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李爻想起他在朝上的处心积虑,景平的变化惹得他心口发酸。
他藏着个问题从不曾问,今日终于闷不住了。
“跟我说句实话,你恨赵家吗?”李爻问。
景平鼻息一顿,合了眼睛。
李爻不催,只是等。
“恨。”好一会儿,景平淡淡地甩出一个字。
“但我知道你承受不起,”语调平静,“所以我愿意跟你走,可如今他不让你走……”
李爻暗暗握了握拳,坐起来将人搂进怀里:“很快就能走了。”
景平苦笑,表情难掩悲凉,他不喜欢李爻在大事上拿他当小孩子哄,也不忍心挑破不知何时到来的幻念。
可好不容易话说到这份上,他还是狠下心肠:“今天赵晟在朝上看似给足你面子,其实不过是为他自己罢了。”
李爻何尝不知道?
更甚赵晟用景平威胁他。
他可以偷偷带景平走,但率土之滨,要东躲西藏一辈子么?
又或是……远离故土?
话题苦涩,他不想跟景平剖开揉碎。
这份心思像凶兽面对伤口和绝境,舔伤、筹谋总要独自面对,不希望被任何同伴看见,多亲密的都不行。
他下意识希望在景平面前永远云淡风轻,独领风骚。
“伤筋动骨……你也将那破圈摘下来了,晏初。”
声声字字,敲在李爻心上,景平不贴心了,偏要跟他掰扯。在景平看来,李爻对已故家人有几近疯狂的执念,他正在被执念吞噬。
他不能看他因此粉身碎骨。
“你脱开手腕上的束缚,怎么就不能打开心里的枷呢?他们那么待你……你也说过,爷爷要的是不负苍生,从没说让你不负赵晟一人。你到底在守着什么……”
“够了!”
李爻猛坐起来,从未有过的冷冽——他和心上人的山水田园在重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变成个美丽的梦幻泡泡,越飞越远。
他够不到捞不住,想一跃而起,却被无数双手生拉硬拽住。
他低头看见赵晟、看见苍生万民、甚至看见爷爷、爹娘……
他突然鼻子发酸,眼窝也发酸——一人困死也就罢了,难道要拉着景平一起吗?
这感觉太久没经历,让他愣了。
几乎同时,心肺间如刀剌钢磨的感觉卷土重来,一阵翻腾之后,有股闷热猝不及防往上窜。
李爻暗道不好。
须臾间他念着景平看不见,下意识怕动静大了吓到他,泛到嘴边的腥热被他咽回去半口,另外半口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无声地落了满襟。
眼泪也描着脸颊滑落下来。
于李爻而言,损点血习以为常,那滴眼泪反而让他受了莫大的惊吓。
镯子的真相被戳破后,他都未掉半滴泪。
自那以后积压的憋屈今天终于被景平一句话戳爆了。
多年不曾有过的情绪失控让他慌乱,他想落荒而逃。
强稳住气息,向景平道“我去倒水”,跟着拢齐衣裳,仓惶下地。
门“咣当”一声关上。
景平呆愣了:屋里有水啊……
他看不见,但他听出李爻鼻息乱、气息也不稳。
他在床上摸索——碰到几点洇湿的水痕。
晏初他……哭了吗?
景平慌了。
想立刻冲出去找李爻。
跟着他又强迫自己冷静。
李爻不是毛头小孩,既然躲出去,就是不想被看见狼狈,哪怕他现在想看也看不见。
景平起身穿衣,妄想用有条不紊的动作让心绪镇定。
可他的手不争气,止不住在抖。
他觉得他在欺负李爻。
但他不想他一辈子被不值的忠义束缚。
更甚,自从信安城乱之后,他察觉李爻脉象中压着郁气,那是憋闷、委屈与一贯的坚守在抗衡对峙,久而不散,必成大患。
景平才趁眼下的片点闲时,别有用心地没事找事。
只是李爻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他想等李爻回来,可多等分毫都是酷刑。
他一刻也不能再忍,摸摸索索站起来往门口挪,几步的路先被桌腿绊,后被屏风磕。
不禁感叹:盲人不好当。
正不惧艰险呢,门轻响一声开了。
“我不是说了去倒水,”李爻进门,语调带着责怪,“你下来做什么,尿急吗?呦呵,衣裳穿得挺规整,我看看系错扣没。”
听声音又恢复如常了。
李爻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回身扶景平手肘,拉他到桌边坐下。
跟着水声响起,温热的手巾擦过景平的脸。
“晏初……”景平把住李爻的手,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大概是挫败。
他希望李爻在他面前、甚至在他怀里把憋闷全发泄出来。
可当初事发突然,那人都那么淡定,而今更不大可能了,对方那死撑到底的臭毛病让人厌,又让人疼。
“嗯?”李爻随意应。
只能凑一双好手的二人现在还有一个眼神不好。
“刚刚你……”景平的手碰到李爻手臂,心中打了个激灵——李爻衣裳料子变了,他不合时宜地着急出去是为了换衣裳?
