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下定决心,盛拾月在出门前就喝了不少,眼下却仍觉不够,随手挥开酒坛上的字条,直接掀盖而饮。
已坐到二楼的孟小四气得跳脚,嚷嚷道:“盛九居然看都不看我的字条!不就是想和她坐一处,尝尝兰桥酒的滋味吗?她何时吝啬成这样了?!”
她们虽出身优越,可月月开销皆有额度,不像盛拾月有一个战功卓越的小姨疼着,往日赏钱皆往她怀里塞,这汴京里头除了皇帝,就数她盛拾月最有钱。
故而,她们平常大半开销都来自盛拾月,今儿方才瞧见她,还以为又能蹭上她的木船和酒菜,没想到却被拒绝了。
旁边的人拉住她,低声宽慰道:“我看她今日心情极差,你就别惹她了。”
孟小四木讷,呆头呆脑地“啊”了一声,又疑惑又茫然道:“我看她吃好喝好的,怎么就差了?”
旁边人颇为无奈,叹气道:“盛九向来挑嘴,倚翠楼的酒菜已算上佳,但每回都不见她多吃几口,只有这存量极少的前朝御酒能让她稍满意,回回取了小杯细品。”
“可你瞧她现在,也不知道是拿菜下酒还是拿酒配菜,提着坛子往嘴里灌,一口酒一口菜地咽下去,分明就是心里不爽利。”
孟小四终于反应过来,扒拉着栏杆往下看去,确实如对方所说那样,虽然穿着一如从前,可却莫名透着颓唐,无意滴落的酒液染深衣领,将绯色加深。
“她今儿是怎么了?因为早上的事?可陛下不是没罚她吗……”孟小四挠了挠脑袋。
“猜不出,”另一人摇了摇头,只道:“今晚别惹她,明日我们再过去找她问问。”
“成。”
两人说话间,那姗姗来迟的花魁终于乘船而来,一袭蜜荷色纱面长裙,勾勒妩媚多姿的身姿,相貌被面纱遮住半边,只露出一双滟滟的桃花眼。
欢呼声一下子响起,众人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以至于忽视了站在阴影中、同样带着面纱的白衣琴师。
花魁按例行礼,再先说几句讨巧的话。
已经醉酒的盛拾月听不清,那微微泛蓝的眼眸被酒雾朦胧,尾处染上一缕红,只觉得台上有好几个人,密密麻麻站成一堆。
随着一声琴声,花魁挥袖而舞。
不同于旁人的刻意献媚,她的舞姿反而轻盈飘逸,更像是宫廷出身的正统舞姬。
可最近的盛拾月难以欣赏,只觉得对方带着四五个影子转来转去的,绕着自己眼睛发疼,脑袋也跟着晕,还不如旁边的清雅琴声舒坦。
见底的酒坛在船底滚动,盛拾月甩了甩脑袋,却不见缓和片刻。
这兰桥酒储藏年份久,虽在品尝时不觉辛辣,可后劲却凶而急,更何况她之前又有喝过别的,两者相加,更是醉人。
为不使自己被转晕,盛拾月只好偏头看向另一边。
古琴置于矮桌,白衣琴师跽坐在台沿处,从盛拾月的角度看,恰好能瞧见她侧脸,白纱被轻吹,稍稍露出一点儿清妩轮廓。
莫名让人觉得熟悉。
是谁呢……
向来跋扈的纨绔根本没打算猜,随手从腰间取出一枚小金元宝,直接就往对方身上甩。
欲使要让对方转身往自己这边看。
可酒醉绵软的手脚无力,小金元宝被抛出一个短小的弧线,啪得一声掉入水中。
琴师没被吸引到,反倒招来了其他目光。
“孟小四你看盛九在做什么?”
孟小四嘶了一声,不解道:“这祖宗不给花魁赏钱,反而直勾勾看着琴师做什么?”
两人不明所以,看着盛拾月又丢出一枚金元宝,再一次掉入水中。
盛拾月像是寻到什么好玩的,直接捞出一把金元宝,随着一声声的落水声,湖面被掀起圈圈涟漪。
旁边人甚至看得眼热,恨不得当场跳入水中捞起。
可那财大气粗的败家玩意还在继续里头丢。
琴师不曾回头,盛拾月拧着眉,忍不住犯起小孩脾气,恼怒得很。
“盛九今日心情不悦,不会是因为这个琴师吧?怪不得用元宝砸人出气,”有人忍不住猜测起来。
毕竟她们不清楚缘由,只看见眼前这一幕。
连另一人忍不住反驳道:“若是真惹到她,以她的脾气,还能好端端在船上坐着?早早就跑上去踹人了!”
