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思忖片刻,说:“我还没有决定。”
晚餐结束时,秦臻亲自送他登机。停机坪上,赫然是自己的飞鹰739专机。因沈佳城本人的“飓风一号”在中立国执行外交任务,经由沈佳城的新闻发言人联系,秦臻同意派自己的专机去西郊机场接乔启宇来第九区到访。
飞鹰739很快升空,像是一场沉默的交接仪式。
秦臻不自诩懂得政治,但是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便也看出来了——和自己结婚是沈佳城的第一个妙招,在乱世中给他和沈燕辉的仕途增加一枚重要的砝码。三年之后,选乔启宇做自己的副主席,标志着和平年代经济革新和建设的序章,又是一步好棋。
战争结束了。现在的沈佳城,是在逆境中前行,为第九区带来了和平与胜利的人。联盟历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他不需要鹰厂,更不再需要自己。
回到房间的时候,秦臻已经精疲力尽。酒只喝了一杯,胃里翻腾着难受,他用手抵住额头,发现自己在高烧。易感期被他强行用过量的抑制剂压下去了,可情绪压不住。
打开电视便是首都晚宴的直播,乐团整齐划一地演奏气势磅礴的新古典主义序曲。沈佳城坐在席间,肩膀宽阔,脊背挺得笔直。那一瞬间他似乎有种错觉,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沈燕辉。沈佳城也越来越像沈燕辉了,是一种符号,一个象征,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秦臻注意到桌面多了两份文件。
第一份来自首都,秦臻连忙打开。抬头是李氏律师事务所。律所代沈佳城起草离婚协议,通知他一个月后带着身份证明,同签字盖章的协议书,前往首都西区家庭法院公证处正式离婚。
三十七页的离婚协议,沈佳城签了三十七遍自己的名字,三十七份力透纸背的决心。
第二份加密文件,则来自第九区中心医院的医生。秦臻打开报告,紧紧盯住了那一行黑色的小字,那个不可能的可能。
*
千里之外的首都,沈佳城与西区军用机场等待。林肯的车窗放下了一个小缝,他摘下手套,在躲着媒体镜头吸烟。
片刻后,天空滚过一阵细密雷声。他不用抬眼,也知道那是飞鹰739独特的劳斯莱斯超旋风引擎所发出的声音。沈佳城突然意识到,自己送礼物总送不到点上,是因为秦臻这人喜欢的是这种东西,从飞机到汽车,都是外表朴实,但结实耐用,适合开足了马力蛮干。
沈佳城笑起来。三年来,他在这里等了不知道多少次。秦臻不是总提前规划好什么时候回来,沈佳城在西郊机场等着接机的时候,喝过酒、上过班,打过电话,谈成过数桩合作,但总是要等他。
这次,他接来同一架飞机,直到舷梯甩下来,乔启宇大步流星走向自己,他都在望着他身后。在等着一些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期待着永远不会回头的人回头。
舷梯收起了。乔启宇走到他面前,与他亲切地握手。两个人蹲守多时的记者连忙拍下照片。
他亲自接乔启宇赶赴首都宴会。保守党宴请社会各界人士,名义是庆祝第九区战局告一段落,取得阶段性胜利,实际上是给“闪电选举”中支持过自己的人的一种回馈和认可。几乎所有联盟政界人士都出席了宴会,包括身体欠佳的杨文蔼和夫人,唯有程显没有出现。
沈佳城和乔启宇分别讲了几句话,余下的时间便留给宴会。沈佳城着一身正装礼服,戴黑色缎面领结,左手戴婚戒和腕表,右手戴着沉甸甸的家族戒指,内里则穿着防弹背心,从头武装到脚。
党内元老杨文蔼讲着过时的笑话,沈佳城配合地笑两声,心绪却飘到千里之外。
乔启宇代自己参加了葬礼,回来一路上也说了,他见到了第九区诸位,并替自己表达了沈佳城这届内阁政府对军队的关心和信任。这是公事。公事之余,乔启宇也好奇,竟然打听起来他俩的私事,问他秦臻为什么还要留在第九区,不着急回来。
沈佳城有些意外,因此回答得有所保留:“回不回来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乔启宇猜起来:“外界都传张少阳要退休了,他之前和您父亲有过一些争执,难道继任的人是……”
沈佳城眉毛一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他在纠结于儿女情长,可乔启宇在脑子里已经下起人形象棋。张少阳已经过了联盟军队内退年龄得有六七年,他对外总称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可如今战争结束,还未曾萌生退意。
乔启宇乘胜追击道:“秦先生送给您一个主席,您再送给他五颗星,也无可厚非。对于我们现在的形势来说,当然也是有利的。”
这话若是李承希、谭未明等人说来倒都可以,可由外人说来,沈佳城就不太爱听。他轻笑一声,颇为自嘲地说:“你想得挺好。他也是个人,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会配合我。”
“有军人会拒绝这样的荣耀吗?”
