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愿意同他讲这么多话。
贺庭远有点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听着谭一鸣说话,不敢随便回应,怕哪里说错了惹他生气,也实在没有和人好好对话的经验。不过还好这家伙只是感慨了一会儿,没指望他回答什么,自顾自唠叨完了,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帮你跟老师请假,哦对了,桌上是我买的包子和粥,你记得吃哈,有什么事儿跟护士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贺庭远紧张的情绪滞了一下,小心抬起眼皮又瞥了对方一眼。谭一鸣看他总算又朝自己看过来,便顺手给他理了下被子,然后对着贺庭远微微发颤的眼睛,笑着摆了摆手:"那我走啦,你好好休息啊。"
贺庭远那张瘦削苍白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谭一鸣有点无奈,也没勉强他,又说了句拜拜就转头走了。贺庭远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直到那高高大大的背影从门缝里消失了,他才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了好半天的呆。
他本来以为那家伙只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谭一鸣居然真的又来了,还带了大包小包一堆东西,一进门就扬起笑脸,热情地冲他打招呼:"嗨,你好点没啊?"
贺庭远咽了口唾沫,僵着脖子朝他点了点头。
他昨晚其实后悔了半天,想着应该亲口和这个人说一声谢谢的,可真的又见到了,反而不知道什么时机说出来合适,就只能干瞪着眼睛发蒙。谭一鸣当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还把手里的东西往上提了提,笑着给他看:"给你带了点吃的,你现在还动不了,我刚跟护士说了,她有空就过来喂你吃。"
说着就走到他病床边上,从里头拿了个梨出来:"这个可好吃了,我昨天吃了三个嘿嘿……我去给你洗洗,你尝尝看啊,可好吃了!"
没等贺庭远回话,他就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贺庭远瞪着那扇半开不开的门,再次陷入一阵迷茫——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没等他参悟透人类物种的多样性,谭一鸣就跑回来了,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翻出一把小刀来,开始削皮:"欺负你那些人,我都告诉老师了,教导主任也找他们训过话了,再找你麻烦就记过,以后应该会老实一些……唔,你脸上也有伤,我给你切小一点吧,太大了咬着疼吧?……哦对了,快期中考试了,你这些天落的课记得补上,你书本是不是都在学校?需要的话我明天给你拿来?"
这回是正经的问话,还盯着他看过来,贺庭远只能张嘴回答:"不用麻烦你……"
他抬起眼皮看了谭一鸣一眼,觉得现在这时机好像还不错,就赶紧补了那两个字:"谢谢。"
谭一鸣却挥挥手,压根不在意:"真不用啊?那你落了这么多课怎么办?好歹看看书嘛,你估计还得躺一阵子呢。"
贺庭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热情的人,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谨慎地摇了摇头:"不用了,不麻烦你,"话音顿了一顿,又再次补充那两个字,"谢谢。"
"哎,那好吧,"谭一鸣也不再多说,把梨削好了拿碗装上,又切成了块儿,找了根牙签插上,就把碗放到了他床头:"那我走啦,你记得吃梨哈。"
贺庭远心里忽然有点紧巴,话还没过脑子,就下意识说了出来:"你明天还来吗?"
"啊?"谭一鸣挠挠头,犹豫说,"来也行……我明天倒是没什么事儿,不过后天有场比赛来不了,然后周末家里有事儿也不能来……"
"不是,没关系,"贺庭远又垂下眼睛,脑袋清醒了些,"我随便问问的,没别的意思……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谭一鸣忽然静了一下,像是在仔细看着他,贺庭远把头垂得更低,下巴尖儿都快要戳到锁骨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就感觉手脚慌得冰凉,心脏也砰砰乱跳,跳得他眼睛都发胀起来。
"我明天来给你拿书哈,"谭一鸣忽然开口,一边把书包甩到肩膀上,一边站起身说,"你还是看看书吧,要不等回来就跟不上啦。"
"……"
谭一鸣又顺手给他拉了下被子,仍是垂着头笑呵呵地看着他:"记得吃梨呀,真的可好吃了。"
"……"
一直到这个人关门走了,贺庭远都没从那个笑容里转过神来。
他又瞪着天花板看了好半天,渐渐听不清窗外扰人的蝉鸣,偏偏墙壁上的裂纹和蜘蛛网清晰可见,让他有种似是而非,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
直到耳边再次涌进嘈杂的声音,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到了床头的那只小瓷碗上。
不知道怎么的,感觉手脚忽然慢慢有了热度,还顺着血管向上滚动,最后稳稳停留在了胸口的位置。这温热的感觉很陌生,让他觉得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是本能地伸出了一只手,慢慢勾住那只雪白的瓷碗,然后小心着把那东西悄悄抱进了被窝里。
第二天还没到傍晚,贺庭远就一直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看,偶尔扭头看看窗外的天色,然后又很快把目光转回来,眼睛睁得溜圆。就这么瞪了大半天,直到病房门忽地被推开,一把带笑的嗓音再次传扬过来:"嗨!贺庭远,好点没呀?"
