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映台并不见好就收,反而加快挥舞起手中短剑。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剑在这一刻突然由内而外散发出了丝丝缕缕的红光,红光如同蚕丝重重叠叠地缠绕了整柄剑身,剑身便开始变化,变得如珊瑚一般清澈透明。祝映台感到自己的后腰在发烫,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贴在自己的身后,操纵着手里的傀儡线。他因此失去了对自己手脚的控制能力,一次次挥舞着桃木剑要将那个黑影赶尽杀绝。这很不对!他终于在几乎劈掉对方一只手的时候发现了问题,他此时拿的明明是一柄普通的桃木剑,不知为什么却有了驾驭罗睺的感觉。不,更确切点说,是那柄阴剑正在驾驭他!
祝映台慌张地想要求救,但是有股威压在压着他,他甚至连口都没法开。他的心里开始弥漫起慌乱和如丝如缕的绝望,他有种感觉,如果没人能阻止他,他或许会就这么一直劈砍到自己倒下为止,然而,有只手适时伸出来,准确地捏住了祝映台的剑身,制止了他的动作。
「映台,看我,看着我。」
听着声音,祝映台艰难地转过脸去,就这一个动作,他额头的汗水便「哗哗」地淌落,然后他看到了梁杉柏。男人的眼里像是盛满了万千星子一般闪烁着光辉,那光辉并不刺眼却清朗坚定,就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抚过的他的脸颊心田,深入他的肌肤腠理,最后汇聚停留在他的后腰上。
「啊!」祝映台的嘴里迸发出一声痛呼,跟着他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那喊叫再继续下去。此时他的后腰像是被刀子在切割一般,仿佛有什么东西沿着那个可怕的恶咒烙印正在他的身体里游走,一刀一刀,再来一刀!
祝映台和梁杉柏都停了下来,那个杀手却显然不会停,趁着两人都被牵制住的时候,他飞快地旋身后撤,然后觑准时机又冲着梁杉柏一剑袭来。但是他没有想到,梁杉柏还有余裕动起来——他带着祝映台一起动起来!
如果这个黑衣人是现代人,此时多半会生出一个感慨,因为梁祝两人此刻的动作就像是在共舞一曲华尔滋一般。梁杉柏侧身站在祝映台的身后,一手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控着祝映台的手腕,桃木剑便开始重新动作起来,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姿态。
刚刚祝映台攻击的时候,桃木剑的速度很快,此时的桃木剑速度却显得又慢又快,说它慢是因为梁杉柏每一剑的起、落、行、止的路线,那个黑衣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说它快则是因为无论看得再怎么清楚,那黑衣人却十分诡异地无法避开那一剑又一剑。
一剑掠过手臂,砍伤了肩胛;一剑横劈腰部,剖开了肌肉;一剑滑过腿侧,露出了白骨;一剑又一剑,黑衣人节节败退。他蒙着面,露着一双原本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有些阴鸷的眼睛,但是此刻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这个人怕了,人的心里一旦生了惬意,动作便会越发迟钝,弱点暴露得越多,自然也就愈加危险。但是梁杉柏这里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有足够的余裕制服黑衣人,可惜的是祝映台的身体撑不住。手中的桃木剑不知怎么就与阴剑罗睺产生了联系,那柄妖异强大的武器正在丝丝缕缕地侵袭着祝映台的神识,汲取他的生命力,哪怕梁杉柏借力打力,在与那黑衣人的较量中逐步削弱了罗睺对祝映台身体的控制力,祝映台的身体状况却仍然在飞快地变差。
就在祝映台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黑衣人突然化剑指为爪,一爪前探,拼了自己的命门不守,抓向了祝映台的眼睛。不得不说黑衣人这一决断正确至极,梁杉柏固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受伤,却一定在乎祝映台的,所以他退了。趁着这一退间拉开的距离,黑衣人猛地收爪回身,从窗口翻了出去。与此同时,祝映台所承受的痛楚也到了极限,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软软地倒进了梁杉柏的怀里。
梁杉柏将祝映台放倒在地,一手试他情况一手却随意往后一挥,随之一团光芒猛然从他掌间迸出。那是一团黑色的光芒,比黑夜更要黑。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窗外,正中那名逃窜的黑衣人后背,须臾之间,一团黑光爆起,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蛋白质被烧焦的臭味。黑衣人惊骇地转回身来,发现自己浑身已经被黑火所包围。火焰蒸腾得空气扭曲,他的面容也随之扭曲、变形。遮脸的面巾很快被烧毁,露出了一张梁杉柏他们曾见过的脸,那是郑由府的管家老李。老李似乎自知自己今日难逃一死,被黑火团团包围的他放弃了自救,却拼尽全力开始凝聚最后的力量,想要向某处示警,一点赤红的火光在他指尖凝聚,越来越大,宛如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鸟,马上将要振翅飞扬。
屋内,梁杉柏将自己的外衣脱下,铺到地上,他将祝映台轻轻放到衣服上头,伸手按在他的额头,随之祝映台的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冻着了一般,他的手松开了一霎。梁杉柏飞快地抽走他手中的桃木剑,又试了试他的体温,确定没太大问题,然后才伸手一撑窗台,轻巧地跃了出去。
