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耳中听得轻轻的一声粗喘,郑由手中微微一顿,龙头拐敲击地面三下,所有幻境消失不见,他仍然在那茅草屋之中,而此时,胡晋已然跌落在地,他左肩受伤,被一具干尸紧紧扼住了要害。
郑由走过去:「你是地界的哪一号人物,其他还有同伙在何处?」
胡晋抬起头看向郑由,苍白的脸上却挂着一个笑容:「海客。」他说,「想不到堂堂吴国郑大祝竟然也是海客同党。」
郑由挥了挥手杖:「我的身分并不重要,我这龙头杖里尚有二十三枚至阳钢针,胡先生既然是地界中人,恐怕中了并不舒服,可还想,再尝一尝?」
胡晋先头正是中了郑由暗算方才被那干尸抓获,此时却并不害怕,只是冷冷笑道:「你我两方相斗数千年,你这点手段,我难道还……算不出吗!」言毕,整间屋子里突而腾起一团烟雾,胡晋身影乍然消失不见。
「糟糕!」郑由连退三步,整间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他挥舞龙头拐,左右抵挡,但听一片黑暗之中响起无数叫人头皮发麻的金戈撞击声,不过短短时间,至少碰撞了数百下。
「噗哧」一声,撞击之声乍停,跟着是一团光芒亮了起来,再然后,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照亮了屋中景象。
胡晋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极为轻薄的匕首,匕首距离郑由的咽喉不到一寸的距离,只要再稍微往前构一下就能划开那个地方,但是胡晋停住了。他低头看向自己腹部,那里露出了一截刀尖。
郑由笑着用龙头拐挡开胡晋手中的匕首,他道:「胡大人,海客可从来不止我一个啊。」
胡晋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再睁开眼的时候却竟然也带着笑意,看着那张笑脸,郑由心中不由警铃大作。胡晋说:「我自然,知道!」伴随着这一声落下,郑由只觉得浑身一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团光芒猛然将他包裹其中,开始烧灼他的身体发肤。
老人慌张地发出惨叫,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者,曾经被誉为军神的大巫在这一刻竟然吓得肝胆欲摧,一身冷汗涔涔。他的手下想要救他,还未来得及迈开脚步,便被人割断了咽喉,摔倒在地,断了生机。一具具尸体倒下,
一个个黑影出现,那些黑影皆满身血污,有些人甚至受了极重的伤,恐怕是十分艰难才杀出重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忠诚,他们单膝跪地,带着毫不畏死的气概。
「拜见祭司大人,请恕属下来迟。」一共七名属下齐齐说道。
只剩七个了吗?胡晋一瞬间有些怅然,但很快就收敛好了情绪。至少还有七个!
郑由正在地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惨叫:「尔等地界贼子,竟敢犯我人间,如若让青山先生知晓,定然……定然……」他的舌头声带都化了,因而再也不能说出话来。吴国大祝郑由,或许也是海客一员的郑由很快就消失在了原地,他的所有骨血灵力都尽数化为一地颜色肮脏的黏液打乱了地上那仿佛亘古不变的阵法。
胡晋冷冷道:「你们的人间?恐怕不会属于你们太久了!」
伴随着他话语落下,小小的茅草屋内忽然刮过一阵旋风。胡晋伸手一拂,宛若拂去灰尘一般,下一瞬,整间茅草屋灰飞烟灭,连同那七具干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诸死卫听令,从今开始,千里奔袭,为吾王扫清障碍。」胡晋吩咐道,带着那七道身影踏上了前路。
夜色笼罩了光阴海。
很奇怪,这片由时间空间乱流组成的大海上竟然也能看到正常的日落月升,但是这里的夜色与正常世界却是不同的。一开始,正在船舱里商量对策的人们并没有发现,直到负责巡视的士兵们叫嚷起来,掌权者们才纷纷上了甲板。
「天呐!」举目望去,几乎每一个人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因为此时的光阴海实在是太美、太美了!
