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暗杀与拷问闻名横滨的尾崎干部,她一言不发,正轻轻抚弄着莲仪幼小的头颅,寻觅着可能存在的缝隙与缺口。
莲仪闻着她身上那股淡淡幽香,缓缓的平静了下来。
他确实有太多的困惑需要解答。他这一路都在哭泣,好似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孩,正为朋友经历的巨变惊惶难安。但事实上,他没有哪怕一秒,曾为中也的生死忧虑彷徨。令他惊愕、愤怒,甚至恐惧的事只有一件:
他不明白,为何同伴之间的误会也能横亘生死…为何,被保护者竟会对保护者生怨。
——这太奇怪了!
羽生莲仪能理解的感情,其范本大多来自兄长与兄长的伙伴。他绝非不能理解恶意与敌意,但更复杂、更幽暗的“人心”?他之前被保护的太好,既未能与人结交到那种程度,也未旁观过人心变质的全过程。
因此,羊的背刺在他看来,实在是太扭曲、太复杂,也太令人迷惑了。
那群孩子,那群单纯的、愚蠢的、恐慌着,人心各异的孩子们。他们的心思彼此交杂,有人当真憎恶着保护着他们的中也,深信这样纯粹的中也已经叛变;也有人根本只是随波逐流,只想着,与其跟着难以理解的异类中也,还不如继续在白濑手下做事;
此外还有更为深刻的嫉妒与绝望,那已完全超出莲仪的理解范围,他根本没法解读。
莲仪本想问的。他完全可以拉扯着红叶的衣袖,小狗般恼人的求红叶给他一一解释清楚。所谓人心之幽暗,所谓爱憎一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但他——他毕竟不真的只是一个幼童。
象征着力量的人造人,也有自己的尊严需要维护。他或许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是不想接受。
因此当他抽泣的够了,主动开口时,却说起了其他的事:
“我觉得首领想对中也做奇怪的事。”
——啊呀。
红叶停下手上的工作,无意识的搓弄着莲仪的一撮鬓发。
“真不愧是您。”她模棱两可地说道。“敏锐的妾身都要自愧不如。”
莲仪在她膝上摇了摇头,弄得红叶有一点痒。
“森先生…森先生好像总是这样。”
他抱怨一般大声说道。
“他似乎也是这样对太宰君的…我不知道,这算是聪明人之间的默契吗?……我不喜欢。红叶,我不希望他用同样的方式培养中也。”
红叶没再出声。她爱怜又珍惜的抚摸着莲仪的脑袋,注意到孩子对太宰治的称呼已带上了“君”字。
真是一不留神就会长大…一不留神,就与他人建立了令人忧心的,不知后果的联系。
而莲仪还在撒娇。
“我记得他们都只有15岁吧?…还、还只是小孩子啊!即使人类活不了很久,也不至于在这个年纪便开始催熟吧?”
“这、这算是成长吗?红叶,这算是成长,还是改变呢?成长似乎是件好事,但…但我不想中也改变。”
红叶垂下眼眸。
“妾以为您无需担忧这等小事,莲仪殿,中原君他很重视你。”
莲仪为她奇妙的称呼蠕动了下嘴唇。恶魔可怜兮兮地看了自己的召唤者一眼,无声的恳求她别生气了。
“不是的……”
他委屈地说道。
“中也他心里,并没有与我十分亲密。”
莲仪认真的解释着。
“因为我很缠他,很喜欢他——他又很喜欢这种被人重视着的感觉,所以,他确实也挺喜欢我的。”
“他会保护我、会关心我。此时此刻,他大约比重视自己,还更重视我的安危吧。”
“但是,在心底,他并不觉得我们的距离已经很近很近。中也他啊,他其实是个会不自觉的与人保持距离感的人。”
“大约是还很在意自己就是‘荒神’这件事吧。他总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前路的方向。”
尾崎红叶闻言,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却又头头是道起来……”她幽声抱怨道。“您真叫人搞不懂啊,莲仪殿。”
“因为我最近一直有和中也一起玩啊。”莲仪理所当然的说。“我最开始,的确只是喜欢中也的‘芯’,才围着他团团转。但等我真的走近了才发现,他本人,他自身,实在璀璨的令人目眩神迷……”
那么坚韧却又那么脆弱,比人类都更人类,总是彷徨、总是痛苦的“荒神”。
美丽得叫莲仪舍不得移开目光。
“就像红叶和织田先生那样,即使中也只是人类,我也一定会喜欢上他吧。”
红叶的呼吸停了几秒。这说法有些奇怪,应被纠正。
“甜言蜜语。”女人无奈似的怨道。“说什么,就像喜欢妾身那样,喜欢着那个野小子——真叫人担忧。”
莲仪终于再次笑了起来。和中也一样,他的人生中从未拥有过母亲。他对尾崎红叶的依恋与敬重,更多的还是在投射自己对兄长的情感。
可此时此刻,即使尾崎娇艳如少女,根本不可能拥有这个年纪的儿子,但当莲仪笨拙地爬起来,天真无邪的拥抱她时,就连尾崎红叶本人,也会有些许恍惚。
——虽非骨血,却为至亲。
这种幻觉,确实令她心神动摇。
“不要担忧——不要担心!红叶!”