沈佳城把烟掐灭,抬手喝尽了杯里的酒,嗓子很堵,他很勉强地说:“那是你没见过秦臻。”
“我今天刚刚见过……”
乔启宇话音未落,沈佳城披上外套,示意保镖自己要出门走走。
天阙阁外泊着几十辆高级黑色轿车。保镖们将礼堂把守森严,见他一个人突然走出来,纷纷按照赵立均安排的方案赶到保护的位置,神色匆匆,如临大敌。
等到世界太平,等到世界太平。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已经像是一句诅咒。和平年代开始了,可以分享和平的身边人却不见了。
晚宴邀请了知名乐团来演奏,熟悉的旋律抓了耳,竟然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
沈佳城拿起手机,拨出电话,待那边接起以后,他才轻声说:“嗯,找我爸爸。……没事,就是想他了。”
“……你说他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半分钟以后,沈佳城脸色大变,把手机直接摔在地上,朝停车场飞奔而去。
“……沈主席!!等等!”罗毅大叫,急得都忘了秘密呼号,跟在他后面捡起手机,跑了两步才来得及打开耳麦,在频道里喊道,“HALO在外面,往三点钟方向……全体注意,立刻跟上!”
沈佳城没等他,直接指示道:“立刻回家。”
加固过的黑色林肯一路挤着其他政客名流的豪车冲出天阙阁,飞驰在首都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第34章
“沈主席。您……”
“伤口要尽快处理,如果感染了会耽误之后您的行程。”
“沈先生,我们请您听听主任说的……”
“佳城,我跟你说两句话。你们——先在外面等吧。”
首都中心医院特护病房里,沈佳城撑着额头,坐在顾廷之旁边。傅星河大跨步走进来,把其他医护人员都差走,坐在他旁边。
“昨天晚上我和谢临风都有事,还是院长打电话告诉的我。基本情况我看了,这不是我的专业,你们要听医生的。来,右手给我。”
沈佳城展开手背,看到血痕和碎玻璃碴,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用手掌砸碎了镜子。
昨天傍晚,观山所有人都在楼下收看晚宴直播,只有顾廷之称身体抱恙兴趣缺缺。沈佳城来电时,家里人去找,在卧室不见顾廷之的身影,推开浴室的门才发现他躺在漫着冷水的浴缸里,早已失去意识。冷水淌了一地,而他手边的安眠药空了整整一瓶。他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傅星河拿起镊子,亲自为沈佳城清理伤口。碰到伤处,他的手在抖,傅星河只好安慰他说:“还好发现的及时,现在希望还是比较大的,你也要放平稳心态。”
沈佳城“嗯”了一声,没做表示。
外面有人敲门,是他的秘书小晏:“沈先生——”
傅星河面露不悦:“公事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说?”
还是沈佳城替她答应道:“没事,进来吧。”
晏舒十分警惕,看了一眼傅星河。
“不是外人,你说吧。”
晏舒对着他念了一遍日程。因为顾廷之昨晚意图自杀未遂,沈佳城一早上都在医院陪他,所有联盟内部的事情他暂时推给李承希和乔启宇代为处理,只有在下午要亲自接见邻国大使,外交任务是不好推的。
等晏舒离开,傅星河才问他:“最近这些天睡得好吗?”
沈佳城不答话。
“你爸爸这个状态是开不到安眠药的,他拿了你的?”
他开口时声音嘶哑,吓了对面人一跳:“发生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我前几天在观山过夜,随身带了药,特意嘱咐小晏帮我把药锁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爸爸他要是有这个想法,怎么都能找到方式,说真的,这种方式我们还好救点。我们要做的是先确保他的健康,然后再进行心理干预。倒是你,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看起来不像个活人。”
“是我很多天都没回家,我在第……”
“……你也不可能一辈子盯着他。你去了第九区,因为那里需要你,联盟需要你。”傅星河的话掷地有声,伴随着手腕翻转,他正十分利落地缝合。
傅星河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说到第九区……秦臻呢?仗也打完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回来看看?”
沈佳城的右手又开始抖,抖到缝合没法继续,伤口被戳开,又开始流血。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你别跟他说。”
傅星河扶了一把自己的眼镜,感叹道:“你自己推开窗户看看,这是头条新闻,他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怎么,你俩又吵架了?那天我来不是还挺好的?有多大事能比这个重要?”
