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映台思索了片刻道:「也对,如今我是祝映台又不是燃阴,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所谓,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梁杉柏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他觉得自从祝映台从龙骨岛上下来以后,说的话、做的事都常常让他心惊肉跳。他疑心祝映台已经想起了什么,但是感觉上又不太像,这样疑神疑鬼,情绪起起伏伏,实在很难安定下来。梁杉柏觉得自己的精神压力真的有点太大了!
忽而,梁杉柏脚下微微一顿,他的眼神微微闪烁,但是很快他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跟着祝映台在海市里仿似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上官烈正站在一处小巷子里,他本该牵着思悠,在一处专卖镜子的摊位前寻找有龙天镜的线索。那家摊子摆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上官烈也是随意逛着逛着看到的,结果现在本该站在他身边的思悠不见了,那个摊位也不见了,在上官烈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气象万千的建筑群。这些建筑此时的上官烈是不认识的甚至他从未见过这样风格的建筑,然而如果换成梁杉柏或是祝映台来看便会一眼认出,那是二十一世纪的上官家本家!
春秋时期的上官烈就这样望着二十一世纪的上官家本家,思索了短短片刻,取出了他的金泥干伏弓,搭箭上弦,慢慢向里行去。上官烈虽然不认得这些建筑,却有种近乎洞悉天心的直觉,他想他应该进去看一看,于是他进去了。
整片建筑好像空无一人,上官烈行走在其间,甚至觉得自己十分渺小。脚底下是石砖铺就的广场,宽敞而沉默,周围则是一重又一重的锦绣楼阁,不知有多深多广。上官烈越是往里走便越是惊讶于这片建筑群的宏大华美,也越是觉得心惊。身为一国的公子,他居然从没有见过如此气派漂亮的建筑,那些建筑甚至气派到一见便能窥到其后站着的权力的强大。此时的上官烈自然不知道二十一世纪的上官家本家的建筑本就是按照唐长安城的建制缩小复原而成,而大唐盛世乃是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中都少见的无比精彩宏大的一笔。
上官烈越走越深,始终没有遇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起初他小心翼翼,后来他开始尝试发出响动,试图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再后来他开始走进那些建筑里,一间一间地推开门去看。他看到了许多令他目瞪口呆的事物,有一些他看了吃惊,有一些他甚至看不懂,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正在上官本家七部中来回穿梭。药、兵、刑、工、术、炼、辩,神秘的上官七部就连对上官家的本家子弟都不会完全开放,但是此时却没有任何人来阻止上官烈进入任何一个地方。
设于门口的重重禁制沾着了上官烈的气息便温顺地臣服,无数的机关悬于将发未发的一瞬,然后悄然退却,阵法微微一亮便告黯淡,有些骄傲的神兵于架上微颤,发出警讯,但是只消被金泥干伏弓的神威稍稍一压便连一丝抖动都不敢再有。上官烈并不知道上官本家有多么多的禁制,或者说他应该猜测过如此华丽的宫殿一般的建筑必然是有许多机关禁制的,但是因为他一路行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来阻止他也没有发生任何危机,于是他不由得怀疑,此处难道是没有禁制的?上官烈觉得这建筑的主人好不心大,如此华美的宫殿群暂且不说,他看到许多房间里还装着十分珍贵的宝贝,或是灵丹妙药或是稀世神兵又或是珍贵的古籍典藏之类,难道就这样平白放在那里给随便什么人进来参观?他就不担心那些东西会被人搬走吗?