贺庭远在被窝下面握紧了拳头,心跳一蹦一蹦,脸上却更木了。
"嗯?脸不肿啦?好得很快嘛!"谭一鸣又拎着一大袋子过来,替他高兴道,"看来医生说得没错,再养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喏,这是你的书,我都给你拿过来了,还有这个本子,里头我写了一些重点,可能会考的,每科都有,你结合着看哈。"
贺庭远点点头,等他把书都摞放到了床头柜上,才又问道:"你下星期来吗?"
谭一鸣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神色有点犹豫。
贺庭远立刻就噤了声,手指慢慢抓紧了床单,目光黯淡下来。
其实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当然最清楚了。这个人心善,可怜自己,愿意照顾自己几天,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他自己就该识相一些,不能没脸没皮的,扒着人家不放,那是会害了他的。
"主要我妈她……那什么,哎……"谭一鸣欲言又止的,尴尬地挠挠头,"对不起啊,我下周就不来了哈……"
贺庭远明白他的意思,这城市里不厌恶他母亲的女人没有几个,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也觉得晦气,不想沾染他这样的垃圾,他能理解。
可还是觉得,刚刚才热起来的那一点点温度,好像又要溜走了。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楼下有个美食城,我去给你买点儿啥?"
贺庭远摇摇头,看着男孩儿抱歉的眼神,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们是一个班的,是吗?"
"嗯,是啊。"
"那……等我出院了,你……"
贺庭远其实很想说,等我出院了,你还会和我说话吗?可这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反而硬生生地改口说:"你就……不要和我说话了,他们连你一起报复就不好了。"
他不太习惯和人对视,所以也看不懂这一刻谭一鸣眼里的心绪,他只感觉那双乌黑的眸子像是琉璃一样,剔透又明亮,只那么定定看着他,眼里藏着星光似的。
谭一鸣笑了笑,只对他说了两个字:"放心。"
一直到他走了,贺庭远都没想明白,他的这声"放心"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期待的日子一向过得很快,接下来两星期谭一鸣的确没再来过,贺庭远总觉得那三天是自己做的一个梦,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才会幻想出一个保护神来,同他说话,对他笑,给他拉被子,还喂他好吃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真的梦到过几回,又是那双眼睛,那副笑容,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是偶尔看到床头留下的那些书本和水果,脑袋里就茫茫然的,忍不住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等到了出院的日子,他连家都没回,背着重重的一大包书本,就匆匆忙忙往学校赶过去。
他快要被那个幻影逼得魔怔了,他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那个叫谭一鸣的男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宁可承认是自己疯了,也不敢相信那三天的美梦竟然是真的。
赶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打了一阵下课铃,贺庭远急匆匆地往楼上跑,正准备拐弯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梯道上传过来:"不是说他今天出院吗?怎么还没来?"
贺庭远浑身一僵,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躲了起来。
"你问他干嘛?别惹事儿了啊,九班那个谭一鸣你知道吧?那家伙认真的,劝你别跟他对着干。"
贺庭远猛地一震,头皮一刹那像是要炸开一样,心跳扑通扑通震荡在耳边,整个人牢牢定在了原地。
第7章
"我他妈就不明白了,那个谭一鸣突然那么保他干什么!"
贺庭远深吸口气,贴着墙根小心站着,耳朵往那两人说话的方向又凑近了一些。
那两个人并没有走动,只是在靠近过道的位置站着闲聊,语气却颇为不忿:"九班的人就那么听他的?我就不信了,咱们真要再找那个杂种出气,谭一鸣还真的能叫得动全班的人护着他?"
另一人虽然也不爽,说的话却很郁闷:"你还别不信,那个谭一鸣真能叫得动,他们班也挺奇葩的,班干部是开学了一个月以后选出来的,听说他一个人拿到了六十二票,他们班一共就他妈六十五个人。"
对方惊了下,有点不相信:"凭啥啊?就因为他家有钱?"