昨夜沈佳城在宴会中途离场,而一辆救护车从观山飞驰而去,直奔中心医院。这消息没有能封锁住,晨间新闻尚未刊出,首都各界记者已经得知小道消息,把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沈佳城头疼欲裂,暂且靠住墙壁降温,闭上眼缓了缓神。
他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卷。
“他走之前,你们不是挺好的?这么些年,这么多事都经历过了,现在仗也打完了,你事业正走上坡路,怎么这个时候……”
傅星河诧异之间,下手就狠了点。而沈佳城感到不可思议,他竟然还能感觉到痛。他竟然还有这个能力。
说出“仗打完了”这四个字后,傅星河顿悟。他本想斥责沈佳城用之即弃,又看到身边这人睁开一双眼,眼眶有点红,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
……多半也不如他所愿。傅星河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沈佳城中午时分才离开医院。为躲避各路记者围追堵截,中心医院给他打开绿色通道,直接从顶楼停机坪把他接走,走空路去往位于首都南部半山的会议中心。会议中心选在了风景优美的南山上,复古的楼阁建筑名叫穆雅楼,与山顶的遂康天文台出自同一位建筑师之手。
沈佳城与邻国大使的会谈进行了整整两个小时,为的是第九区重新建设后恢复贸易合作。因昨日家里突发的情况,他不像往日准备得那么充分,而本应到场的专业翻译也临时身体抱恙不能出席,他只好临时找翻译。多事叠加之下,会谈进行得十分艰难。夜幕降临时,对方勉强同意再留一日,明天再议。
沈佳城坐在林肯里闭目小憩,已经想出了晚间新闻该会怎么写。
回到家时,沈佳城先向秘书晏舒要了送礼的宾客名单。白天早些时候,晏舒已经提前到达观山沈居,代沈佳城本人接了数十通慰问电话。沈佳城早就祝福她整理好名单,也算是例行公事,日后方便答谢和回礼。
到底是多年的首都第一家庭,沈、顾二人的朋友很多,顾廷之本人还生死未卜,尚未睁开眼睛,果篮花束就已经堆满了前厅。沈佳城回到观山,差点没能完全推开那一扇门。他从头到尾飞速浏览一遍名单,又放下那一张纸,摇了摇头。
晚饭过后,晏舒又敲门来问:“法院来电话让你选个时间。因为你申请了保密程序,他们要特别安排法警和记录员。19号当天有九点半,十一点半,一点半……最晚的是四点半。”
沈佳城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才说:“那就四点半吧。”
他把电视打开,往杯子里又倒了点酒。几乎每个电视台每家报纸都在报道顾廷之伤心欲绝、自杀未遂,而新晋联盟主席沈佳城刚处理好国事,转头自家后院起火。出乎他所料,倒是没人提到他在会谈中欠佳的表现。大概媒体消息要从与会的邻国记者处开始发酵,再传回联盟政界,也得等上一二日。
沈佳城知道,此刻联盟需要的是强有力的领导者,他得撑住这一口气。
他便关上电视,准备明天的谈话提要,可李承希又打来电话,让他打开电视看报道。接在晚间新闻后面播放的自然是娱乐要闻,除了首都的政坛风云,沈佳城身上还有另一件事引起媒体注意。
飞鹰739飞回首都,却没有降落于西郊军用机场。以时代娱乐报社为首,媒体都纷纷开始传秦、沈婚变。
李承希那边已经派人去探记者口风,在电话里也不忘再三问沈佳城:“你们这婚非得现在离不可吗?你看看现在记者把你盯得多紧,有半点风吹草动,都能写成大新闻。真要让他们知道你俩已经协议离婚还了得?你说秦臻这么多年都对你的工作表示支持和理解,你就不能放下脸面再问问他,哪怕拖个半年,等你爸爸身体好点,等形势稳定下来,大家对你的工作百分百认可了……”
沈佳城这次意思颇为坚决:“你以为我没问过吗。都两年了,我们早就该……”
“你现在又说两年前,两年前谁敢跟你面前提离婚这两个字啊。谁提了,第二天你都能让人交辞呈走人。”
沈佳城仍然坚持道:“早晚也都是这个结果。就这么拖着,对他……也不公平。”
谭未明插话进来,顺着他的意思说:“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想想之后怎么说吧。我可以和秦先生那边沟通,反正他这几年在第九区工作辛苦,就说他决定闭关修养几个月,或者说他在第九区善后,主持重建工作,没有人会质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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