老李还在拼命地凝聚力量,这位老人的浑身上下,此刻从内脏到肌肉骨骼到皮肤都正在黑火中迅速垮塌,就如同黄油在火中溶解一般,他一半的身体已化为骷髅,另一半却还覆着焦黑的皮肉,看起来宛如烈火地狱中的恶鬼,十根如蜡油般流淌的手指还在勉强动作,而他手中的雏鸟却也因此羽翼渐丰,缓缓睁开了眼睛。伴随着一声清鸣,火鸟终于冲破火光而出,直飞天穹,速度快得宛如一道流星。然而终究是宛如一道流星,梁杉柏似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就在下一瞬间,空中骤然闪过一道黑色霹雳,宛如死神的镰刀轻轻划过,便将那火鸟砍了个正着。集聚了老李一身修为甚至是性命的火鸟在刹那间便被无声地撕裂成两半,团团的火光变作了火流星,下雨一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已经被烧成半具骷髅的老李嘴里猛然喷出一口黑褐色的血沫,跌倒在地。
他的眼中不再有阴鸷、坚毅,他被烧没了眼皮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眶中透着绝望和害怕的情绪。梁杉柏缓缓地走过去,他想要退,但是根本已经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骷髅也开始融化了,从下往上,骨骼化为液体,掉落到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滋润着厚厚的草甸。
「你……你……」老李歙张着两排森森的白牙,发出含糊难听的声音,「你竟然……竟然真的是……」
梁杉柏看着他,只问了一句:「你是谁?」
老李的眼神在这句话落地的一刹那忽而又一扫之前那些软弱的情绪转而迸发出了骄傲,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梁杉柏的视线移动到了别的地方,顺着梁杉柏的视线看过去,老李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是多么想把那件东西藏起来啊,可是此时融化得只剩胸部以上的他已经什么也办不到了。
梁杉柏走过去,弯腰,伸手,捡拾,直起腰来看。在他掌中是一块小小的黑铁权杖。当看清那块权杖的时候,梁杉柏的脸色终归还是变了,他就像是不认识那玩意一般,反反复复地盯着那东西看了数回,最后叹一口气,
将那块权杖塞入了腰间。
那块权杖上只写了一个字,一个「空」字。那是一块,空门的权杖,这种权杖,梁杉柏也有一块,在二十一世纪,是他的师父范青山给他的。老李,是空门的人。
梁杉柏回过头去,不知何时,他这位数千年前的师兄已经悄没声息地消失了,黑色的火焰越变越小、越变越弱,最终火焰散去,没有任何灰烬留下,也没有在草甸上留下痕迹,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么一团火。
梁杉柏站了片刻,转身正要回屋,然而变故再一次发生了。突然之间,一道光箭从他身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袭来,梁杉柏虽然察觉了这一次变故,然而那光箭的速度实在太快,来势又太过汹汹,以致于梁杉柏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拔地而起,整个人扭转了个极大的角度,头下脚上,堪堪让过了那支光箭。箭矢呼啸着奔腾而过,光焰擦过梁杉柏的肩部,顿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宛如被烙铁烫过一般。
夜色已深,天空中凄凄惨惨一轮弦月,梁杉柏呼吸急促,眼中迸发出精光,一寸一寸地审视着自己的身后。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往旁边急速退去,几乎是在同时,又一支光箭射出,洞穿了他刚才所在的位置。
梁杉柏的脚下没停,跟着又以诡异的身形往另一个方向移去,而第三支光箭也在此时射出。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很快,密密麻麻的光箭一支紧跟着一支扑向梁杉柏,此时已经不用去寻找光箭的来源,因为那些光箭全数都来自知姑居所旁边那汪毫不起眼的湖泊。
梁杉柏绕着那汪湖泊飞快地奔跑,他似乎想要接近那汪湖,但是湖中的光箭自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整片湖水都在静默中沸腾了,大小不一的光点从湖底飞快地升上来,光点汇成了线,线又织成光的箭网,凶狠地攻向梁杉柏。
如果此时有人见到了这场面必然会瞠目结舌,谁也不会想到一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湖会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杀
机,更没有谁能知道梁杉柏如今的实力已经强到了这样可怕的地步!看似密密麻麻的光网根本没能伤到梁杉柏太多,尽管他的衣服破裂,身上也有不少小口子,但是与那澎湃得几乎有如实形一般刚猛的杀意相较,这些伤痕简直比幼儿弄出来的都不如。
梁杉柏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接近了湖边,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将双手齐齐伸入湖水之中。初始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很快便有一团黑色的阴影在湖中蔓延开来,随之是有如星战片中密密麻麻的能量光束般的光线炸了锅似的从湖底反扑上来,然而那黑色的阴影是那么的灵活,它们跟随着梁杉柏的手指,仿佛是最灵活的游鱼一般在湖中飞快地穿梭,无论对方如何攻击,总能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躲开。
而况这种躲开并不是慌乱地逃跑,渐渐的便能看出梁杉柏的手指是在有规律地动作,就像是在结一个印,织一匹布。所以他果然就结了一个印,也织就了一匹覆盖了整个湖底的布,当那最后一划落下,最后一针封了线脚,他伸手揪住那张巨大的布料,猛地吸气挺胸抖手一甩,「哗」的一声,整片湖都被掀了起来,原本冰冷的水气如同被蒸发了一般,落到空中便化为夜雾、夜露、夜色里毫不起眼的水汽向四方逃逸而去,在梁杉柏的眼前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干枯的湖底。湖底尚有淤泥,但没有鱼虾,只有几株奇奇怪怪的花草长在里头,此外,就是一片反射着光亮的破烂镜片。
