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人听到声响却不回应,地上的影子粘成一块,垂落的衣角也叠起,绵长的呼吸吹起宁清歌耳边的碎发,起起落落。
盛拾月缓了一会,又慢悠悠支起身,声音中困倦未散,只道:“你要画眉?”
宁清歌温声称是。
“我帮你,”盛拾月拿起被她攥在手中的螺子黛。
螺子黛长得别致,整体如一个白色长螺,尾部镶嵌宝石花,尖端有一抹黑,不过半个小拇指大小,就已价值十金。
即便是极富裕的人家,也不敢轻易取用,只在极重要的场合,才会浅描些许。
但盛拾月却将它随意捏着食指与大拇指间,先不说容易失手掉落,单说这个漫不经心的姿态,也不像是会画眉的模样。
“你今儿第一天上任,”盛拾月微微偏头,凝视着宁清歌,像在思索一般,又开口道:“画个眉峰?英气些。”
“都听殿下的,”宁清歌眉眼低垂,并无异议。
幸好周围没有人候着,不然该如何提心吊胆,也不知宁清歌是如何放得下心,将妆容交给对面的纨绔,若是不出门还好,可这是她成为巡抚使后,上任的第一天,若是没能开个好头,日后肯定啰嗦。
这两人,一人敢画,一人敢允,也挺匪夷所思的。
盛拾月挺直脊背,本身就比宁清歌高些,此刻更是明显,单手曲指箍住宁清歌下颌,迫使她微微仰头。
盛拾月说:“闭眼。”
宁清歌便合上眼,浓且卷的睫毛微颤,在眼睑印下浅灰色的影。
眉笔轻描,旁边铜镜倒映着两人面容,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桀骜又轻佻的人露出少有的认真神色。
“北镇抚司责任重大,不能以往一般,直接从其他部门那儿借调人手,你这几日又忙着和我厮混……”
盛拾月停顿了下,似在细细端睨,而后又道:“你手中可有能用的人手?”
宁清歌不曾睁眼,完全将妆容交于对方,闻言,只启唇道:“殿下不必担忧。”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一如既往地嘴硬:“朝中事务我一样不管,有什么担忧不担忧的,我只是怕你上任第一天就没人使唤,平白被人看了笑话。”
她“哼”了声:“我好歹也是京中一顽主,怎能被旁人笑话。”
她话锋一转,就道:“小姨离京前,曾将麾下一千精兵留于我,以防不测,可京中太平,哪有什么事情需要麻烦他们的?除了方画影人手不够的那一回,其余时候都待在府中,天天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一个个都要闲出毛病了,不如借你一半。”
眉笔一挑,勾出凌厉眉峰。
盛拾月又道:“他们都是跟随小姨走南闯北,经历过刀山血海的人物。”
“北镇抚司既要行使刑罚,总不能让那群文绉绉、没见过血的家伙来吧?怕是连刀都拿不稳,反倒让你这个巡抚使动手,”盛拾月面露嘲讽,说话也很不客气。
“曲姨也可唤去,她见识广,手段也多的很,即便是再嘴硬的家伙,在她手中也挨不过十招。”
宁清歌勾了勾嘴角,笑道:“殿下想要护臣,臣自当听从。”
说到这事,盛拾月撇了撇嘴,反驳道:“谁要护你?”
“你本事可大着呢,大梁建国至今,宁大人还是唯一一个被革职入了大理寺后,还能完完整整的人物,哪里需要我护着你?我还是天天去国子监当乖乖学生,不拖宁大人后腿就好。”
怪不得曲黎等人都说盛拾月心眼子小,她这回算是见着了,哄了三天还不够,还在嘀咕着呢。
宁清歌抬手揪住她衣尾,轻扯了下,又温声道:“不用殿下去国子监里当乖乖学生。”
“哦?”
