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的,是一张陌生而干枯的脸。那个人先是喝了他两瓶水,然后一进房间就踉跄奔入浴室,像是渴了很久。
这个人也是污染黑港城环境的、流浪汉中的一员。白唯最终决定,像干掉计划里的那个人一样也干掉他。
然而,那个人却把他掀翻在了床上,舔干净了他身上的汗。
一场谋杀变成了荒谬绝伦的一夜情。让白唯感到恐慌的是,在那个人的力量面前,他竟然完全没办法反抗。他们几乎做到了最后一步,在那之前,那个人像是喝饱了水似的,满足地沉沉睡去。
而白唯怀着被侮辱的愤怒,掐死了他,把他扔进了垃圾箱里。
然而,最终促使他离开黑港城的并非是对这段黑历史的逃避或厌恶。
“挫败感。”白唯说,“我觉得我没有能力……”
在黑港城做一个连环杀手,城市清洁工。
也没有能力……
让黑港城的政府清理干净这座城市里的怪物。
更没有能力回到从前的房子里,从前的房间里。
而如今,他竟然连成功杀人都做不到了。
有毒的种子会长出扭曲的树杈,可即使如此,那也是一种成长。而他此刻,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发芽的方向。
除了回到北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挫败吗……”卢森的语气略带疑惑,“竟然是因为挫败……”
这和卢森原本以为的、白唯离开黑港城的原因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这是由自己给白唯留下的心理阴影造成的。他考虑到白唯会恐惧、会悲伤、会厌恶,却唯独没有想到挫败。
——看来,他还不够了解白唯。他会拥有这种想法,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你已经很厉害了,宝宝。你比你想象中更加优秀。”卢森说。
……不,一点也不,你还活在我对面,就是我失败的证明。
“你在扮演我的心理医生吗?”白唯几乎有点想笑了,“你不打算开民宿,打算开心理诊所了?”
开心理诊所的话,卢森就必须每天在岗,不能同时拥有民宿和修车店两份收入了。卢森思考后,回答:“亲爱的,我还是想开民宿。”
白唯:……
“那你开吧。”他语气不善地说。
“离开黑港后,在北都的事……嗯,我知道,你在北都写作,偶尔去图书馆帮忙。”卢森说,“那段时间你的写作状态不错。在两部作品后,你和新的出版社签订了合约。你和我说过这个,而且你积极地在准备新的稿子……这段时间插入不了旅行。”
白唯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嗯。”
倒不是因为卢森,而是因为那时的出版社。
卢森:“那段时间你的对外活动很多,找不到插入我们去旅游的事件的契机。这是一个空窗期,我应该怎么解释?嗯,可以说我忙着毕业设计,恰好手机也坏了,手机卡掉了,失联了……”
“可以说我们当时分手了。”白唯发现自己竟然有闲心陪着卢森编故事了。
“不行,即使是在编造的故事里,我们也不能分手。”卢森态度坚决,“一次也不能有过。”
他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白唯在莫名其妙的同时,又觉得手指有些不安般,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随便你编吧,反正他们不会详细问的。”
“可以这样说——在我们初次相识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今后还会一直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卢森斟酌道,“你知道你在未来,会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你的祖父会更喜欢他,而不是一个会在沙滩上溺水的,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
“而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游子。我不属于这座城市,也不属于任何城市。我想,你若是知道我的过去……的传闻,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而且,我怕我给不了你未来。所以……我们只是把彼此当成好朋友在相处。”卢森说。
“这听起来和分手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白唯反驳,“相反,这让我们两个人听起来都更糟糕了。”
“……有更糟糕吗?”
“满是弱点、阴暗的想法、逃避的人格,和这种情况下还要偷偷地、持续着一段关系,和克制不住人性弱点的偷情与贪婪没什么区别。”白唯评价。
“但这样的我们还在努力地爱着彼此,不是更加珍贵和伟大吗?”卢森说。
“我不觉得。”白唯说,“像这样的两个人,谁会相信他们彼此相爱呢?”
屋子里的气氛像是一下子就冷下来了,窗框旁也结起了冰霜。白唯在心慌之下说出了这段话,可他的心慌没有因为表达观点而好转。
相反,它愈发地跳个不停,仿佛心律不齐。
“……好吧。”卢森说,“我们在讲述故事时跳过这段。”
“嗯。跳过这段,他们自己会脑补的。”
白唯在那一刻觉得,他刚才不该说出这段话。因为卢森低下了眼,继续去看他的文档了。
可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错。即使今天不说,他早晚也会在一举一动之间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和卢森之间可以有“早晚”的?