梁杉柏跳入湖中,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片破烂镜片。镜片上的光亮还在一闪一闪地跳动,仿佛犹自不甘。梁杉柏弯下腰,审慎地触碰镜片,黑色的光线包裹了他的双手,就像是戴着一副厚厚的防护手套。那块镜片显然有诸多的不甘,甚至在梁杉柏的手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它震动着发出了怒吼,伴随着「啪」的一声巨响,梁杉柏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两步,他喘着气,唇角溢出了一丝血线,但是他牢牢地抓住了它。
镜子上的光华又拼命地闪烁了一阵终于黯淡下去,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了「嘶嘶」的漏气声。风婆的袋子如果漏了气大概就是这样,无数的气息向外逃去,一瞬间,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再不复存在,知姑的屋子这一次彻底归入死寂,黑洞洞的如同一个坟冢。
梁杉柏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线,他将已然黯淡的镜片拿到近前端详了一阵,确认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想——这是有龙天镜的碎片!
梁杉柏知道,这次才是真正的阵破,之前知姑虽然肉身已经不在,但她看守的阵还在,守阵的几分神意还在,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不过是一个靠有龙天镜伪装圣人的骗子罢了!梁杉柏将天镜碎片随便地扔进自己的储物袋中,却小心翼翼地将湖底那几株花草连同湖泥一并挖出来,仔细包裹好后才装入储物袋中,然后转身回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那番光与暗的争斗太过强大还是因为阵破的缘故,知姑的房内此时一片破败。尤其是窗台附近,那里原本养着一盆生机盎然的草,刚才梁杉柏顺手拿起抵挡了老李的一剑,此时原本坚硬无比的花盆自然碎得一塌糊涂,草竟然已经枯死,盆中的泥土也落了一地。梁杉柏正要抬脚跨过,忽然一愣,他迅速弯下身,用手拨弄开那些泥土。在一大堆土块的最中间,他看到了一汪浅浅的水。其实也不是水,虽然手伸入进去会感觉到液体的流动性和凉意,但是那汪水聚而不散,就像是一块软软的金色琥珀。梁杉柏想了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觉得似乎是个好东西,于是他将那东西也收进自己的储物袋里,走到祝映台身边。
祝映台还睡着,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了,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梁杉柏看着他,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想着那个傲然屹立在云中的孤清身影,不知多少年前,那个人从不肯正眼瞧他,每每相见必是拔剑相对,从来从来只肯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甚至不惜自散魂魄,长眠海底,打算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永永远远不再与他重逢。
而现在,他们不仅重逢了,还有了最亲密的关系,这是多么值得他骄傲的一件事情——如果,没有那道绝心咒,如果没有那些暗流就好了!
梁杉柏低下头,专注地望着祝映台,然后轻轻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燃阴,我找了你那么久。
燃阴,你是我的。
燃阴,我得到了你,就不会再放手了。
燃阴,映台,我的……妻子!
祝映台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朱方城的客栈之中。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作了一场梦,还是真的经历了那些事。被请入吴王宫中、见到了圣人知姑像、知姑像毁、自己被打入天牢、夜探皇宫……正在他脑子稀里糊涂想不清楚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梁杉柏手里端着一碗味道浓郁的药汤走了进来。
祝映台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吃苦的东西,可是梁杉柏老是逼他吃药。等等,他又受伤了?
梁杉柏走过来,将药汤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将他扶了起来,给他身后垫上靠枕。祝映台说:「什么……我……」
梁杉柏将药汤端过来,舀了一勺吹了吹,继而又想到什么,笑着从腰上的储物袋里取出几块糖果放到一边:「吃了药可以吃糖。」简直是哄小孩子一样的口吻。
祝映台有点无奈,说:「让我吃药可以,好歹也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他看向梁杉柏手里的那碗药汤,尽管有着浓郁的中药味,这碗药的颜色却不是浓郁的棕褐色,反而清清爽爽,像是一碗芦荟熬成的凉粉。祝映台有点怀疑,梁杉柏到底是不是真给他弄了一碗药来。
梁杉柏说:「昨晚你后腰的恶咒发了,伤到了你的身体根本,刚好那个知姑的院子里长了些灵草,我便取了来给你熬药。」
祝映台实在记不起来知姑院子里哪里有灵草,只好归结为自己不懂药学,他好奇地问:「你还懂草药?」
梁杉柏说:「在空门的一本药经里偶然看到过。」
祝映台说:「那你已经知道我背后的咒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只有知道,方才能对症下药,而先前明明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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