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叫人不忍心看的残骸。祝映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里,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洗礼,断口之处竟依然如此的光滑,仿佛就在昨天,才有神来一剑,将之砍断,将它由空中斩落海中。
海涛的声音传来,令祝映台有些茫然。
他们今天进入光阴海以来便发现光阴海很静,静得根本听不到海水澎湃的声音,然而在这一刻,这片静静的海水发出了呢喃,像是一首凄婉的歌谣,从无尽的时间尽头来,从无尽的哀伤中来。
「原来,你死在这里。」祝映台轻声说道。他终于确信这座岛是什么。既不是岩石礁岛,也不是玉石矿脉,这是一具残骸,一具龙的残骸,这里正是他梦中那条黑龙的葬身之地。原来他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祝映台的哀戚之心大起,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他哭得不能自已,傻傻地抚摸着那代表龙头断角的地方,像一个失去了自己平生最心爱宝物的孩子。
一块手帕被递了过来。祝映台抬起头,看到梁杉柏站在他身前,担忧地望着他。
一瞬间,祝映台的灵魂又回到了这个躯壳之中,他从那魔怔般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情绪却犹沉浸在无尽的哀伤之中。
「他……死了……死了……他……他……」祝映台哽咽着语无伦次,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梁杉柏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他擦了眼泪,然后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
「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说,不知道是说给祝映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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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之中,上官烈倚着船舷望向遥远的海上。
经过一夜的搜索,他们并没能在这座岛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那一声响彻天宇的鸣啸和在岛上搜索时偶尔感觉到的别的存在。他模模糊糊地确认,那很可能与梁祝二人有关,换言之,这座岛上并没有外人,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助力,他们仍然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片海。
「愁啊,真是愁啊。」上官烈喃喃自语,难道他们真要被困死在这片海上?尽管思羽号上装载了差不多可以三年不愁的粮食和日用品,但那也只不过是三年而已,三年以后怎么办?耳中忽然听到了琴声,上官烈诧异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是欧阳坐在甲板上正在抚琴。
对于这个吴国的兵头,上官烈一直十分关注。不为别的,这个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冷静、理智、渊博和强大,以及在排兵布阵上的能力都令他觉得此人绝不简单,他本以为那是吴王派来监视他们到最后将他们灭口的杀手,但是从目前欧阳等人所表现出来的风格来看,又似乎并非是干那行的,而现在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欧阳的琴弹得很好。
兵伍之中多粗人,看欧阳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子弟,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成天舞刀弄枪的兵痞子竟然能把琴弹得那么好。欧阳所弹的曲子上官烈从未听过,那是一首简单至极却也好听至极的曲子。是的,好听,因为上官烈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首曲子好听,曲子里蕴含的深意也好听,听着琴声流淌,就像是听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在慈祥的老人口中娓娓道来,上官烈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许多美妙的场景,有仙山瑞兽,也有灵泉宝树,在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生活着一群人,他们天生具有神力,寿元极长,他们以镜为神物、龙为图腾、玉为标记,他们被称为……
曲声骤然停止,上官烈的思绪正急于突破,被这一下卡得十分难受,不由嗔怒地看向欧阳。欧阳却微微一笑,说:「后面的我不会。」
上官烈顿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了。人家既然说了不会弹,难道他还要逼着人家弹下去不成?上官烈忽而微微一愕,再看向欧阳的眼神中便有了几分深意。
欧阳站起身来,将琴抱于手中道:「昨日观此光阴海,心有所想,故操琴一曲,琴技拙劣,叫公子见笑了。」
说着,便要往舱内去。
上官烈突然开口,喊了一声。他喊:「苏芷!」
欧阳的步子没有任何停顿,直接进到了舱内。上官烈疑惑地收回目光,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个结论究竟对与不对。
梁杉柏正守在祝映台的床边,昨日他忧思过甚,竟是哭着哭着晕了过去,是梁杉柏将他带回舱内,守着他休息。
此时祝映台眼睫微颤,慢慢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梁杉柏,下意识地笑了一笑,于是梁杉柏也跟着笑了一笑。笑完之后,两人竟然都沉默了,莫名地谁也没有说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是祝映台打破了沉默,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梁杉柏赶紧上前扶住他,让他靠在床边。