黑发男孩振作了起来,再次露出一如往日的微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许愿似的说道。“我希望你们都能得到幸福与快乐!”
尾崎红叶没有答话。她恬静的笑了笑,这个有着凄苦内心的女人,并不觉得这一番话能被实现。
扎根于夜晚的花朵若还想着生活总能风调雨顺,那也太天真了。
“希望这一切,都能如您所愿。”
她恭敬地答道。望着眼前再次振作,愉快微笑的男孩。在某个瞬间,某个被埋藏在心底,暗无天日、不见人声的角落里。她似乎又隐约升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
不过……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莲仪。
如果是“恶魔”的话,或许的确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一化作现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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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死了三次的人于三日前到达了西伯利亚。
他的体质令他不愿在冷风习习的马加丹久驻。接下来要去往何方?是神秘而富饶的远东,还是海对岸夜夜笙歌的美国?
他拿不准主意。
有人在找他。那并非来自日本的追兵,也不是亲爱祖国派出的调查者,亦非他的旧日亲朋。那是一股本地势力,年轻而富有活力,野心勃勃、掘地三尺。
但他毕竟是个老牌间谍。
他毕竟是个超越者。当他不想被人找到时,能强迫他现身的人,实在很少。
——阿蒂尔·兰波,我们姑且还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吧。
这位绿眼睛的异能力者在午后敲响了一户居民的房门,凭借优雅得体的举止与毫无口音的俄文登堂入室。他没拒绝主人递来的热伏特加,但鬼知道那些高浓度的酒液最终流向了哪里,狡猾的空间系异能力者,如果他想,他肯定是世界第一的大胃王。
放在往日,逃亡途中的兰波肯定滴酒不沾。但今日却有些特殊。
在以“彩画集”兜住了绝大多数的烈酒的同时,兰波破例准许一杯左右的酒液流向自己的胃袋,真是讽刺,过去他可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借酒消愁。
而他酒量算不上好,一杯过后便已有些醉了。
这个死了三次——以出生时的名字被亲人下葬;以闻名世界的名字遭背叛而死;又以被念错得来的假名诈死脱身的“兰波”,他心中亦有迷茫。
他是世界排名前列的情报员,一个月的时间已足够令他重新掌握祖国旧友的近况。国内的政局未有多少改变,即使他这时选择回去故乡,也不必担心他人的背刺。
但是,但可笑的是,“回国”这个选项,从最初的到最后,却都不在兰波的备选名单之上。
——他要悔罪。
——他必须得为此忏悔。
“……”
这位黑发纤长、面色苍白的绿眼青年望着杯中透明无色的酒液。他心里明白,他已是一个叛国者了。
这又要从何说起呢?