衣裳脏成什么样要他那般仓惶去换?
景平大骇,手忙脚乱摸他的脉。
“你到底怎么了!干什么要躲出去?!”
李爻看他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里填满了惊恐、焦急,知道他太聪明,还是没瞒住:“你看不清,我怕吓着你,不过现在舒服多了,”他终归没提‘血’和“泪”,叹息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当初我也这么跟你说过,可眼下……我心里乱,你让我捋一捋。”
他是怎么都不会提赵晟的威胁。
他抚过景平发鬓,在对方额头亲了亲,手指轻轻刷过睫毛。
太温柔。
景平彻底投降了:好吧,不提……
他摸着李爻的脉象的确轻盈不少,搂了他的腰,耳朵正好贴在对方胸前,听见心跳声沉稳有力。
他借题发挥地找事,本意是让李爻发发脾气,哪怕跟他吼两嗓子都好,没想到自己威力巨大,两句话勾出李爻压在肺腑里的淤血。
塞翁失马也不妨碍景平心疼。
李爻任他抱一会儿:“腰酸,这姿势有点累。”他笑着把景平扶起来,见对方垂着眼睛乖顺得很,没了刚才挑事的刺头模样,问道,“你这眼睛需要用药么,又或者是怎么治一治?”
“不用,多喝水就行,”景平抬起那双只有光感的眼,纯良无害地一笑,“还得劳烦你陪我多运动运动。”
……
滚。
想运动院子里打拳去。
李爻没来及骂,外面先有人开腔了:“王爷在屋里吗,城西出事了。”
听声音是常怀。
他端正站在门口,战场上下来的人,残破成什么模样也自有股威然凛意,见李爻开门躬身行礼:“王爷,辰王府被围了。”
李爻脸色一沉:皇上终归是要斩草除根么?
“圣上的意思?”
常怀眨了眨眼,忙解释道:“哦,是卑职话没说清,王爷恕罪,”他顿挫少时解释道,“是不知从哪来的人,将辰王府围得水泄不通,金吾卫去镇压,发现‘暴民’里有寻常百姓,暂不知因果,没敢惊动陛下,念着您在都城,来请个令。”
如今人尽皆知,掌武令在李爻手里,加之他本是右相之职,持有九个半枚的梼杌符。
“辰王府的人呢?”李爻问。
常怀挠了挠脑袋:“静悄悄的,没见有人出来。”
依着蓉辉的性子,不该这么安静啊。
李爻快步回屋对景平柔声道:“我得去看看,你老实在家待着。”
第130章 执黑
老天爷给了李爻一点怜惜, 他出门时,雨丝丝络络随风斜舞,几近停了。
辰王府附近, 未见骚乱, 先闻乱声。
金吾卫调来了军中斥候, 正在喊话。
能做斥候的多声如擂鼓, 一副肉嗓子敞开便似狮子吼,可眼下有扩音筒的帮衬,喊声依旧被暴/民的呜呜嚷嚷掩盖, 李爻仔细分辨也没听清他喊什么。
好在尚能对话, 事情该没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这个念头刚刚腾起,前面突然一阵大乱。
李爻:……不消停。
事情闹成这样,好人家早关门闭户了,李爻街市纵马, 眨眼的功夫已到乱局外围。
大将军是排兵布阵的行家里手,见老百姓已将辰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开始冲撞向大门口,看似乱哄哄一团其实暗藏玄机——王府的出入口均被堵得严实,同时又有专人守着街巷口。
俨然早有撤离预谋。
只要关键人能趁乱跑进窄巷, 官军便很难拨开乱民只追一人。
李爻展目看, 见金吾卫的右卫将军正在焦头烂额, 没有上令, 他不敢向百姓施展强硬手段, 只得边让盾兵防御, 边试图讲理。
李爻摘下腰牌, 递给近前一名小士官道:“传令分派兄弟在所有小巷的分叉口埋伏,起糟乱时都机灵着点, 可着眼神不慌、冒贼光的抓。”
士官见康南王,得了主心骨,道一声“得令”,跑远了。
李爻安排好后手,问身边官阶最大的威卫将军:“怎么回事?”