上官烈看得越多越是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很快适应了这里。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在这座巨大的建筑里寻路,因为他发现自己虽然东看西看,好似漫无目的地走着,但他的确一直在往里、再往里,并且从来没有走过回头路。上官烈站定脚跟,回身望去,身后走过的路依然十分清晰,并没有像许多志怪小说或是他曾经遇到过的某些事件里那样一回头就是一片浓雾,换言之,他如果想往回走也随时可以,不会有人阻拦,那么,还要继续前进吗?上官烈微微一笑,然后果断继续往前行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上官烈来到了一座小楼前面。当看到这栋小楼的第一眼,上官烈便知道了这里就是他要来的地方,他皱了皱眉,虽然并未感觉到任何危险的因数,但是这种仿佛被人完全洞悉了心理和掌握了行动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他这样想着,有点不打算进去了,便在这时,他听到小楼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既然来了,不妨进来一叙。」这男人的声音很冷,说话的调调带着一种天生上位者的骄傲与疏离,上官烈自小在宫中长大,见得最多的就是这种人,他不由得想,你又是哪个?难道你让我进来我就进来?想是这样想,但是上官烈还是进去了,因为他好奇。
进入这栋小楼以后,上官烈发现,这里的内部风格跟这栋建筑的其他部分都不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很多东西他甚至压根没有见过,他认得那些木制家具还有一些编织的装饰品,但是即便是这些他熟悉的材料所组成的工艺品仍然还是带着陌生的气息。好在这里的主人审美相当不错,上官烈觉得不错是因为他很喜欢这里的装饰风格,喜欢到他甚至觉得如果换成他拿这些东西来布置,也一定会布置成现在这样,甚至连一分一毫都不会有差。
上官烈并没有发现,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人完全洞悉,这次被洞悉的是喜好。
「你在哪里?」上官烈问。
那个声音从稍远些的地方传来:「穿过回廊,到侧翼的庭院里来。」
上官烈觉得这家伙真是好大的架子,不过既然他都已经走进来了,那也无所谓再多走几步,大不了到时候见着那家伙的真面目,问清了他那些神神怪怪的目的以后再动手揍人就是。于是他信步穿过回廊,推开一扇对开的月门,进入了那个庭院里。庭院里有水有树,风景很是优美,上官烈一进去便看到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一株树下。
「我来了。」上官烈说,「你……」下一瞬,上官烈的所有话就全都被他自己堵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个上官烈穿着上官烈从没有见过的款式的衣服,手里没有故作清高地端着茶盏也没有故作风雅地摇着折扇,他只是端正地坐在一张桌子的一侧位置上,而那张桌子的另一侧还有一张空位。
「坐。」他说。
上官烈勉强压抑住了自己内心激烈翻腾的情绪,慢慢地走过去,坐下来。
「你是……上官烈?」没有一丝犹豫,上官烈开口问道。对面坐着的男人虽然跟他有着一样的容貌和身形,但是气质却相差不少,这个男人很冷也很锋利,就像是一张绷得紧紧的弓。看着他,上官烈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前诸侯公子后通缉犯的日子过得好像有点太没心没肺。
「我是上官烈,」那个男人说,「你也是。」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受,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两个似乎应该是一模一样的灵魂,现在却分别位于两个躯壳之中,面对面的交流。
上官烈略有些不自在了,他将手里始终抓着的金泥干伏弓上下轻摆调整了几下,方才问:「你找我有事?」
「是想请你做一件事。」
「你请我做事?」上官烈抬起头来,这才觉得这整件事都很不对劲。他说,「你是我的后世吧,怎么能跟我见面?这里究竟是哪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想找我做什么?」
「这里是有龙人镜的水月虚境之中,你看到的是后世的上官家本家,我通过我的护法神金刚狮子找到了你。」
另一个上官烈摊开手,手中是一串金刚菩提珠串,珠串的颜色忽明忽暗,在明亮之时可以见到其中仿佛酣眠着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
「有龙人镜……金刚狮子……」上官烈惊呆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金泥干伏弓,这张弓的弓把之上也有一头狮子。当初羽君为了他兵行险招,以身作饵,才降服了那头漂亮的金毛狮子,让他收服了这张弓。原来这张弓竟然传了下去,虽然变换了另一副模样。上官烈怔怔地想着,虽然早已听祝映台说过他的来世与他们相识,此时他却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他在前,还是他的来世在前,是因为他传下了这张弓才有了他的来世与梁祝二人的相识,促成了他们来到他的这个时代,还是因为他的来世与梁祝两人相识促成了他们来到他的这个时代才有了自己的这张弓经历岁月种种,传承下去,传到那一个上官烈手中。
「鸡生蛋生鸡生蛋……」上官烈觉得这事情一点都不好笑,以前的他读到这句话或许会觉得有些无趣,现在的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无所谓谁前谁后,」另一个上官烈却回答得很镇定,「我因你而存在,一旦你我相会,那么你也会受到我的影响。我们那个年代有这么一个东西,」他说着,伸手一指,在上官烈的眼前便有一条虚幻的金色纸带浮了起来,纸带的两头被旋转黏连起来,形成了一个巧妙的环,「一个莫比乌斯环。」他说。
「莫比……乌斯……环……」上官烈不是很熟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若有所思。
另一个上官烈道:「不说这些了,我说过我找你有事,而且我的时间不多。」随着他的话语,仿佛遥相呼应一般,上官烈听到巨大的「轰隆」一声。他惊愕地站起身来,发现不知多远的地方竟然腾起了一股巨大的烟尘,那烟尘厚重无比,几乎遮云蔽日,将这虚幻空间里本来如蓝宝石一般清澈透明的天空都搅得浑浊不堪。当那团烟尘稍微散去一些后,上官烈赫然发现那里曾经有的一栋高敞的楼阁竟然消失不见了。
「我已经死了,确切点说,离魂飞魄散仅差一线。」