她停顿下,犹豫着开口:“我反倒觉得盛九对她有意,从那琴师上台后面,她就一直直勾勾看着人家,这元宝估计也是故意逗她。”
孟小四刚准备点头称是,却瞧见盛拾月突然起身,借着矮榻,长腿一伸便往上。
“天、天老爷啊,盛九怕是真的和对方有仇!”她被惊得大喊一声。
整楼的视线都被这莽撞举动吸引,那花魁的脚步似乎错乱了下,却早已无人关注。
岸边的老鸨急得不行,可唯二的木船都在对面,送东西的木筏仅容划船者一人,实在无法过去。
再说盛拾月打扰的只是琴师,不是舞蹈,未到最恶劣的情况,老鸨也不想得罪这位九皇女。
故而,盛拾月无人拦阻,就这样踩着虚晃的脚步,直接走到琴师旁边,大刺刺地往地上一坐,开口就道:“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第4章
“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许是这话说得可笑又俗套,单是在倚翠楼中,一天也能听个上百回。
白衣琴师不曾理会,依旧抚琴轻弹,琴声悠远清冽,如同她这人一样,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难以触碰。
盛拾月拧紧了眉头,不知是因为对方不理自己,还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感受。
酒醉的人理不出头绪,行事只凭本能,自顾自地曲起手臂,往桌面一杵,掌心支撑住脑袋,不仅更舒服些,还能更凑近打量。
琴师只用木簪将青丝束起,俯首垂眼时,便有一缕落在颊边,轻轻摇晃。
被酒精麻痹的少女看得呆愣,好一会才慢吞吞开口:“你头发乱了。”
明明上一秒还像个俗套老练的青楼恩客,这一刻却成了呆子,要是旁人,早该替她将发丝抚至耳后。
可琴师却终于开口:“我在弹琴。”
她的声音比琴声更清冽干净,竟将醉酒的昏沉驱散三分。
盛拾月想让她再说几句,于是继续道:“你是倚翠楼的人?”
“不是。”
“她们请你来的?多少酬劳?你很缺钱?”盛拾月一下子抛出三个问题。
倚翠楼常会花重金,请一些名气极高的乐手来演奏,以招揽更多客人。
琴师的眼帘扇动,半掩住那双如墨玉般漆黑的眼,只回道:“她出了我想要的报酬。”
盛拾月自动将报酬换作非常多的银两,然后赞赏道:“姐姐琴艺高超,花再多的银两也是值得的。”
“你叫我什么?”被夸作技艺高超的琴师,出现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差误。
可是无人在意,就连台上花魁一错再错的舞步都无人在意,更何况这小小的一个滞缓。
众人的视线都停留在她们身上,或惊讶或戏谑或疑惑不解,竟一时无人打扰。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两个人,却做着让旁人感到啼笑皆非的事。
没有强横地带走,也没有故意地轻薄,两人就在这种完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不浅不淡的聊着天,像是糜烂的玫瑰丛里开出一朵苔花,完全不搭调,十分的莫名其妙,可玫瑰与苔花却悠然地随风摇晃,丝毫不在意。
“姐姐啊,难不成你比我小?”盛拾月理直气壮,酒醉的含糊声音娇纵。
琴师停顿片刻,旋即重新垂下眼帘,道:“确实比你年长几岁。”
“你知道我几岁?”盛拾月抓住重点,眼睛一亮,无意识地往对方那边靠了些。
她再一次追问道:“姐姐从前听过我?”
“九殿下的盛名响彻大梁,不想知晓都难,”另一人没有正面回答。
那人不气反笑,眼眸一弯,笑道:“那我往日的努力也不算白费,好歹让姐姐对我有所耳闻。”
头一次听说吃喝玩乐是努力。
琴师无语,终于抬头睨她一眼,深色眼眸有水波掀起,带着些许嗔怪。
盛拾月一愣,莫名觉得熟悉,突然就挺直脊背,冒出一个:“某……”
又想问她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可本能早就给出答案,只有面对她时,懒散纨绔的家伙才会扯出正经自称,但她没有注意到,对方也不会提醒。
琴声终于停下,当最后一个尾音颤声淡去,花魁以一个优美姿势停在原地,周围越发安静,默契地等待这一场闹剧迎来高潮。
绯衣衣角不知何时叠在白衣之色,艳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将白衣不断侵蚀。
而白衣的主人却不着急,佯装要停手要走的模样,实际是在慢慢收回圈套。
盛拾月果然中计,急忙拽着她的手,当即道:“姐姐要去哪?”
琴师被拉扯,只得停顿住,眼神无奈看向对方,轻声道:“演奏结束了,殿下。”
盛拾月迟钝:“你要走了?”