卢森:“国家的不同让我们错失了联系上彼此的机会。然后我们就重逢、交换真实的姓名并且订婚了。谁能想到呢?我们一见钟情的人,竟然是彼此的未婚夫。我们因丢失手机卡而断掉的红线,在这一刻又链接了起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妙的缘分?我们回到青禾订婚,然后,我们逃婚……”
他顿在了这里:“很多人也问我们,为什么逃婚,是不是被家里人反对。”
当然不是因为家里人反对。白家所有人都像中邪了似的喜欢卢森这个赘婿,而后,在一个星期内,全青禾的人都中了邪。
这离不来卢森的艰苦奋斗。在这一个星期里,他好不容易才洗脑了整座城市。在那之后,他将继承白家的一座庄园,几座工厂,百家店铺,千亩良田,还有几万个将他视为人类之光的青禾居民。
(虽然那座城市在玩家们眼中,像是一个全员被邪教洗脑的恐怖副本)
白唯掀起一点眼皮:“你说为什么?”
卢森:……
“好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卢森诚恳地说。
白唯:?
“我以为,你带我走时,有什么主意或者想法?”他不可置信地说。
卢森:“呃……你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呢?”
白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嘀咕道。
他们在全青禾的人的眼中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年轻人。他们健康、年轻、英俊、富有,应该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完美地踏入婚姻殿堂,再由白唯的祖父将白唯的手交到卢森手中,他们已经在青禾的民政厅办下了合法手续,拥有了结婚证。一个万众瞩目的婚礼,不过是一个过明面的仪式,不过是临门一脚。
可他们偏偏在那临门一脚之前一起跑了。
回想起来,白唯在带着卢森回青禾、回到白家时,是存着让他被为难的心思的。
在回青禾为结婚准备前,卢森刚从一场车祸中康复。白唯带他坐飞机,在下楼梯时嘱咐他小心。卢森说:“亲爱的,这一路上你对我真细心。”
白唯心想,那可不得这样做。卢森这个人很容易就会死。如果让他在婚礼前出了事故、耽误了婚礼,白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他也想看看祖父对卢森不满、为难卢森的模样。在这之前,卢森曾经见过几次他的祖父,但每次的时间都不长,而且未曾一起生活。白唯于是在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期待——他希望卢森也能在他祖父面前出个丑,被挑出一些毛病来。
毕竟,他的祖父可是出了名的苛刻。
然而事实是,祖父对卢森极其满意。从生活习惯到为人处世,祖父不仅没有挑出卢森哪怕一个毛病,还称赞他的得体。卢森在这个过程中曾回头看了白唯一眼,就像他认为白唯会对他更加满意一样。
然而并没有。白唯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觉得手脚冰凉,乃至于陌生。
那一刻,他觉得卢森和自己,更加不是一国的。
他们明明是一对陌生夫夫,可卢森对于他而言,却如此陌生。
婚期将近,白家张灯结彩,气球和彩灯被运进白家。白唯却在他的房间里越来越难以入睡。
在婚前,白唯不能和卢森住在同一间房间,卢森住在客房,他仍旧住在他母亲的旧卧室——那座能看见紫藤花的房间。
因此,他得以在半夜睡不着时,能一个人起来,坐在窗台旁。
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留在青禾,卢森同意了。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专心打理家业,卢森也十分支持。祖父希望他们能维持白家的百年声名,依旧让方圆百里的居民们爱戴,卢森也十分赞成。卢森说:“能让我的名字留在白家的族谱上,已经是我十足的幸运。”
祖父觉得卢森很上道。白唯也是这样想的。这原本也是白唯从小被灌输的人生目标。但这一刻,在月色下,他却莫名感到悲怆。
这将是他从此的人生,是这样吗?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窗下站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已经看了他很久了。
第51章 One day more
卢森站在凄冷的月光下,幽暗的紫藤花中。那道月光恰好打在他的脸上,使得那张白日里英俊绝伦的脸此刻有一种立体的阴森,以至于带出三分非人感。
此刻,他仰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白唯窗台的方向。
