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重了语气,一双黑眸直直注视着方喻,淡淡道:“莫要把我说过的话都忘记了。”
方喻与他对视半晌,忽然扬了一下唇角,顺水推舟说:“有道理,多谢纪将军指点。”
他转过身,退后两步,与崔竹隔开了点距离,彬彬有礼道:“崔公子,宫内并非随意行走之地,我也有事情要处理,崔公子请先回吧。”
崔竹脸上的笑意冷了下来,但杏仁眼还是弯着的,伸手要去挽方喻的腕,语气委屈道:“许容哥哥……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不出去走也不要紧的,我在翰林院里陪着你好不好?”
纪云山凉凉道:“翰林院乃是朝廷重地,怎能容一个无官之人在此窥探机密。”
方喻赞同地点点头。
崔竹咬了咬牙,突然乌黑眸子一转,盯上了纪云山,眯起眼道:“纪将军,今日皇后与我闲聊时,也略有提起将军你。”
纪云山心知他在转移话题,根本懒得理会。但方喻却像是很感兴趣似的,接了话头:“提起他做什么?”
崔竹似笑非笑:“将军常年在边关驻守,为我大晋鞠躬尽瘁,年岁渐长却始终没有婚配,皇后对将军的终身大事很是关心啊。”
纪云山目不斜视道:“大丈夫当为国尽心尽力,儿女私情乃是小事。多谢皇后体恤,但臣暂时并无成婚的念头。”
“话也不能这么说。”崔竹慢慢踱步上前:“将军或许是还未见到喜爱的那个人,皇后有意为将军选配适龄女子,将军意下如何?”
少年又微微笑了一下,嫩生生的脸庞上容色单纯:
“毕竟我看……将军近日在京城也确实是闲得无聊。待成了亲,家里有夫人,红袖添香在侧,也许就不爱成日里四处游荡了。”
纪云山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道:“我的终身大事,不需要外人操心。”
崔竹忽然抬手掩了一下自己的唇,十分虚假地轻轻“啊”了一声,貌似恍然大悟道:“将军你怕不是……”
纪云山:“?”
“是我唐突了。”崔竹放下手,歉意地垂下睫:“将军若是身体有恙……崔府里有几位医师医术不错,改日可以请他们为将军诊治一番。”
少年复又抬起圆圆的杏仁眼,神情真挚地说:“纪将军,你是大晋重将,要保重身体啊。”
纪云山对他的这番话反应迟钝,好半天才明白崔竹到底在说什么:“……”
而方喻则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纪云山无意与崔竹这种人作口舌上的争论,干脆无视了他,转而对方喻道:“我先回去了。”
他停了一停,又说:“你来时没乘许府的轿子,若是回时……”
“纪将军多虑了。”
崔竹打断他的话,直视着纪云山,挑衅地笑道:“我自会送许容哥哥回去。”
*
傍晚时分,崔竹没能如愿送方喻回去,因为许府派了轿子来接。
“许容哥哥。”
崔竹表现得依依不舍,他今日只和方喻短暂地相处了一会儿,之后方喻便以要处理翰林院公务的理由将他差了出去。
崔竹在家里赏了花喝了点小酒,观摩了新入府的舞姬排演绿腰舞,唤了两个漂亮的小倌陪着玩了数把围棋,赢得太过轻易,兴致缺缺地挥手将人遣去,又睡了一觉。
之后守在翰林院外的探子来报,说方喻已经在整理桌案,应是准备回府。
于是崔竹收拾一番,匆匆乘车到了宫里,想要顺理成章地接方喻回去,不料却被人截了胡。
许府派了乘红顶的小轿子过来,崔竹看着上面下来了一个水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眉目俊峭,只是骨相太过冷峻而显得极有距离感,一双眸子黑得纯粹,天生有种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气质。
崔竹眯了眯眼,对刚刚从宫门口走出来的方喻道:“许容哥哥……这是你们府上的家奴么?”
方喻在翰林院初步学习了史书编修整理,此时困倦得不行,勉力抬了抬眼,看看站在轿子边上的男人,随口答:“陆何是许府的管事。”
“原来是管事。”崔竹松了口气般,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低声说:“我还以为……”
是方喻豢养的男宠呢。
陆何淡淡扫了崔竹一眼,微微弯腰行了礼,半句多余的话也未说,便扶着方喻上了轿。
崔竹盯着马车远去的轮廓,心底里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异样。
他总觉得这个叫陆何的管事……哪里怪怪的,总之不像是普通的管事。
但这直觉来得莫名其妙,崔竹在宫门口踌躇片刻,忽而摇了摇头,抛去心中那点不自在。
一个小小的管事而已,能成什么事,又与他何干?
