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台……」梁杉柏嘴里发出惬意的叹声。他有多久没有触碰过这个人,有多久没有近距离闻到他好闻的气息?从二十不到的青葱少年,到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他们这一世的感情纠葛都已然翻过了十二载的红尘轮回,更遑论前尘今世的漫长纠缠,然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年代,他的执着从来都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祝映台飞快地说了声「再见」,关掉了视频通讯。
「梁杉柏,」他说,「请你放开手。」
梁杉柏的身体微微一颤,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更将那人抱紧了一些。
「映台,我什么都不做,我就抱抱你,抱抱你也不行吗?」他恳求着,拼命地深呼吸,想要汲取那人身上好闻的气息,牢牢地镌刻在记忆里。
良久,祝映台叹了口气:「阿柏,你答应过我的。」
梁杉柏一愣,跟着像触了电似的马上松开手,着急道:「我懂我懂,对不起!」他像是慌了神,都不知道该把眼神往哪儿放了,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你、你早点睡,我出去走走。」说着,逃也似的出了门。
听着门外远去的仓皇脚步声,祝映台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这样的,他只是……突然,一股奇怪的波动从外面传来,祝映台猛然转过脸去,发现度假屋的窗外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胖嘟嘟、圆滚滚的小娃娃一看见他,立刻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小手指着远处,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喊他过去。
祝映台站起身,冲着那个小娃娃走了几步,随后又突地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气场正顺着他的手掌慢慢凝聚,并向着他的全身蔓延,他的力量,要回来了吗?
梁杉柏大叫着,一个人顺着海滩跑了半天,才勉强将自己心中累积的不痛快发泄了大半,他气喘嘘嘘地坐倒在沙滩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海风轻送,明月高悬,海面上好似洒了一地的碎银箔,它们互相推挤着,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没有现代都市霓虹的干扰,这里的天地都显得无比宽广,仿佛充满灵气。忽而,梁杉柏立起身来,看向远处。
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点荧光,如同萤火一般,却比萤火大上几圈,晃晃悠悠,摇摇摆摆地自海底升起,一经浮出海面,便化为了一盏飘浮于半空的纸灯笼。更多的萤火冒了出来,一盏盏的灯笼出现在半空中,构成两列光道,与灯笼一同升起的还有一条并不狭窄的土石小路,一路从海的这头延伸向远方,在那里,赫然出现了一座陌生的小岛。
「阿柏!」
梁杉柏回过头去,就见祝映台抱着个胖嘟嘟的小娃儿飞快地跑了过来。小娃娃见到梁杉柏也不害怕,拍着小手「咿呀呀」地要他抱。梁杉柏疑惑极了,问「这哪来的娃儿」说到一半,突地一愣,「你的力量……」
祝映台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向海上,迅速作出了判断:「是海市?」
「嗯,是。」
海市,是五十年一度不属于凡间的海上交易市场,也是人、鬼、妖、仙各个种族难得的可以和平共处、互易宝贝的好机会,普通人一辈子想见一次都很难,没想到他们这次随便出来旅个游就能遇上。
话说回来,真的是随便遇上的吗?梁杉柏回想自己被半买半送了这份旅游套餐的整个过程,显然这不是用一个「巧」字可以概括的。那么,那里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们?
祝映台说:「我们上岛吧。」
梁杉柏吃惊地看向祝映台,祝映台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远处的小岛说:「既然有人希望我们过去,那就去看看他有什么目的。」他回看向梁杉柏,「我一个丢了全部力量的人都不怕,你怕?」
火光下,祝映台的侧脸一如过往的美丽,却因为岁月的雕琢,带上了一份成熟男人才有的坚毅,看得梁杉柏一颗心「怦怦」直跳。
「不、不怕。」
祝映台笑笑:「那就好。」他说,「这个小娃娃想必也是那里走丢了的,就当顺便给他找找家里人吧。」说着,当先踏上了那条土路。
梁杉柏望着祝映台的背影,有那么一瞬想要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最后却艰难地放了下来。梁杉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轻轻地吸了口气。
「不能着急。」他告诫自己,映台好容易才又接受了他,他不能太过冒进,一定要慢慢来。这么想着,他戒备地跟了上去。
