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舆论风波,在当初首都住房改革施工现场意外闹出命案的时候沈佳城曾经是经历过的,可其恶劣程度和传播度都远远不及今天针对秦臻的这一轮。
他或许有一身本领,可以操纵最高精尖的军事武器,做最全面的战术安排,可他不会有精力应对这些。舆论是无孔不入的,侵占你的时间,侵蚀你的本我,如山风海啸般将全部常态都打碎。
他没有经历过,又怎么能懂。
秦臻也明白沈佳城的意思,这次没再跟他争。
沈佳城又开口,声音低沉发哑:“前几天徐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大概暗示了他手里有一些黑料。我当时结合我所了解的情况,做了决定,我料到他不知道二一二的事情,而之前针对三一行动的负面报道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我选择迅速行动,逮捕詹志铭,将程显带走问话。我不知道他竟然还有后手。我……”
见他自责,秦臻的态度倒是平和很多:“当时你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你又不在一线,不知道三一行动的过程是怎样的。也没有人可以预料到余阳会恨我、恨部队到这种程度,能去公开发布这种消息。”
“我没想到他们会冲着你来,但是——”沈佳城凑近,摸了摸他的手背,“我应该想到的,不是吗。之前安全局已经有过一次了。要不是那一次我……”
秦臻听到这里,倒是笑了:“要真是究其根本,那你不如看看我,是我导致你和国安局关系疏远,到现在我们要求着罗局长帮忙。”
沈佳城一顿,颇有自知之明,先把手拿开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可他也暗自惊讶,远至这两年间他和国安局之间紧张的关系,近到昨天他往罗昌祥住所打的数通电话,原来秦臻都看在眼里。投下一颗石子,泛起一片涟漪,秦臻清楚二一二报告一事带来的蝴蝶效应。过去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面他们两个之间的如履薄冰、欲语还休,不是因为不懂,而恰恰是因为太懂。
秦臻又把他的手拽回来,十分肯定地说:“那就别翻旧账。”
沈佳城点点头,嗯了一声。
秦臻言语上占了上风,反倒安慰起沈佳城来:“别着急。再怎么样,还有严将军。我曾经给他写过三一行动的报告,他可是关了我三天……”
可他抬起头,碰上沈佳城的目光,秦臻心里又是一沉:“难道你……”
沈佳城的手覆在了听筒上。“之后再说吧,现在时间还早。”
秦臻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近前一步:“让我打这个电话。”
沈佳城的手仍按在座机上。
秦臻有些着急,用了很大力气捏住他腕骨。沈佳城吃痛,皱起眉,终于让步。
秦臻走进前来,靠住书桌,拿起听筒拨号。
忙线的声音非常标准,是空洞的,有秩序的三声尖锐鸣响。
嘀嘀嘀——
坚持了得有五分钟,秦臻终于放下电话:“可能……不在家吧。我打电话给严一宁,她手机不离手的。”
沈佳城竟然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看向了窗外。
秦臻飞速拨号,在等待对方接起的片刻,他低头,又捏住了沈佳城的手腕,检查刚刚有没有被自己捏出红痕。
仍然是忙线的声音。秦臻换自己的手机,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沈佳城提高了声音,再一次说:“秦臻,别打了。”
秦臻执拗得可怕,再次直接无视了他。
第五次之后,电话终于被接起了,对面人的声音秦臻很熟悉。
可话语,却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冷漠:“……请你不要打我的个人电话,秦臻,请不要再来找我,以后也不要。”
秦臻的表情凝住片刻,险些捏不住话筒。
“怎么了?她说什么?”沈佳城抢过来听筒,只听见一声持续的警笛一般的挂断声音,像给一段关系宣判死刑。
秦臻不小心碰到座机一个按键,往上一翻,看到026开头,秦臻认出那是严家的私人座机号码。
再开口时,秦臻的语气非常平静:“你刚刚打过电话了,是不是。”
沈佳城没应:“严一宁刚刚对你说什么了。”
秦臻起身,站在窗边。外层纱帘是牢牢拉上的,按照沈佳城昨天的嘱咐,这几天他们是媒体焦点,不能给外界任何窥探他们个人生活的可能性。可如今,他只觉得窒息。
他揉了揉疲惫的脸颊,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其实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哪怕全世界都相信了谣言,只要我在乎的人信我,就足够了。”
沈佳城心中沉沉一痛,话筒摔在桌面上,他两步就走进前,一把抱住秦臻的后背。两个疲惫的灵魂互相碰撞,竟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还有我。我信你。”
秦臻忽然觉得累了,累到没有精气神去反抗这个强势的拥抱。沈佳城没松开手,又问他:“你觉得……严骋为什么关你三天禁闭?”