白天看来阴沉晦暗的天色被一片纯净的蓝所替代,夜幕中的星群密得简直难以想像,像是富豪人家专门用来显
摆的钉满了宝珠玉石的华贵衣料,闪烁着璀璨却温润的光芒,而船身下的大海亦变作了通透的光海,无数柔和的光芒从海底辉映上来,让人目眩神迷。海面上的雾气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流萤一般的光点,它们飘散在空中,时聚时散,时远时近,令人生出美好的遐想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或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总之此时此刻的光阴海很难让人联想到可怕、恐怖、狰狞这些字眼,一切都显得静谧和美好。
所有人都不由得放缓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陶醉在这样的美景中,除了梁杉柏。他的眼底深处滚动着比白天更激烈的情绪,惆怅、伤感、惘然、悔恨……祝映台曾经以为那是因为他想起了金英岛两人的重逢,他不知道梁杉柏想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久到甚至超过了当年还是燃阴的他沉岛葬海的那段过往。至今为止,祝映台还以为他的前世与常云的相遇是一切的缘起,梁杉柏却早已想起所有的一切。
缘起?不,那已经是果,还是一枚苦果。
看向身边睁着眼,好奇地打量四周的恋人,梁杉柏的心中泛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之意,他亏欠祝映台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咦?」突然有人发出了惊异的叫声,跟着从上方传来了喊声,「前面有东西!」那是站在瞭望台上的士兵用单眼望远镜发现了异样。
众人心中不由都是一惊,以为又遇到了什么怪物,虽然海王爷与他们一同被卷入龙卷风中,似乎四分五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又知道它是不是躲在这片光阴海里的某个地方伺机而动呢?顿时,所有人都动作起来,欧阳手底下的士兵们再次排好了阵列,端起了手里的弓弩,警惕地瞄准着各个方向,王铮带着手下的士兵将上官烈等人保护了起来,而祝映台也拔出了常安。
因为祝映台白天的意见,思羽号此时关闭了动力,只是飘荡在海上,任由海水推着船身前进。但或许正是这一举动巧合了光阴海的某种运行定律,思羽号周围的景致到了此时竟然发生了改变,在遥远的天边,有什么东西渐渐露了出来。
「海王爷?!」
「岛?」
此时思羽号上的人们心里摇摆着两个极端相反的答案,没有人希望是那个不好的。遥远海平线的那段渐渐地隆起了一道长长的线,如同海兽的背脊,也像是岛屿的峰线,令人震惊的是,那条线是那么、那么的长,几乎横跨了整片海洋。思羽号与之相比竟然宛如蝼蚁一般渺小。
「这是把整片海都堵上了吗?」上官烈喃喃自语,「这要怎么绕过去,难道说这就是时间的尽头?」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面对着如此庞大的对手,没有人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斗心,甚至是祝映台都慢慢地把常安收了回来。海水一如既往地轻轻波动着,推着思羽号缓慢却没有一刻停止地向前、向前、再向前,于是眼前的画面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那东西确实不是海王爷,而是一座岛。或者说是岛也并非特别准确,因为那座岛是如此的长,便像是一系列山脉只露出了山脊在海面之上,而岛上没有任何的活物,只有裸露着的黑玉一般的岩石。
「是玉矿脉?」上官烈狐疑地问道。
在思羽号的正前方,刚好有一个小小的弧形凹口,似乎可以作为港湾使用。海水将思羽号推至此处,便不再动作,仿佛一个领路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恭敬地退下,在旁候命。
上官烈说:「两位怎么看,我们要下去吗?」结果连问了三遍,祝映台和梁杉柏都没有回答。上官烈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梁祝二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的怪异。不论是梁杉柏还是祝映台,此时全副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了面前的这座奇怪黑玉岛上,只是两人的神情有着明显的差别。上官烈不知道两人此时都在想什么,但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时候他们并不欢迎别人来打扰。所以上官烈离开了,他吩咐部分士兵留守原地,自己带着王铮和欧阳等人下船登岛。不得不说,上官烈仍然还是上官烈,尽管在这个年代的他没有二十一世纪的时候那么冷,但他仍是一个敏锐、果敢,某种程度上直觉很准的人。
船上的人离开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人得了命令也不敢接近梁杉柏与祝映台,以致于这两人就这么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很久、很久。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梁杉柏先缓过神来,看向身边的人。祝映台仍然还处在一种微妙的游离感中,此时他人虽然站在思羽号上,但是梁杉柏知道他的思绪、他的魂魄都不在此地。是啊,怎么可能无所触动呢,哪怕轮回转世了一次又一次,哪怕因为昔年他的一念之差导致祝映台对自己下了狠手,险些魂散于天地无法再入轮回,这里毕竟是不同的。
光阴海,想不到后人竟然给这里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巧合。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死决战,甚至闭上眼睛,他还能记得自己从空中重重坠落,空气摩擦鳞片生出无数火花的感觉,他还能记得他们不死不休,竟夜厮杀的那些日子,然而一切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事,甚至身为当事人的他们,也只有他才在不久前慢慢捡回了那些记忆。
太久了,所以都忘了。
忽然,祝映台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他猛然振起双臂如同一只飞鸟一般越过船舷,扑向那座长岛。甲板上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因为祝映台的动作是那么的轻灵,而思羽号的船舷又是那么的高,而梁杉柏紧随其后,跟着祝映台而去。
祝映台并没有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海水。那些深色的冷冽的液体波动着,翻滚着,既冰冷又温暖,既陌生又熟悉。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人,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从思羽号上跳下,来到了这座奇妙的长岛上,外物一切都尽数虚化,他看到景,看到物,看到的却不是如今的景,现在的物,他的神识带着他的身体穿越了千百乃至万年,去往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有什么是他忘记了的,有什么是他早该记起的,因为忘记了不该忘记的,所以现在有什么开始召唤他,召唤他前来,召唤他醒来!