威卫将军近前行礼:“回王爷,他们说辰王毁了他们的信仰,要砸辰王府。”
还是离火教。
依旧有人以此做文章。
他思虑片刻,脱蹬一跃上墙。
信众们再如何鬼迷心窍也是普通百姓,只要找出混迹其中的挑头人,便能杀鸡儆猴。
死到临头那一刻,人多是害怕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出现暴/乱,王府周围少说千人,内里不乏老人幼子,一旦推搡摔倒,便会死伤。
李爻在墙头看过大概,沿着房脊,几个起落上了辰王府大门轴顶。稳步站定,如履平地。
他来得急,衣裳还是居家常服,头发用根带子随意低绑着,临风长身而立,衣袂飘摇,银发飞舞,谪仙降世一般。
只是仙人身上杀伐气略重,不怒自威地扫视过门前众人。
乱民猝不及防,注意力被凭空出现的天仙吸引,片刻开始有人念叨“王爷”、“是康南王来了”。
杂乱吵闹声小了很多。
李爻向脚边斥候凛声道:“叫他们带头的出来说话。”跟着,冲人群中一个庄稼汉子伸手一指。
万众瞩目,王爷居高独点一人,压迫感太强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爻所指之人。
斥候适时大声道:“康南王在此,有何诉求,上前来说!”
那人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不明白李爻如何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几乎同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着马蹄响迅速迫近。
又来了官军。
街市四面八方被彻底围住。
李爻登高看得远,见领头的是内侍庭禁卫总管铎戌和禁军上将。
显然,那二人也看见他了。
铎戌在鄯庸关被先安殿的老太监算计,丢失政令,回到都城赵晟没跟他计较。
他向李爻遥遥行礼,而后二话不说,尖声大喝:“暴/民乱社稷,全都拿下!死活不论!”
一句话像炮/弹轰在水里。
人浪翻涌,大乱顿时重掀。
没人愿意死活不论,本已控制住的事态急转直下。老百姓们吓坏了,四散奔逃,推搡拉扯,眨眼的功夫,李爻眼皮子底下已有四五人被挤倒。
李爻暴怒撞头,可眼下通天的嗓门也喊不出两米远。
他向右卫将军大吼:“带人护住老幼!”话音落,腾身而起,在廊檐上飒踏而过,一路去追刚才的“庄稼汉子”。
那人果然不同于寻常乱民,毫不犹豫夺路而逃,趁乱拐进小巷子,却不穿巷而出,轻车熟路拐进小院,闪身进屋。
李爻看得清清楚楚,自墙上跃下,脚步轻盈,也推门跟进去。
门打开的瞬间,寒光扑面而来。
李爻心有防备,侧身躲过,刀锋惊掠之下银发飞扬。庄稼汉一刀劈空不罢休,晃眼看见李爻左手缠着绷带,专向他左侧进攻。
招式凌厉,不是俗手。
但寻常武人怎能敌过尸山血海中炼出的将军。
李爻面色随意,右手角度刁钻,一招扣住对方手腕,巧劲一扭,带得那人直臂丢刀,同时他猛抬膝盖——
“嗷——”一声惨嚎,庄稼汉手肘被李爻一膝顶折,反向打出个弧度。
他疼得冷汗直流:“官军怎可对劳苦百姓下手!”
李爻拽着他的手端详,笑道:“哥们儿整日下地劳作,这手可白细得很,有何驻颜秘术,不如告诉我。卖出好价钱咱俩平分,如何?”
他还有闲心消遣对方,玩笑一句之后,脸色骤冷。
“你受何人指使老实交代,否则让你知道什么叫‘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那人猛喘两口,死鱼眼盯视李爻须臾,眼神陡然凛寒。
李爻左手好得差不多了,出手如电,一把卡住对方脖子将人狠抵在墙上,右手扣住敌人下颌一带,那人登时颌骨脱臼,嘴合不上了。他臼齿后面有个乌黑的洞,藏于齿间的剧毒蜡封已经被启开。
千钧之际,自戕被李爻打断。
眼下他胳膊断了,嘴也合不上,眼睛冒火,“呵呵”地咆哮,想咬人都不成。
正这时,刚替李爻传令的小士官带人闯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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