宁清歌掀开眼帘,含笑瞧着她,接道:“在我这儿当……”
她刻意将声音拉长,停顿一瞬又极快接道:“乖乖、就好。”
盛拾月算是明白了,这文官没一个好东西,表面装得谦恭守礼,嘴上花花起来,倒比她这个纨绔还放浪。
捏紧眉笔的手一紧,盛拾月耳垂发红,却还在强撑,硬邦邦道:“你再乱说,信不信我给你画成竖眉红脸的关云长。”
宁清歌笑了下,抬手束住对方手腕,便往下扯,盛拾月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见她倾身偏头覆过来,轻言细语道:“眉都画了,殿下不如好事做到底,为臣抹上口脂。”
因这几日荒唐的缘故,宁清歌的嗓音还有些哑,掺着未彻底散去的情///欲,恍惚间,还以为两人还在床榻之中,宁清歌勾着她脖颈,在她耳畔低语喘息。
箍住盛拾月手腕的手往下滑落,叠在对方手背。
唇舌相抵,呼吸交缠。
方才勾起宁清歌下颌的手还未放下,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过对方脸颊。
天色越亮,红日从高大城墙中攀起,夜雾渐渐散去,化作露水凝在叶脉上。
盛拾月不禁靠近,咬住她唇瓣,将本就红艳的唇咬得湿淋淋,留下一个个牙印。
另一人惯着她,不仅不阻拦,反倒微微仰头,方便对方胡闹。
幸好有侍人敲门,催促着喊道:“殿下、夫人时候不早了,再不快些,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屋里两人一顿,盛拾月这才松开后退,将两人之间距离拉远,面露不满之色。
许是觉得她这模样有趣,宁清歌先是笑了下,而后才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侍人拿着准备好的东西,低头弯腰走入。
盛拾月被伺候惯了,见到来人,没有半点诧异,只抬手,方便让她们忙碌。
铜盆冒着热气,毛巾落入其中,浸透之后又拧干,有人为盛拾月束起冠发,其他人为她披上长袍,束起宫绦。
而南园向来只服侍宁清歌一人,刚走到宁清歌面前,就突然喊了声:“大人,你的眉毛?”
宁清歌眉眼柔和,只道:“是殿下所画,如何?”
也不知是不是真心,但南园表现得极诚恳,赞道:“殿下有心了,这眉型与大人的四爪飞鱼服十分相称。”
对面的盛拾月听见,顿时“哼”一声,也不知是满意还是得意。
因要去国子监的缘故,她今儿穿得文雅,玉冠束发,外披青色交领直?,依旧戴着那黄金麒麟项圈,腰间多了个形影不离的和田玉佩
宁清歌视线垂落,不知为何又突然笑起。
这玉佩很是眼熟,像是那日盛拾月去珍宝阁亲自挑选,说要送给宁清歌,最后却被宁清歌含在口中,堵住喘息的那一块和田玉佩。
盛拾月注意到她视线,莫名假咳几声,挥手将周围人驱赶开,继而走到木柜前,拽着铜环往外拉,取出一个雕纹精致的木盒。
她似沉默了下,抬手抚过木盒表面,露出一丝怀念之色,继而才小心打开,取出里头的手镯。
南园不由出声问道:“这是……”
汴京人都知,盛拾月有三个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的东西,一是武安君送的项圈,二是皇贵妃留下的玉镯,三就是她千辛万苦、花费大笔钱财寻来的海东青。
这项圈、海东青常被她带在身边,可这玉镯……
盛拾月走到宁清歌身前,将镯子往她手腕一塞,故作不在意地大大咧咧道:“诺,一物换一物,别再惦记我的玉佩了。”
话是这样说,可她却停在原地,垂眼凝视着那手镯,手指不断抚过,露出怔然之色。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开口:“这是阿娘留给我媳妇的。”
“大婚那日太过匆忙,后头也没寻到什么好机会,我几次想起来又忘记,今儿才给你戴上。”
宁清歌刚想开口,她就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住,说:“昨夜我就已挑出五百人,让他们听你吩咐,这会应该都等在门外了。”
她语气一顿,又想起一事,说道:“萧景那未婚妻是个可用之才,只是碍于坤泽之身和家族,屡屡被打压,你那儿若是缺人手,可将她调来。”
“好,”宁清歌答应得很快。
盛拾月正准备走,宁清歌却快一步向前,抬手将她衣袍上的褶皱扶去,并温声道:“殿下好好在国子监念书,等我审讯完,就来接殿下散学。”