秦臻闭了闭眼睛,有些本能地抗拒:“我……不知道。”
沈佳城没说话,目光沉沉,只盯着他看。片刻后,秦臻还是努力开口:“我也告诉过你。是因为刚刚从战场上下来那时候,我想不起来‘三一行动’中发生了什么。当时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他关我禁闭,让我重复,一遍遍地重复,我认为——这是指挥官应当承担的责任。我至今仍然这么认为。”
沈佳城摇摇头:“因为严骋仍然抱有一线希望。死在大楼里的那个人是严一律,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七年前,严骋是鹰派里面第一个在主战同意书上签字的人。他在等你出错,等你说岔,因为——恨一个具体的人,总要比恨他自己支持的这场战争来得容易。不是吗?”
秦臻开口,仍是恍惚:“这几年,我也没交过什么真朋友。严一宁……”
“这样的朋友,我们不要也罢。”沈佳城又把胳膊交叉于他胸口,锁住了他所有退路。
“不止是朋友。”更是沈家的盟友,是秦臻清白履历的最后一层护盾,也是两个人在当今局面之中的最好的一条出路……
沈佳城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把头放在他的肩颈上片刻,只低声劝慰道:“真真,别难过了。”
秦臻推开他些许,沉默着站起来,低头收拾起毛毯和摇椅。
沈佳城看时间快到,便拿起了手边领带,深紫色,简单打了个四手结。可他从头到尾没看领带,而是一直一直看着秦臻。
秦臻回头盯住他片刻,还是没忍住,说:“……歪了。”
沈佳城没动手,只是把椅子往后滑了一寸,秦臻会意,只好站起来,绕过实木书桌。
书房到处都是书柜和文件柜,沈佳城岔开双腿给他留了半寸空间,秦臻靠着书桌,低头按着领结,右手帮他拉紧。
领结紧紧贴着喉咙,他手劲儿很大,沈佳城倒吸一口气。
“……嗯。轻点。”
又要窒息了。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正按住自己的咽喉——
沉香的味道一夜不散,笼罩在自己周围,像一双无形的巨掌。
沈佳城问他:“好看吗?”
秦臻点点头。
对方又说:“你送的。”
秦臻这才微微松开手。“要出门?”
“嗯,出门上班。忘记是谁说的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躲。”
……是自己说的。秦臻也愣住片刻。
沈佳城长着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算是标准的美人长相。可他在镜头前笑起来的时候总显得非常疏离,笑意不达眼底,可以说得体,或者周全,但谈不上真诚。
而现在不一样。顶灯切割暖黄的光,一片一片跌碎在他眼睛里,这笑容三份无奈七分苦涩,比不上在外的那种漂亮。可秦臻偏偏移不开眼睛。他低头凑近,轻轻嗯了一声。
沈佳城便闭上眼睛等着那个吻,可却是眼皮一凉。
“你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是秦臻吻了自己的眼睛。
片刻之后,沈佳城在赵立均的护送下,亲自推开了雅苑的大门。
秦臻上楼,才看到沈佳城衣柜抽斗仍是拉开状态,看来是沈佳城趁自己睡着的时候,急匆匆上楼,拿了手边一条领带。领带旁边是领结,个个都是做工精良,绣着他名字首字母。在旁边,是袖扣。钻石、贝壳、蓝宝石的,还有一对——或者说,是单独一只紫水晶袖扣。
“……他走了?”李承希匆匆上楼,好像有事要说。
“嗯,”秦臻这才关上抽屉,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过身来,问她道,“怎么了?”
李承希忙改口:“哦,没事。一个经济会议的提要,我没想到他今天早上还是正点去上班了。没事,我直接开车去他办公室。”
秦臻只说好。李承希见他这态度,停住脚步,低下头来,叹了口气。
“那天我说话的方式太过直白了点,我先跟你道个歉。我跟他工作这么多年,现在算是最最困难的时候。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所以我比谁都希望他好。他不比沈燕辉先生差,他也值得,至少值得一个完整的任期。……还请你不要介意。”
“我也喜欢实话实说的人,”秦臻接得很快,“所以,你的建议是——”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请你相信,我们都在尽全力争取一个万全的解决办法。”
秦臻点了点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配合。”
李承希苦笑道:“说实话,现在你不公开露面,是最好的配合。”
秦臻很聪明,听得出她的画外音:“那么……是不是我回星辉更好?”