海市不止一个,笼统地说,世间有四方海市,有些新,有些旧,眼下这个显然是一个已有悠久历史的海市。在它的入口位置立着两尊顶天立地的巨像,左侧是个健壮的鲛人,右侧则是一名婀娜的龙女,传说这就是海市最早的两名创立者,也是如今海市主人的祖先。时呵还早,这个海市里的摊位还有不少还在准备当中,到的人却已经不少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从海路进入海市,海市的入口也不只有一个,严格来说,不仅是有海的地方,江河湖泊,泉眼池沼,世间一切水滴归诸大海之中,因此从世界上任何一个有水的地方,都可以前往海市,只要你有能耐、有机缘。这不,除了梁、祝二人是堂正正从海路上走来,突然从池子里冒出来的,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或是从某个树丛里钻出来的看起来有点滑稽的登场方式层出不穷。
梁杉柏和祝映台并不是第一次逛海市,却是第一次在这个现代社会逛海市。周围的一切跟过去他们所见过的海市虽然大略相同,但还是多出了许多时代气息,比如春秋时期的海市中就不会见到LED显示屏和电子招牌,更不会有收妖手表、八卦手机之类的东西卖。梁杉柏怕祝映台累着,途中主动接过他手里的小娃娃抱在手上,这一抱却是吃了一惊,这小娃娃看着身无二两肉,却重得很。梁杉柏抬头看那娃娃,小子还是一副乐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咿呀呀」地这也要那也要,把个小胖手摇得都快出虚影了!梁杉柏在心里留了个神,这孩子来头恐怕不小。
他们两人一路沿着灯火通明的市场走去。海市交换规则是以物易物,在海市里换物也大多是静悄的,没有人会大声叫卖,店主把自家有的货物都摆出来,客人看上了什么,就到一旁私下里讲价,所以到处只有一片低低的人声。
梁杉柏看到一只妖在跟个道士两人比比划划,原本应该是天敌的两方也只有在海市上才会和平共处。由于海市的主办者十分厉害,在海市上敢于私斗、寻仇的不仅会被海市卫队追杀,更会被三界封杀,所以谁也不敢随便破坏规则,过去还有一些人为了逃避仇家,因缘躲入海市,便再也没有出去过。当然,梁杉柏和祝映台如果真的要祭出身份,即便是海市主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祝映台忽而停下了脚步,梁杉柏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回过身才发现他正盯着一个不起眼的兵器铺一瞬不瞬地瞧。他看上什么了?
梁杉柏走回去,扫了一眼祝映台所注视的地方,不由得浑身一震。
一瞬间,时光仿佛在眼前掠过,他们又回到了春秋时期,哪时候祝映台为了找回他的魂魄穿越千年历史,而他才初初得回了记忆,小心翼翼、若即若离地跟在祝映台身边,既不敢靠近,又不舍得离去。
那时候无数次的内心呐喊、折磨、痛苦仿佛在这一瞬间又沉渣泛起而那时候的试探、相偎、甜蜜也在同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祝映台正在看的居然是「常安」的试作品!
在春秋时期的梁杉柏发现了罗眠对祝映台的不良影响后,便费尽心力为他做了另一柄短剑出来,取名「常安」,寓意祝映台一生平安,无灾无难。真正的「常安」在那场旷世大战之中已被毁去,却没想到当年成剑之前的试作品还有一把流落在海市之中,穿越似水年华,重回到他们的面前。原来这才是他们会来到这座「海市」的机缘!
店主见到两人盯着「常安」直看,便主动迎上前来。他对着梁、祝两人看了一圈,似乎有点判断不出他们的来历。祝映台在大战后便失去了一身的力量,如今虽然找回来了些许却十分微弱,梁杉柏则是信守承诺,封印了自己一身的力量,是以在这名店主看来,他们俩至多是刚刚起步的修行者而已。这么一想,那店主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两个刚刚起步的修行者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呢?然而,当他发现梁杉柏手上抱着的那个孩子时,眼睛却猛然一亮。
梁杉柏观察到了这一变化过程,心中对于这孩子的身份不由更添疑虑。只见那个店主毕恭毕敬地将装着「常安」的托盘举到祝映台眼前,然后指指剑,又指指那个小娃娃,比了个「三」的手势。
祝映台疑惑地看了梁杉柏一眼,梁杉柏摇摇头,此时他也顾不上祝映台会不会生气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我们走。」
店主有点急了,拦上来改手势为「二」。梁杉柏看也不看他,他一咬牙,干脆直接竖了一根手指头,将「常安」塞到梁杉柏手里,又从旁边的托盘里抓了一堆零散的东西,示意梁杉柏这些全都给他。
梁杉柏看着手里的「常安」有点犹豫了,他又看向那个小娃娃,这个小娃娃好像特别爱笑,他咧着嘴,拍着小胖巴掌毫无戒备地看着梁杉柏,一点也没有自己快要被人卖了的危机感。正在梁杉柏犹豫不决的时候,祝映台却道:「不用,我们不要了。」说完,拉着梁杉柏就要走。谁知那个店主一看情势不对,突然冲上来,一伸手就从那个小娃娃头上拔了……一根头发,梁、祝两人都愣了一下,紧跟着只听外头「喀嚓」一声惊天雷响,里面的小娃娃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那店主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化作一头黑色的獾猪往外一蹿,跑得不见踪影,连铺子里的东西都不要了。梁杉柏和祝映台还在那里惊疑不定,因为那小娃娃哭得实在是太、太、太气势磅礴了!外面雷鸣闪电,波涛汹涌,整座海市都被惊动了,不一会,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海市卫兵冲了过来。为首一个看到小娃娃顿时大喊一声:「小少爷!」小娃娃便从梁杉柏手里跳下来,「咚」的一声把地上砸了个凹坑,「哇哇」哭着扑到对方怀里去了。
坏了!梁杉柏和祝映台对望一眼,知道这小娃娃不平凡,但他们可没想到那居然会是海市主人的血脉。传闻海市主乃是神龙血脉,天赋神通,哪怕是身上的一枚鳞片也珍贵至极。梁杉柏心想,难怪这孩子那么重,感情他刚才是搂了一条龙在怀里啊!