祝映台行色匆匆,他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缕清风,脱离了有形的实质,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他踏过了平地,上过了峰顶,他一时在此处,一时又在那处,偶尔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对着面前某块隐有刻痕的岩石发呆,一会他又匆匆翻山越岭,去往接海的边线细细琢磨。他与上官烈等人擦身而过,大部分人没有发现他,发现了他的如上官烈其实也并不是太明白自己刚刚与什么擦身而过,所以他们很快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只把队伍缩得更紧,以防备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只有梁杉柏跟上了祝映台的步伐。如果说祝映台是一缕清风,那么梁杉柏就是一道电光。祝映台轻若无痕,梁杉柏重若奔雷,他们都很快,只不过梁杉柏的快带有杀伤力,所以他尽可能地回避了岛上的其他人,也因此,岛上的人们时不时地会听到这里的空中传来如同金戈交锋的声响,这声响令人精神紧张,所以上官烈的队伍走得更慢了。
紧紧跟随着祝映台,从这里到那里,从高,到低,梁杉柏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无数年前,当时是那个人紧紧跟随在自己的身后,为了,杀死他。
祝映台想要杀死他,他不想被他杀死,所以,后来,他死了。他死了,不是因为他输了,恰恰是因为他不想输。他把自己的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权势、未来都投注到一场赌局里,用他无尽的生命、滔天的权势、漫长的未来设局,只为了能够赢他一回。于是在战国年间,他化身常云,与化身燃阴的他相识、相恋,下了那胜负一手。尽管他被再次封印,那个人甚至被逼得沉岛葬海,但是他却没有赢,因为祝映台,竟然能对自己如此狠心!
为了杜绝他对他的影响,他甚至不惜对自己下了绝心咒,甚至甘愿自散魂魄,永沉海底。他很想问问他,你究竟是有多么恨我、憎我、看不起我,为了这,你竟然忍心这么折磨自己,这究竟值得吗?
无数的思绪在他胸中激荡,逼得他烦躁至极,一股烦闷恶气自他胸腹之中油然而生,节节上逼,捅穿了心扉,撕裂了喉管,迫得他不由得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啸鸣。
「是什么声音?」
岛上的人停下了脚步、船上的人也停下了手头的事,所有人都惊慌不安地望向空中,可他们看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因为那声吟啸并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四面八方,远近各处,仿佛就没有那吟啸笼罩不到的地方。那是没有人听过的声音,那是再纯粹不过的——龙吟!
第五章
梁杉柏被往事逼得烦闷不已,失态发出龙吟的时候,祝映台正停在长岛另一端的山间盯着一片山壁思索。这片山壁十分宽阔平坦,人能够稳立其上,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片山壁的正中竟然有一条巨大的裂缝。如果这是一片平坦的地面,那可以将之称为沟,如果这是一座险峻的山峰,那可以将之称为壑,但这是一片山壁。一片山壁上出现的如此大的一条裂缝,祝映台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他把手伸进去,发现那条裂缝很深,即便是把他的整条胳膊塞进去都摸不到底,他把手肘竖起来,又发现这条裂缝很宽,宽到他甚至可以将常安立在里头。
对了,常安……
祝映台取出常安,仔细比对着短剑和那道裂缝。过了一会,他伸出手,握着常安,沿着那道裂缝慢慢地往前行走。刚刚的一路上,祝映台都走得很快,但是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慢到就像是一个耄耋老翁,深恐自己快了一点就会跌跤。说他像耄耋老翁,自然也是因为此时的他十分的谨慎,祝映台谨慎地握着常安,谨慎地将常安的剑尖对着那道裂缝,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走。他的脸上,疑惑的神情越来越重,明白的神情却在疑惑的重压之下渐渐浮现出来,就像是一个人,其实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因为觉得太不可思议,所以不敢相信,并且更加疑惑。
空中传来的龙吟声惊醒了祝映台,他的手一抖,常安的剑尖便脱离了那道缝隙,在那面山壁上斜斜划出了一条。祝映台站住不动了,他盯视着那道划痕,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睛却亮得可怕,在这一瞬,他成功地捕捉到了什么,哪怕那些记忆早已经被撕了个粉碎,佚失在漫长的光阴之中,他还是很快明白过来,那道裂缝并不是什么裂缝,那是一道剑伤。于是他飞快地后退,跟着又开始奔跑,如同一只捕食的海鸟一般,时而点点海面,跟着又飞掠至空中!
他重复着这个举动,直到绕着这座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长岛整整跑了三圈,最后他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那并不是整座岛最高的峰顶,也不是整座岛最远的边界,那里是岛的中前部,在那里靠近海岸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或者说是矮丘,像是一座碉堡般守候着一座港湾,思羽号此时就停在那里。祝映台的手颤抖了,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座岩石走过去,对思羽号上人们的注视不屑一顾。
那座岩石十分高大,岩石的最顶端还有两截凸起,好像这里曾经生长过两颗古树,但是如今已经断裂,只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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