盛拾月听到这话,扯了扯嘴角,心中很是复杂,若是将这话直译出来,便是等她宁清歌杀完人、抄完家后,就来接盛拾月散学。
怎么想怎么变扭。
宁清歌看出她心中所想,突然笑了下,望向她的眉眼一如既往地温柔,当着众人面,抬手勾住盛拾月脖颈,踮脚仰头,便落下一吻,轻声哄道:“乖。”
盛拾月一愣,还没有消下去的耳垂又红起来,结结巴巴地想说些什么,可另一人却牵起她的手往门外走。
周围侍人对视一眼,神情或揶揄或调侃,没等盛拾月看过来就齐刷刷低下头,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不多时,停在门外的马车一一驶出。
坐在里头的盛拾月,一下子将车帘放下,收回往外看的视线。
坐在旁边的萧景,不由调侃:“不过就是分开一会,你怎么念念不忘成这样,不然别去什么国子监了,直接和宁大人一块……”
她突然注意到盛拾月的面色,声音越说越小,甚至还没有说完就停下。
只见刚刚还一脸愉悦的家伙,面色突然就沉下去,当即开口问道:“潘玄她们几个呢?不是让你们一块过来吗?”
萧景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顿时“害”了声,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哪怕是上天入地,她们都愿意陪你,可这念书……”
“潘玄说头疼,齐觉喊生病,一个个都在家里头躲着呢。”
她很是不以为意,甚至觉得盛拾月的念书也不过一时兴起,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可这人的脸色却越发阴沉,皮笑肉不笑道:“她们真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萧景笑容一收,紧张地眨了眨眼。
不过是不读书罢了,能有什么问题?
她们不是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吗?
盛拾月冷笑一声,便喝道:“流云、赤灵,你们去喊十个人过来,她们不肯出府,那咱们就一个一个去请,带进国子监。”
“是!”
旁边的萧景吓得后退,紧紧靠着车厢,不过就是读个书罢了,怎么和抓人进监狱一样。
她默默咽了咽口水,虚道:“盛九……这……”
盛拾月横眼一瞪,直接凛声道:“什么?!”
“没没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萧景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暗道不是我没帮你们说话,这盛九今儿是真中邪了啊!
第64章
长鞭挥至半空, 打出一声空响,只听见“驭”的一声,马蹄缓缓放慢,踢踏声越来越轻, 马车还未停好, 盛拾月便已掀帘,大步跳下。
还没有停下来喘口气, 她就直接几步跨上台阶, 身后的叶流云、叶赤灵等人紧紧跟随。
刚到府邸门口, 那门房就连忙走出来,弯腰陪笑道:“九殿下怎么来了?”
盛拾月嘴角一掀,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齐觉那家伙呢?”
“小姐她……”
肯定是被提前叮嘱过,那门房眼神偏移, 当即编出一个理由:“许是、许是前些日子小姐为九殿下的事情奔波,无意伤到腿脚,这些日子都在床上躺着, 下不了地。”
这话刚编完,那门房就扯着袖子抹了抹眼角, 开始哽咽起来:“小姐她不愿告诉九殿下、怕九殿下担忧。”
这门房倒是会说, 还想借着前头的事让盛拾月心软。
可这招式,盛拾月十几岁时就见多了, 当即拖长音调, “哦”了一声, 若有所思道:“可她不是派人来说, 她昨夜突然兴起, 跑去郊外狩猎了吗?”
门房身子一僵。
“这腿脚还能时好时坏啊,”盛拾月摸了摸下巴。
“这是、这是小姐怕九殿下担心, 临时想出的托词罢了,”那门房还在努力。
盛拾月却懒得和她再说,面色一变,就喝道:“快点开门,不然我就叫人撞进去!”
盛拾月恶名在外,门房顿时一抖,哪敢不听。
说话间,又有几辆跟随在盛拾月后面的马车停下,零零散散走下几人,站成一堆后,幸灾乐祸地往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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