另一人耐心解释:“她们只付了我一场的报酬。”
酒鬼早已忘记了目的,甚至没有松开对方的手,卷着大舌头换成一句:“她们出了多少酬劳,某出双倍。”
终于有了一点儿往日纨绔的风采。
被压在桌下的手,突然反手牵住对方,微热的指尖勾着掌心,薄茧在最敏///感的地方划出一道道涟漪。
盛拾月被痒得直缩手,想要躲却被拽住,已经上钩的鱼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她茫然地望着对方,掺了异域血脉的面容深邃明艳,那微微泛蓝的眼眸被酒雾朦胧,尾处染上一缕红,竟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拖长语音,无措地喊着:“姐姐……”
琴师静静看着她,好像在桌下作怪的人不是她,不知怎的,又想起早上她在马场上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模样,她分明不是主角,主角应是那几位陛下属意的武状元人选,可无人能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白马疾行,长杆挥舞,分明在故意作弄旁人,却无人打心底责怪,反倒羡慕她,羡慕她无拘无束、有仇就报,像是草原上没有被折断翅膀的鹰。
当最后一刻盛拾月向这边看来时,站在陛下身边的她竟一瞬失了神。
“你……”琴师张了张嘴,却没能问出口,无意识捏紧对方指尖。
“嗯?”少女听见她的开口却停顿住,忍不住露出疑问的模样催促。
琴师骤然回神,眼眸中只剩下盛拾月的模样。
她突然笑起,问:“殿下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在对方的提醒下,醉醺醺的家伙终于想起自己的计划,无辜地眨了眨眼,说:“我要……”
“哦?”宁清歌轻笑着鼓励,指尖再一次滑过她骨节,来来回回,不见停顿。
盛拾月突然凑近,偏头贴上她唇角,终于说完那句话:“我要轻薄你。”
倚翠楼完全安静了下,只能听见不停歇的流水声,花魁沉默地站在原地,老鸨倒吸一口凉气,孟小四抓住旁边人,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看客们各有心思。
而宁清歌却想,火苗果然烧上来了。
绯色衣衫紧紧贴着白衣,如同燎原的火,完全盖住。
携带着酒气的吻,隔着薄薄的面纱,传来炙热的温度。
莽撞又青涩,甚至毫无章法,说是吻,还不如说是小猫在乱啃。
原来除了诗词歌赋、权谋兵法外,还有盛拾月不会的有趣玩意。
琴师轻笑了下,在旁人看不见的桌下,她紧紧牵住对方的手,一点点往自己这边扯。
白日百般避开她的人,现在彻底掉入了她的圈套里。
猎物浑然不知,只觉得对方不够配合,另一只手抬起,按住对方后脑,气鼓鼓地咬住对方薄唇,表示惩罚。
薄纱覆了层水雾,在触碰中摩擦,便会有莫名的痒,还时不时贴住,稍用力才能扯下。
盛拾月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东西,烦人得很,伸手就要去摘。
琴师不曾阻拦,在旁人的角度,她脊背挺直如不屈的青竹,没办法抵抗,甚至无法逃脱,只能跪坐在原地,被纨绔轻佻地欺辱。
可当面纱落下时,全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孟小四彻底懵了:“那、那不是丞相大人吗?她们、她、盛九不是最讨厌她了吗?”
“盛九她知不知道这人是宁清歌啊!”
那老鸨之前没见过宁清歌,可听到旁人言语,也知事情严重,顿时跌坐在地,不可置信地看向花魁,她只说是自己寻来的琴师,曲艺高超,初次离家想要找个地方展示自己,没想到却是宁清歌?!
一朝丞相到她这青楼里头献曲?
花魁退后一步,避开质疑探寻的眼神,握紧的掌心全是月牙状的掐痕。
唯一不受影响的是某个醉鬼,终于如愿以偿地咬住对方嘴唇,像吃到什么甜头一般,得意地笑弯了眼。
再然后就没了动作,到底是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家伙,就算将两坛兰桥酒都喝尽,也不能弥补她的懵懂。
宁清歌只能问道:“然后呢?”
循循诱导着,要让盛拾月继续完成她翻来覆去想了一下午的计划。
盛拾月记忆模糊,甚至还偏头想了下,继而才声音含糊,努力道:“然后要春宵一夜……”
她当即决定:“去三楼!”
那有一间盛拾月常年包下的天字房,今儿还特地让人收拾了下。
醉鬼猛的一下站起,便拽着宁清歌手腕,跌跌撞撞扯落进木船,木船底下有绳索,平常就是靠这绳子将船拉回。
而这下,机灵的小厮也不知道该不该拉回,一脸无措地看向老鸨,却听见花魁开口:“将她们带过去。”
其中情况越发难说,消愁取乐的地方一下子变得暗潮汹涌,好像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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