如果不是那片云从月亮上移开,如果不是月光落在了卢森的脸上……白唯甚至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白唯说。
卢森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表:“二十分钟。”
手表黑金配色,在两天前,被白唯的祖父从盒子里取出。他用眼镜布细致地、小心地擦干净了表带和表链上每一枚潜在的灰尘,然后将它戴在了卢森的手腕上。
那枚手表上是不会有灰尘的,它被放在一个木质的盒子里,盒子又被放在祖父的保险箱里。保险箱里藏着地契、藏着族谱、藏着白家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多年来它们在那幽闭的空间里静静沉睡,冻结着白家的荣耀,直到每次改朝换代时。
“这是我买给白雎的手表,为了奖励她进入海军学院。”祖父说,“你既然娶了白唯,那现在,我把这只手表给你。”
比起十几年前将白唯接回青禾那时,祖父又苍老了许多。可他依旧挺直背脊,像是一个不曾有机会上战场的战士。卢森敬重地接过手表,道:“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白唯本该为那句“娶了白唯”而震惊的……事情竟然真的如此尘埃落定了。祖父真的决定让他和一个男人结婚,而且还用了“娶”这个字。传统的祖父真的疯了。可他那一刻的心却完全放在另一件事上,他的心就像手表的指针一样,重新开始走动。
这是时隔多年祖父第二次提到白雎。
白唯曾以为,祖父会很多次提到自己的母亲,就像他把他从孤儿院接回来时曾提到他母亲那样。他会和他一起怀念她,多次提到她,说起她童年、幼年、少年时的故事。
等到那时,白唯会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出一个正常的孩子本应说出的,怀念母亲的话。他的话语就像不规则的鹅卵石,因为不规则,吐出来也显得异常,好在,它们早就因为那嶙峋的怪状而卡在喉咙里面,吐不出来。
但事实上,在那之后的漫长少年时光里,祖父从来没有提起过白雎的事。他就像是把她忘了,就像这座住宅里从来没有这一个人。
白唯觉得自己或许知道这是什么。在他在白家的最初两年里,祖父看着他,经常说出另一个名字:“白雎……”
而后,他会用白唯的名字修正这句话:“白唯,去把那本书拿下来。”
祖父或许是个很刚强果敢的人吧。他花费两年,终于再也不会叫错白唯的名字了。他也不会在路过走廊,看见白唯背影时,因恍惚一瞬而叫错名字。
祖父第一次提到他的母亲,是白唯填报完升学志愿之后。他来到白唯的房间,坐在一把藤编椅子上。他微微仰着脑袋,这让他可以看到柜子顶上的、三十年前的模型。在白唯升学的宴会之后,在喝了一些酒而白唯终于也要暂时离开青禾之后,他忽然开了口,提到了一个不存在于这个时间上的幽灵。
“我小时候,我的曾祖父曾经拥有过庞大的产业,比你现在看见的还要庞大。然而新时代的到来,技术的发展,权力的更替结束了这一切。轮船、枪炮、蒸汽机,它们使得老式家族的一切摇摇欲坠。曾祖父说沉重的责任扛在我们的身上,我们要做的,是跟上新时代。曾祖父送他的弟弟去做海军,长子守成,幼子也应当承担拓宽、拯救家族的重任。可他最终死在了海上,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同伴带了一捧骨灰回来。曾祖父把那捧骨灰放在祠堂里,十数年祭拜。直到那名同伴因病去世前,他才告诉曾祖父,那并不是曾祖父的弟弟的骨灰。他的弟弟没有英勇地死在发掘新岛屿的战斗里,而是因为颠簸和恐惧消失在了海上。那捧骨灰属于一个无名的水手。”
“后来,我的祖父和父亲,是两名花花公子。他们败光了几乎所有的家产。我的祖父活在混沌和享乐里。我的父亲则活在恐惧与麻痹自己的厮混里。他比谁都明白,这个家即将撑不下去了。可他假装自己不明白,只是喝酒、抽烟、玩儿牌。”
“直到我的白家时代。”
“在我那个时代,所有人都在出海。他们到世界各地寻找谋生路的机会,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扎根,每个人都成为游子。而我那时,想成为一名海军。然而,我的右腿在一场高烧之后留下后遗症,我永远也不能实现这个梦想。”祖父拍了拍自己枯瘦的右腿,“然而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梦想并不是重要的东西。我留在青禾,即使拖着一条瘸腿,也一点点取回了属于白家的家产。即使我知道,不少人称呼我为老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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