他时不时便会梦见那人的金发。魏尔伦…他的背影,他残酷的太阳即使在梦里也不肯再看向他。
无尽的苦涩涌上心头。过去的自己发出酸楚的嗤笑。兰波,你竟要为此叛国吗?那是你的祖国、是生养了你的父母、培育你长大的故乡。那是你的安眠之地。
酒液中呈载着他冷酷的绿眼睛。
痛苦恍若一个虚幻的梦。梦醒时刻,兰波的内心格外平静。
——可那里,已并非是我灵魂的归处。
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已为祖国死了一次。那时的他已作为阿蒂尔·兰波做出了选择。
他与挚爱之人厮杀。
其结果是近乎灵魂层面的泯灭。他失去记忆、失去来处、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陌生的横滨。胸口总有冷风穿过,就好像那里有个看不见的大洞。
他很后悔。
——很多事,现在想来,他都做的不够好。
如果能再走近一些就好了;如果自己是个能叫他信任的人就好了;如果,那时,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就好了。
魏尔伦……
无数次,他在心底咀嚼那个青年的名字。
而这一次,他召引来了满心好奇的恶魔。
“……好强烈的感情哦。”
一个童声自酒液中响起。
那是恶魔的声音。
“兰波先生,你现在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
祂期待地问道。
第14章
兰波沉默片刻,并没大惊失色的质问为何莲仪的声音会从杯中传来。他的确有些醉了,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
“夜安,杰西瓦尔。”
“你的声音有点鼻音,是感冒了吗?”恶魔也会感冒吗?“我还没想好要许的愿望……发生了什么吗?怎么突然如此着急?”
兰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问出的问题却相当敏锐。临别之时他曾问过恶魔,要是他在路上想好的愿望,该如何与祂联系。
那时羽生莲仪便给了他这个名字:杰西瓦尔。男孩模样的恶魔笑眯眯的炫耀,说不管他在哪里,只要呼唤这个名字,他便能在第一时间赶来。
这或许是恶魔的真名吧。兰波没有深究。拥有这等力量的存在自然也能轻而易举的定位自己。就像那些古书中描述的一样,恶魔——大约的确拥有无处不在的伟力。
“……”他的疑问令杯中的恶魔迟疑了几秒。接着才不情不愿、略带尴尬地回道:“我…没什么,我遇到了一些事,不说这个了,我确实有话想和你说。”
兰波合拢双手,他的手指同样苍白而纤细。这个高大的成年男性即使是在温暖的室内,也总是不自觉的蜷缩着身体。
现在配上他手捧杯子的可爱动作,莫名令人幻视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愿望你再多想想也没关系。其实…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
杯中的伏特加显起层层涟漪,水线下降,一个轮廓模糊的小水人双手捧脸,从酒液中冒了出来。
“你好像还没联系你的那个同伴,既然这么关心他,那找他把话说开,不就好了吗?”
兰波久久不语。
杯中小人叹了口气,完全上浮出来,背着手在杯中转起了圈圈:
“对不起,可能确实没这么简单吧。其实,我一开始是觉得,你可能就在犹豫要不要把愿望用在这里——比如,让我成为你的保底,帮对方理解你的心情,这之类的。”
“我从没这样想过。”
兰波迅速答道。他的表情没变,但情绪明显有了波动。
“我绝不会这样做——莲仪君,我-”
他顿了一下,想起了那顶不被喜爱的生日礼物。是否就连那顶能帮人工异能体保护自我的帽子,都隐约刺伤了魏尔伦的心呢?
“唯有这件事,我是绝对、绝对不曾将之当做后路的。”
杯中小人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可爱地歪了歪脑袋。
“因为擅自操纵、改变他人的看法,是件失礼的事?”
多狡猾的说法,遗憾的是,兰波并没注意到。
他同样看着莲仪。这个行为模式确实很像一个儿童的“恶魔”…男人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
太轻巧了,这句话。轻巧的令人头晕目眩。
“失礼”?篡改他人的个人意志,这并非仅靠失礼二字便能形容的。
“不止如此,莲仪君。”他郑重的、严肃的说道。“这对人类…不,这对绝大多数拥有自我意志的生物来说,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莲仪君,人类并不是蚂蚁,可能在你看来,我们是两种极为相似的生物,都要依靠本能、信息素、阶级分工来维持社会生活。但如果当真有类似蚁后那样,可以肆意改写人类个人意志的生物出现…”
他没有说完。
——没有必要。
这就是他对羽生莲仪的真实感受。他很恐惧,他的本能令他想要瑟瑟发抖。
他必须恐惧这样强大到毫无道理的“恶魔”,他血液中、DNA上的某些记忆似乎被唤醒了,令他越是深思,便越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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