「大约是卯时正了。」梁杉柏说,「我去给你打盆水洗漱。」梁杉柏才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走不动,因为祝映台拽住了他的袍角。
「先不忙。」祝映台说,「你……你陪我坐一会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因此也格外的打动
人心。看着他的样子,梁杉柏不由得就心软了,坐下身来。他小心地打量着祝映台的神情,不知道昨天经过了那件事后他记起了多少往事,现在是否还记得?不,如果他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的话,对待自己绝对不会是这样的表情吧,可时移世易,也许他也已经把过往的一切都放下了呢?毕竟那已经是那么久、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这里,梁杉柏不由得高兴起来。不得不说,这种可能性给他增添了许多的信心,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昨天你……怎么了?」
祝映台愣了一愣,低下头去。空气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梁杉柏在心里暗骂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祝映台却只是微微思考了片刻,便抬起头来说:「我……最近常作一个梦。」
「梦?」
「是的。梦里有一片冰冷的海水,海水中有一条很大很漂亮的黑色的龙。」祝映台说,「那是一条罪龙,它被很多细细的锁链锁了起来,一动也不能动。」
「罪龙?」梁杉柏小心翼翼地重复着祝映台的话,「是……跟你背后的恶咒有关吗?」
「也许吧。」祝映台说,显得并不是很关心的样子,他说,「昨天见到了那座岛后,我忽然就明白了,原来那条黑龙已经死了,原来那不是什么岛,那是那条死了的黑龙的尸骸。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光阴吸干了它的血液,吞噬了它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龙骨化成了那片长岛,我昨天最后站立的地方就是龙首。」祝映台的手在空中比划着,纤长的手指就如同扑扇着翅膀的蝴蝶一般轻盈,「它受了很重的伤,掉到了那里,它的龙角也被人斩断了,龙身上有很长的一道伤口……」
梁杉柏静静地听着,脸色看似平静,实质上就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然后呢?」他的嗓音变哑了,即便只是三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然后?」祝映台疑惑地偏过头,像是个被回家作业难住的小学生一般,过了会才道,「然后它就死了,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条黑龙可能跟有龙氏有关,跟我的前世燃阴有关?」
梁杉柏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太好了,他并没有完全想起来。他伸出手,摸了摸祝映台的头发说:「别想了,这可能是那个恶咒带来的副作用,多思容易伤身体。我们既然找到了源头,总有办法把你身上的问题解决的。」
「嗯。」祝映台淡淡笑道,「我相信你。」
梁杉柏立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去给你弄点吃得来,你快点洗漱了好吃早饭,不然会把胃弄坏的,你的胃以前就不好,以后可不能这么下去了。」他说着,自己也没发觉的唠叨和紧张。他就这样飞快地离开了这间舱室,剩下了祝映台一人。
门关上了,祝映台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并渐渐地淡了下去。
「我、相、信、你。」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凝重之中又有几分惨澹。
「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突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吼叫,但见一名吴国的士兵将手中的武器狠狠地扔向远方,满身的狂躁戾气几乎溅射而出。欧阳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狠狠一掌打在那名士兵的后颈,伴随着「咚」的一声,此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把他带下去,暂时关起来。」欧阳吩咐道,一旁的两名士兵便走上来,一左一右地将这名被打晕的士兵拖进了船舱。仔细看,这两名士兵虽然没有反抗命令,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也十分的难看,特别是眼神,两人的眼神都显得麻木和死气沉沉。
这是思羽号进入光阴海的第二十三天。他们仍然漂流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海上,他们已经试过了许多种方式,沿着各个方向笔直前进,试着靠观星、测量等等方式确定方向,甚至是卜筮、扔骰子,他们有时加足马力开动思羽号,有时任思羽号在海上随波逐流,有时白天前进,有时夜晚前进,比对着、试验着、调整着,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仔细验证到后来的粗暴前进不管不问,二十三天里,他们始终没能找到一条出路。别说是出路,就连第一天进入光阴海的时候曾经见到过的那座长岛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仿佛永恒不变的海景和对于未来的绝望使得思羽号上的氛围越来越压抑,到刚才那名狂暴扔出武器的吴国士兵
为止,迄今已经有三名士兵崩溃了。三个人,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但是考虑如今思羽号上总共也只有五十多个人,而且这些士兵还都是身经百战、精挑细选的兵卒来看,是一个很不妙的兆头。
