉得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这一幕真的很美。
「这是什么?」他问梁杉柏。
梁杉柏思考了一阵说:「知姑的残屑吧。」
知姑吗?祝映台想了想,他觉得应该也是,只不过那并不是知姑玉像的残留碎屑,而是另一种不属于知姑却与她相关的看不见的东西,他觉得正是那种东西使得这间屋子、这一带有了某种不同一般的气息,而这种东西并没有随知姑的离去而离去。
两人很快走到了白天来过的知姑屋内,那里头当然已经空无一人,就连那堆玉屑也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恐怕正等着被风光大葬。果然这里的金色颗粒比外头多很多也密很多。祝映台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知不觉竟然入了迷。梁杉柏同样也在看那些金色的颗粒,但他显然不是在欣赏美景,他看一阵那些金色颗粒便看一眼祝映台,神情有些复杂。
看了一阵之后,祝映台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在满目的金色之中寻找着,就像是一个在沙滩上寻找美丽贝壳的孩子,最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在那满眼的金色颗粒之中的某一粒上轻轻一点,整个世界都仿佛静住了片刻,跟着所有颗粒都欢快地舞蹈起来,它们开始放肆地跳跃,此起彼伏,高低错落,如同一场盛大的舞会。周围颗粒的动荡越来越厉害,它们拼命震动着,四处奔跑着,如同一场爆发的新星盛宴,如同无数流星划破天宇,如同一场到了高潮的交响乐,所有乐器都在最美的那个华彩点上高声吟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然后,休止符忽然到了,所有的光芒凝聚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翩然绕着祝映台飞了一圈,扑扇了两下翅膀,飞出窗去。祝映台正要追出去,梁杉柏忽然吼道:「等等!」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第十章
没有人察觉,不论是梁杉柏还是祝映台,先前都没有人察觉这间屋子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明明刚刚屋内还曾大放光明,明明他们都已经在这屋子里待了不少的时间了,但是直到这个人此时出手,他们才惊觉原来屋子里早有另一个人在。
祝映台手持桃木剑飞掠向前,然而离那人终究有段距离。对方一出手即是杀招,黑色的袍袖飞舞直击祝映台,带出一道凛冽的杀意!想不到此人出手便如此果决,用上了取人性命的一招!祝映台赶不及收撤,好在梁杉柏的反应够快,在那个人并指为剑攻过来的一刻,他已经拿起什么东西,挡在了自己的跟前,但听金石相击般的
「叮」的一声,梁杉柏没事,反倒是对方携带着剑气的手指仿佛吃了个苦头,迅速回缩。
「阿柏……」
「我没事。」
情急之下祝映台也没追问,放下心的同时当即追上去补攻。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仁慈的圣母,何况那个黑影居然想要偷袭他的恋人,因此祝映台下手的时候便也存了十足的杀意。明明是一把无刃的桃木剑,此时在祝映台的手下却挥舞出了死神收割生命的气势。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祝映台竟是如此的凶狠,被他这么一逼,不由得后退了数步,与梁杉柏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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