自己对许容的关注……或许已经过度了。
*
马车缓缓前行,轿子里没有燃香,K转个身去取茶具的功夫,回过头就发现方喻已经倚着软垫睡着了。
红罗官袍散落在垫子上,愈发衬得阖着眼的人唇红肤白,皮相出色至极。
陆何看了一会儿,一点爱美之心也没有地抬手将方喻推醒了。
方喻倦怠撩起长睫,瞪了K一眼,嗓音懒洋洋的:“连睡个觉也不行么……考官,没有任务内虐待考生的道理吧?”
“你最近似乎太嗜睡了点。”K说。
方喻挪了挪身体,让自己能够更舒服地半躺在软垫上,顺手捻了张帕子盖在脸上遮光,闻言道:“或许是任务对接得太频繁,有些累了。”
K皱眉,语气听上去不太高兴:“我有提醒过你,每个任务完成后都要休息。”
“嗯……”方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的错,保证这个任务之后去休息。考官,你别扣我分。”
K沉默了一会儿,还要说什么,却发现方喻呼吸均匀,又睡着了。
K:“……”
连和他斗嘴都懒得,说明方喻是真的非常疲倦。否则就算还有半分力气,依这个人的性子,也要在嘴上占他两句便宜。
青衣的陆管事稍微迟疑了片刻,便一手掀起轿帘,对外头的车夫道:“先去城西的明氏医馆。”
车夫愣了一下,这都快到许府了,还要去别的地方。
但他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勒马换了个方向,往城西而去。
陆何坐在轿内另一侧,静静注视了方喻片刻,还是放弃了直接动用监督者权限的念头。
没有考生正当要求,监督者是不能无理由使用权限的,况且……
陆何看向摇晃的轿帘外片刻,垂下眼。
这是方喻的任务,任务内的一切突发情况都是考验,他身为监督,不能贸然进行干涉。
城西的明氏医馆,是京城内名气最大的几家医馆之一。但明氏医馆前总是人迹寥寥,与它的名气十分不符。
大抵是都被里头脾气暴躁的明大夫骂跑了的缘故。
方喻睡得昏昏沉沉间,隐约察觉到陆何将自己抱了起来,抱着走了几步路,又放在一边。
有个老头的声音吵吵嚷嚷的,还往耳边靠过来,方喻觉着烦,抬手一巴掌拍在那老头脸上,语气不耐烦:“吵什么?”
“……”明大夫无缘无故被打了一巴掌,虽然不痛,但立即引爆了脾气,怒喝道:“没病过来看什么?躺在我这医馆里想讹钱?滚滚滚滚!”
K:“……”
明大夫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陆何只能抱起方喻重新回马车上。
“你在做什么?”方喻倚在陆何怀里,忽然闭着眼睛开了口。
陆何平平回答:“给你看病。”
方喻很轻地扯了一下唇角,伸手精准地寻到K的下颌角,安抚似的捏了两捏,道:“别担心,我自己有分寸。”
他懒懒掀起睫,说:“现在还不是看病的好时机。”
*
当翰林院编修的日常略显平淡,每日上朝点卯,朝后就到翰林院书房里整理史书。
方喻过了一把这种无聊的日子,觉得简直要淡出鸟来,非常不满,只能变本加厉地调戏陆管事以平衡心态。
几天后方喻嗜睡的症状好了不少,精神气也回来了,K不堪其扰,索性寻了个借口,将自己的院子从方喻隔壁搬到了距离最远的角落上。
这日是休沐,方喻披了件银白的外袍,抱臂靠在院门口,盯着隔壁的陆何带人从屋里头往外搬东西。
“陆管事……”片刻后,方喻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您老这是嫌弃我院子里吵么?这么急着要搬走。”
陆何正垂眸打量几个木箱子,闻言淡淡道:“与少爷无关。”
“是么?”方喻缓步走近,状似无意地问:“应该不是因为觉得我夜里多事吧。”
K:“……”
陆何瞥了他一眼:“少爷若总是夜里被噩梦惊扰,我会请府上的大夫给你看一看。”
方喻绕着人走了两圈,悠悠道:“只看梦魇可不够,本少爷不仅晚上做噩梦,还头疼、眼睛疼、腿疼,五脏六腑忽寒忽热,起时头晕目眩,坐时腹痛难忍,躺时腰酸骨软。”
陆何:“。”
周围的仆从面面相觑。
“本少爷身体差到这地步,陆管事不仅不尽伺候之职,竟然还想一走了之。陆管事,您说,这是不是没有道理?”方喻笑吟吟道。
不等对方答话,方喻就瞬时变了脸,道:“都给本少爷把东西放下!”