李承希没有回答,再次说抱歉,转身要走。
“……承希,稍等一下。”
秦臻思索再三,还是选择说出口:“都到现在了,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我本来不该问,你也没有义务回答。如果你不想答,我也能够理解。”
李承希爽快道:“嗯,你问。”
“这几年,你给出过多少份保密协议?”
李承希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是困惑:“什么保密协议?”
……传闻首都西区沈佳城跟人上床要签保密协议,违约金高达七位数。
秦臻的表情很淡,平淡背后带着一种自我厌弃,好像不太满意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
李承希和他对视十几秒,终于才醒悟过来,开口说:“没有给过。”
“一次都没给过?”
“根本没有什么保密协议。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打电话问他的律师。”
秦臻皱眉,喃喃自语:“那他疯了。胆子也太大了点。”
可抬头对上李承希的目光,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传闻都是假的。他沈佳城是什么人,如果他身边有一点风吹草动,各个娱乐媒体不得大肆报道,首都这点地方,定会人尽皆知。
没有保密协议,是因为根本不需要。因为沈佳城这三年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过别人。
第48章
乌云积压,数日闷热,首都酝酿着一场暴雨。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天。沈佳城每天照常去上班,面对送到自己眼前的摄像机无数,他只面无表情地重复去年三月采访时候的同一套说辞。
“三一行动在我当时的保密权限之上,对此军事行动早有内部调查报告。我相信秦臻,也相信有关部门对此已经有完备的调查。”
可沈佳城心里也清楚,安全局今非昔比。
他已经私下亲自拜访过罗昌祥。早些时候被逼退隐的罗昌祥只求安度晚年,对沈佳城屡次道歉,但姿态仍是明哲保身。没有了自己曾经信任的罗昌祥副局长坐镇,若安全局重启当年的调查,沈佳城也不能保证会调查出怎样的结果。更何况,若再是让秦臻进去把他关禁闭,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三天,就是三个小时,估计自己会先疯掉。
只有程显和徐谨知道爆料人的具体位置,沈佳城团队试图和最开始公布这则新闻的辰兴电视台取得联系,走媒体渠道,和爆料人直接谈判,也吃了闭门羹。
联盟军部发言人更是仅敢表现出中立立场,称秦臻已不是现役军人,三一行动报告交给了安全局审阅,相当于把皮球又踢回了安全局。沈佳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军方,是任何事情都一定会有鲜明立场的‘鹰派’。没有立场就是最大的立场,所谓中立,其实就是背弃他们。背后是谁的意思,他也清楚。严骋作为秦臻行动时的直接上级,他的恩师和领导,曾经是他晋升路上最有力的支持者,竟然在关键时候选择背弃他。感情因素暂且不表,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差的一种可能。
还好,军校那边,沈佳城早已替秦臻打听过。有威望很高、曾是四星级军衔的李学亮撑着,暂时没有人公开出来表态。
这几天的时间里,除去处理战后日常事务,沈佳城同保守党委员会里有影响力的诸位官员碰头,也和沈燕辉昔日的同学、首都各大银行家会晤。几乎所有人的口径相似地一致,建议他顺水推舟,撇清自己的责任,和秦臻干净切割,而且越早越好。
沈佳城越是坚持,民意也就越倒向另外一边。
从第二天起,天阙阁门口全是抗议的民众和采访的记者,林肯在人群中龟速挪动十几分钟,才勉强蹭进了大门内的专用停车场。
雅苑家庭会议室内,李承希、谭未明等人都在。新聘请的公关顾问把电脑和文件一字摊开,上面打印了各种图表。顾问抬起头来,却是在瞄秦臻的脸色。
秦臻低头,再重复一遍:“是您的意思,还是沈主席的意思。”
“……是,是我们的建议。我们打算先争得您的同意,再向主席汇报。”顾问连忙道。
至于为什么这样处理,秦臻也明白了。表面上是出于尊重,先争得他的同意,实际上是他们都怕和沈佳城提起这个话题以后惹得沈主席不高兴,所以派当事人死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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