卫兵们见自家小少爷被人欺负了,顿时杀气高涨,祝映台还想着要解释一下,说:「我们是看到这孩子走丢,所以带着他来找父母的,他哭不是因为我们,是……」回头一看,那只獾猪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把铺子收走了,居然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祝映台傻眼了,梁杉柏却一扬手,将「常安」扔到他手里,自己抖出一柄长剑说:「多说无益,动手吧!」说着一摆架势,三尺青锋荡出一片虚影。那些卫兵被唬得一愣,顿时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梁杉柏却趁机一拉祝映台,大喊:「快跑!」
这一场夺路狂奔简直是鸡飞狗跳、惨绝人寰!
祝映台大半功力没了,梁杉柏封印了自己全部力量,两人只好上蹿下跳,东躲西藏。梁杉柏一面跑还一面掀摊子,搞得海市上全乱了套,各种呼喊叫骂声不绝于耳,数千年的海市就没有一次是这么热闹的。
天空中雷鸣闪电,小岛四处的道路开始回缩,如同盛开的花瓣又再收拢,想要将他俩困在岛上。
梁杉柏大喊:「上来!」祝映台也不犹豫,灵巧一跃,攀到梁杉柏背脊上。梁杉柏深吸一口气,背着他飞快地攀上高坡,最后那几步简直像是在跑酷,顺着一个往内的弧度,愣是克服了地心引力爬上顶部,在最后一刻,从尚未来得及完全合拢的花瓣间的小小缝隙中钻出,猛然跃向了海面。这还不算完,海水中「哗」地跳起巨型鱼类,张着尖齿就要来咬他们俩。祝映台说:「你别管,我来对付!」
祝映台低头凝视「常安」,这虽然并不是过去他常握于手的那柄「常安」,却与过去的「常安」跳动着一样的脉搏。手握着它,便仿佛穿越了数千年的历史,重又回到了那个纷乱凶险却也多姿多彩的年代。祝映台并指在剑身上划过,剑音清越,犹如龙吟,他也不看,反手往后一挥,灵力便巧妙激发剑气,骤然荡起一大片水花,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阻住了追兵。
「干得好!」梁杉柏不由大喊出声,一个猛跃,破开海浪又往前蹿出去数十米。两人怕连累马文才他们,兜兜绕绕,在附近转了好几圈才终于甩脱追兵,回到了岛上。此时已是后半夜,明月皎洁,海水荡漾,远处的海市小岛已然没了踪影,梁杉柏和祝映台两人从海里冒出来,彼此皆是气喘吁吁,爬上岸后,互看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靠,真是好久没人能逼得我这么狼狈了!」梁杉柏笑着说道,口气却是轻松痛快的,跟着却听到祝映台「噗嗤」一声。
「怎么了?」
祝映台憋住笑,指了指他的下半身:「你……屁股。」
梁杉柏回头一看,脸都绿了。
「妈的!」他低低骂了一声,赶紧把身体转回来。他说怎么屁股火辣辣的疼呢,原来刚才那群食人鱼不仅把他裤子咬破了,屁股蛋上也来了两下!
祝映台立起身来说:「我给你看看吧。」
梁杉柏顿时后退三步,双手捂着屁股拼命摇头:「不不不……不用了,一点小伤,没事的!」开玩笑,这么丢脸的事怎么能让祝映台帮他做!
祝映台却忽而一愣:「马文才?」
梁杉柏猛地转过身,一看远处压根啥也没有,顿时醒悟过来自己上当了。祝映台的气息喷在他的后腰上,搔得梁杉柏心痒痒的。」哎哟!」梁杉柏痛得一哆嗦,原来祝映台伸指戳了他的伤口一下。
「还好只是皮外伤。」祝映台顿了顿,「你的伤口已经在自动愈合了。」
梁杉柏心中一惊,马上道:「我……我真的封印了自己的力量的,这个是先天体质!」
「我知道。」祝映台直起身来,笑得很温柔,「就算你自己能愈合,脏东西还是洗掉的好,我们先回去吧。」
梁杉柏简直不敢相信,当他枕在祝映台的膝头,享受着祝映台轻柔地为他擦拭屁股的服务时,他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祝映台原谅他了?还是说因为是伤病号,就可以有特殊待遇?梁杉柏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什没有多伤一点了,呃,现在回去挑衅那个什么海市主还来得及吗?
祝映台放下手:「好了。」
梁杉柏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这么快啊!他不情不愿地动了动,装作要爬起身来的样子,却被祝映台在背上轻轻按了一下。
「阿柏,你先别动,听我说。」祝映台似乎在犹豫,过了会才说道,「我知道我现在对你的态度让你有点不好受。」
「我没……」
「你先听我说。」祝映台打断了梁杉柏的辩解,「我既然答应跟你和好,那么就是和好了,我不会再去想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其实我也知道,那时候的一些事也并非你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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