上官烈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人还是那般的镇定,但是上官烈此时才发现他的脸色无比苍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虚弱,而他手里那串金刚菩提串或许也正是因此时明时暗。
「我死了,但是羽君还活着,他在危险之中。」
听到羽君这两个字,上官烈不由得脸色剧变:「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对面自己的后世,「羽君……你真的遇到了羽君吗?他现在怎么样了?遇到了什么危险?」
另一个上官烈伸手一拂,在上官烈的眼前便凭空出现了一幅画面,那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之上此时正闪烁着各种各样的光芒,一些穿着上官烈没有见过的衣服的人正在山上拼命奔跑、追逐、打斗,各种颜色的术法光芒亮彻空中,阵法此起彼伏,山石崩裂,泥土飞溅,鲜血四处流淌……上官烈还看到了一团巨大的乌云,在那片乌云之中好像有一个什么怪物,生着巨大的黑色双翼。
这逼真的画面令上官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尤其是当他看向那怪物的时候,明明不在同一个时空,上官烈却感觉那怪物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因为那东西居然冲着他看了过来。画面很快被敛去,但是留给上官烈的触动却无比深刻,那些画面并没有声音,但是上官烈还是仿佛听到了电闪雷鸣、搬山倒海般的轰鸣,听到了人们的哀号,兵器砍入血肉的钝响,还有血液溅射的声音。隔着数千年,在那个年代的人们正在厮杀、搏斗,而羽君也在其中?上官烈身体微颤,咬着牙道:「让我看看他。」
后世的上官烈又轻轻一摆手,画面再次出现。这回,上官烈看到一个年轻的道士正被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包围,其中也有人,那些人手里都拿着黑色的金属武器,上官烈虽然没有见过那种武器,却直觉到了危险。
「羽君……」当看到年轻道士的面孔的时候,上官烈霍然站起身来,「我要去帮他!」他喊着跨出了一步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法帮到对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何止是千里万里的空间,还有数千年的时间。
上官烈重新坐了回去:「我要怎么才能帮他?」他问,没有丝毫的迟疑。
后世的上官烈摊开手,依然是那只握着沉睡的金刚狮子手链的手,他说:「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
「你的命。」
「好。」
后世的上官烈问得随意,此世的上官烈也答得爽利,就仿佛他们在商借的不过是富户家里的一颗鸡蛋,百姓篓里的一根针线,即便这个没了,家里仓库里还有无穷多的存货。上官烈问:「怎么借?」
后世的上官烈说:「我的金刚狮子是从你的金泥干伏弓中脱胎而来,我是由你而来,我们的魂魄俱与它们牢牢相系,所以我向你借命,便是我的金刚狮子向你的金泥干伏弓弓灵借灵,至于怎么操作,我会搞定。」
「成交。」上官烈说着,毫无心理障碍地将自己握着弓的那只手伸了过去,然而在空中却又停了一下。他之所
以停下来并非犹豫或是想反悔,而是尚有事情没弄清,他问:「如果我把命借给了你,这个时代的我还会存在吗?」
后世的上官烈思索了片刻说:「按理来说,我借的只是你的寿元,你可能会变老,但或许还会活着,只是我在归山已死,三魂七魄也几乎散尽,我恐怕会借得有些多……」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上官烈或许就算还活着,离老死可能也只有一步之遥了。甚至也许在借命完成的下一秒就会魂归黄泉。
上官烈说:「我本人倒是无所谓,但我这次出来是陪着梁杉柏与祝映台二位一起寻找有龙天镜,对了,你刚才说这里是有龙人镜的幻境?」他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把朱羽君放在了首位说,「总之,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恐怕会给他们两人带去麻烦,你有没有办法通知到他们?」
后世的上官烈说:「这我没有办法。」
上官烈说:「好吧,羽君是最重要的。」他想,梁祝两人都不是普通人,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他把手掌摊开放在桌上,金泥干伏弓静静地卧在他的掌心,而后世的上官烈亦把掌心摊开盖在他的掌心上,后者轻轻念了一句什么,像是咒语之类的东西,那串时明时灭的金刚菩提珠串便化作一道流光暂态飞了起来,将他们两人的手掌缠绕起来。周围的轰隆之声愈加响亮了,而且由一开始的响起一声,过一阵再响一声,转变为如今的连绵不断地响起。无数的建筑由远及近地垮塌,盛大的宫殿、优美的园林、无数的宝物都化为尘埃,充斥在天地之间。很快,就连这座小楼这个庭园也无法避免了。
「来得及吗?」上官烈不由担忧地想。
后世的上官烈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的嘴唇飞快地蠕动,不断有古怪的音节从他唇间吐出,与此同时,金色的流光沿着他们的手掌爬上手臂,继而爬上肩头,向着他们全身覆盖而去。那道光芒犹如阳光也像是流水,温暖、轻柔、令人神清气爽。上官烈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体里飞快地向另一具躯壳里流去,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我的命到了你的身体里以后,我还会存在吗?」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表述得不太准确,想了想,进一步解释到,「我的意思是,在你那个时代,我存在吗?」
后世的上官烈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咒语的位元组,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不过是片刻之间,眼前的男人已经飞快地衰老下去,乌黑的青丝变作了斑白的花发,原本挺滑的皮肤也变得沟壑丛生,他高大的身形在瞬息之间佝偻下去,交叠在一起的手掌也变得苍老枯朽,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这个男人脸上平静的表情还有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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