祝映台站在甲板上层,眺望远方。此时是白昼,所以光阴海上仍然飘浮着那些时聚时散的雾气,不像金英岛附近的雾气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这些雾气是干的,像是烟一般,看起来毫无害处,但是士兵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崩溃了。必须要找到出路才行!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祝映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梁杉柏来了。男人站在他的身后,似乎有些不敢靠近。自从那一天登上龙骨岛以后,他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转变,尽管梁杉柏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映台。」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祝映台转过脸去,对着他笑了一笑:「怎么了?」
望着恋人脸上的笑容,梁杉柏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是又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故而只能将之归因于这片光阴海带给他的影响。他手里拿了一件衣裳,此时走过来披到祝映台肩上说:「你身体不是太好,留神别着凉了。」
祝映台的体质原本属于极阴,尤其是沾染了罗睺剑以后,后来他戒掉了罗睺,用起了常安,但是因为后背的绝心咒,身体仍然时不时地会出问题。那一日他登上龙骨岛,整个人的神魂离开了躯壳一圈,再回来之后便变得虚弱起来。祝映台任梁杉柏给他披好衣服,对他笑着道:「你别老是把我当个病秧子啊,好歹我也是个男人。」
看着恋人脸上的笑容,梁杉柏的心头不由得一暖。他前几日总是担心在龙骨岛上表现异常的祝映台会不会发现了什么,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便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如果他——祝映台、燃阴真的想起了过去,又怎么还能对他如此和颜悦色?渐渐的,梁杉柏放下心来,相信了祝映台当日所说,他应该只是记起了零星的不重要的片段,黑龙、死亡,仅此而已。
梁杉柏说:「那就快一点好起来,大家都等着你再展祝先生的风姿,帮助大家从这片大海出去呢!」
祝映台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一下,但是很快便恢复过来,他问:「上官烈他们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吗?」
梁杉柏摇摇头。上官烈前些日子还和欧阳在舱室里叽叽咕咕,试图寻找到突破的方法, 但是这几天好像也有些灰心丧气了。他是整支队伍的头,也是士兵们信赖和追随的旗幡,一旦连他都倒下,那么这支队伍恐怕就真的走不出去了。正是因此,这几日上官烈刻意减少了自己在士兵们面前出现的次数,他也在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和状态,希望能够克服眼前的障碍。
「你怎么看?」
「我?」
祝映台说:「你有没有走出这片光阴海的办法?」
梁杉柏先是愣了一下,跟着尴尬地笑道:「连你都没有办法,我哪里想得出什么方法?」
祝映台瞇起眼睛,看了梁杉柏一会,跟着又笑了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师父会教给你一些特殊的方法。」
「空门?」梁杉柏提起范青山,脸色却是变得有些不好看了,过了一会才按捺下异样的情绪道,「即便是我师父在这里,恐怕也不一定有办法出去,这里可是光阴海,如同欧阳所说,古往今来,或许只有圣人才能够走出去。」
「是吗?」祝映台收回投注在梁杉柏身上的视线,又再往远处看去。
「如果真的出不去了,怎么办?」过了一会,他悠悠问道。
梁杉柏说:「天无绝人之路,总还是会有办法的吧。」
「那么你想出去吗?」
「嗯?」梁杉柏疑惑地看向祝映台,一时间竟然觉得无法理解祝映台这句话里的意思。
祝映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里,很太平、很安宁,没有人世间那些复杂的东西,也不会有许多琐碎的事情,譬如限制的枷锁、险恶的用心、困顿的囚牢……在这里,一切都很简单,每天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每夜闭上眼睛便知道明天睁开眼会迎来怎样的世界……」
「这样很单调。」
「不如说是枯燥。」祝映台说,他低下头,整理着梁杉柏给他披上的衣服,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但他却还是在整理。他说,「其实枯燥、一成不变都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什么都在掌握之中,所以不会有问题。」
「并不是这样。」梁杉柏说,「光阴海太神秘了,我们此时虽然没有遇到危险,谁知道下一刻、明天又会有什么变化?」
「所以你还是想出去的吗?」
梁杉柏顿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该怎样回答。过了好半晌,他才说:「他们……都想回去的。」
祝映台看向甲板上的士兵们,人们依然按照上级的命令坚守着自己的哨位,但是无论是他们站立的样子,手拿着兵器的力度都代表着这支队伍正在迅速地失去活力,或许再过不久,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会崩溃,变成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
祝映台收回目光,过了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大多数人还是想回去的。」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开口,只是眼望远方,不知道又陷入到什么思绪中去了。
当天晚上,一束光芒骤然从思羽号上迸发出来。
梁杉柏是第一个醒过来的,因为那束光芒几乎就是从他的身上迸发并扩散开来。他被那道纯金色的光芒照得好半天没睁开眼睛,过了许久才终于适应了光线,而此时整艘思羽号上的人都已经被吵醒了。
「怎么回事?哪来的光?」
「什么声音?船……船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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