他抬了抬下巴,蛮横无理下令:“全都给我搬回去。”
K站在一边,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无奈——方喻一向是很少耍这种无理取闹的脾气的,但并不代表不会耍。
偶尔几次K碰见,都是极为特殊的时候。
“许容哥哥。”
正在仆从们又重新往陆何的院子里搬箱子时,从远至近传来少年带笑的嗓音,崔竹身着翠绿轻衫,一手提着个三层的檀木食盒,另一手执着玉骨扇,朝方喻而来。
“府上的厨子新研制了江南糕点,特地带来给你尝一尝。”
崔竹手指掀开食盒,给方喻看里头晶莹可爱的桃花状点心,撒娇道:“许容哥哥,快试试,你一定爱吃。”
方喻用食盒里的小银筷夹了一块,手腕一转,没给自己吃,反而喂到了崔竹唇边,笑意浅浅:“崔公子特地带过来的,当然要先吃第一口。”
崔竹睫毛轻轻颤了颤,似是有些羞涩:“谢谢许容哥哥。”
张口吃完之后,少年也依样画葫芦地用银筷夹了一小块点心,递到方喻面前,漂亮的杏仁眼里闪动着期待的光芒。
可惜,方喻只稍微侧过脸,很轻地嗅了嗅那块点心,就按住崔竹的腕间,将他推开些许,温和道:“先让下人放进我院子里。”
崔竹明显很失望,但没有在这件小事上过多纠缠,把食盒交给仆从后,他看向那堆抬木箱子的下人,又看看一边神色冷淡的陆何,疑惑问:“这是在做什么?”
方喻漫不经心道:“嗯,许是在锻炼身体吧。”
崔竹:“……”
“许容哥哥,”少年又出声说,“其实今日我来寻你,还有一件要事。”
方喻稍稍侧眸看他,挑眉问:“什么要事?是要去留花楼喝酒,还是去临江阁听戏?”
崔竹来找他,平常无非也就是这些事。
但崔竹勾住方喻的手腕,神情中几分神秘几分得意:“这次不一样。”
“突厥来使今早抵京,先去拜见了圣上,而后在同光阁下榻。”
同光阁临近晋国皇宫,是历年他国来使下榻之地。但……崔竹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今夜突厥大王子在同光楼设宴,邀了不少京城的达官显贵前去。”
崔竹挨近方喻,悄悄道:“许容哥哥,你也和我一起过去吧。”
方喻顿了顿,说:“官员私下与突厥来使结交,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崔竹不在意道:“只是明面上赴宴,又不是什么背地里的勾连,圣上也清楚这突厥大王子的秉性,若是他来,必定是会闹得满城皆知的。”
方喻听见他的话,反而起了点兴趣,问:“什么脾性?”
崔竹笑了一笑,眨眨眼道:“许容哥哥去了就知道了。”
*
酉时,同光楼。
突厥来使队伍除去留在京城十里地外的护卫,还有二十余人,全部都在同光楼里下榻。
暮色渐浓,同光楼里灯火通明,酒香四溢,歌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各处无不弥漫着奢靡享乐的气息。
同光楼里一个端酒菜的小厮捧着空盘子走到外头,瞧见自己平日要好的伙伴,低声抱怨道:“堂堂天子脚下,这群毛子也不收敛点,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同伴忙捂住他的嘴,小声说:“你可别乱说话,小心被他们听见了。”
“突厥大王子素来好热闹,”同伴道,“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又如何展现我大晋泱泱国风?”
被捂嘴的小厮不满:“他跑到咱们的地盘来,难不成真就一点也不怕太张扬会被……”
他举起手,做了个嘎脖子的动作,努力瞪圆眼睛以示凶狠。
同伴无奈摇摇头:“要说怕,整个突厥最不怕的就是他了。听闻突厥大王子有通天巨力,一掌能碎人头盖骨,没人能偷袭得了他。”
另个小厮啐了一口:“你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吧!真有那么厉害,怎么没能打进咱们京城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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