"不止吧,他那个人还挺愿意管闲事儿的,他们班刚开学时候有个男生放学路上被人劫了,正好被谭一鸣撞到,他上去帮着那个男生把抢劫的人给打了一顿……反正听说不少这种事儿,这人就这毛病,老他妈没事儿找事儿,现在他们全班都听他的,他说不许动他班里任何人,其他班的怎么也要掂量下吧?"
"操……那兔崽子真是走运了,怎么就给分到跟这种人一个班了……"
"而且不止他们班的人呢,谭一鸣是校篮球队的。"
另一人的声音滞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篮球队的也听他的?"
"他家不是有钱吗?从他进队以后,他们外联省了好大力气,听说给篮球队赞助了不少钱,一些器材都翻新了,还有闲钱报名不少友谊赛了,篮球队把他当财神爷呢,惹他等于惹那帮大爷,你可考虑清楚。"
"……"
"哎,其实还有个问题……你要是跟谭一鸣对着干,小心你们班女生都不搭理你啊。"
"??操,这他妈也有关系?!"
"不信你试试呗。"
"……妈的。"
贺庭远在拐角瞪着眼睛听着,越听越觉得还是在做梦,一直到打了上课铃,那两人的声音消失了,他才僵着步子走出来,盯着空荡荡的走廊转不过神来。
那个人不是自己昏头了,发疯了,臆想出来自欺欺人的。那个叫谭一鸣的男生,那些笑着对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贺庭远觉得手指有些发抖,好半天才压制住过快的心跳,慢吞吞地往九班门口挪了过去。
"放心。"
他又想起那个人最后对他说的那两个字。
苦想了两个星期也没想明白,这一刻明白了,却又更糊涂了。
他也想问问那句话:那人这么费心地护着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有老师的讲话声从门内传出来,他把手搭在把手上,感觉头皮都在发麻,就这么挣扎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一咬牙,僵着手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有一刹那诡异的寂静。
贺庭远也不明白,明明之前对谭一鸣毫无印象,可在门开的那一瞬间,他居然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胸腔里忽然热得发烫,全身都像是进了蒸笼似的,只是再次与那双眼睛对视,他就感觉自己头顶都要冒烟了。
"贺庭远,你出院了?"
贺庭远咽了口唾沫,看着老师小幅度点了点头。老师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复杂又回避,就和其他所有大人一样,只是摆了摆手让他入座,就继续讲她的课了。贺庭远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看了下黑板,机械地从书包里找出课本,一页页翻着书找对应的页数,可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很想回头看看那个人的表情,身子却硬邦邦的,连动一下脖子都不敢。
正这么心慌的时候,桌子上突然飞过来一团纸,他惊得一哆嗦,下意识朝纸条飞来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就正正对上了那双惦念了半个月的乌黑眸子。
谭一鸣冲他一笑,指了指纸团,就抬头继续听课了。贺庭远整个人像是要火山爆发了一样,从头顶滚热到脚跟,慌忙把头拧过来趴在桌上,感觉自己全身都软趴趴的,快要被煮熟了。
他僵着手抓住那个纸团,努力让自己的手指头别发抖,可还是费了半天劲才把纸张摊开,然后就盯着上面那行漂亮的字迹发怔。
上面只有一句话:恭喜出院!好好听课哈,下周考试了。
贺庭远把那行字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一百遍,直到滚烫的脑袋稍微清醒些了,他才一点点把那张字条折好,又小心踹进了衣兜里。
他很想回复一句,也很想回头再看那个人一眼,可他还是不敢,他所有的勇气和随心所欲早就在这十五年的羞辱和折磨中被剔除得干干净净,就算心里摇荡的热流快要爆炸开了,他也只是任它们在心里喷发着,并不敢在人前展露万分之一。他毕竟不是肆意的火山,能逼自己表达出来的,也只能是冰山上头冒出来的一丁点尖角罢了。
他本来还奢望,就算谭一鸣没有把自己当朋友,至少也可以是平时能够说说话的对象,可自从这次收到这张字条之后,他就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再和那个人搭话了。
就和传言中一样,那人是很多人心中憧憬的目标,家境富裕的公子哥儿,人却很仗义,又高又帅成绩又好,不论男生女生都很喜欢他。想和他做朋友,和他说话的人太多了,他身边也总是围满了人,贺庭远就像是人群最外围胡乱长出来的杂草一样,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也因为中间隔了太多人而看不清楚。他只能偷偷地听,默默地遥望,偶尔不经意与那个人对视一眼就觉得心满意足,不再不自量力地奢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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