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从月洞门冒头,花信风就看见他了,俩眼冒贼火,而他也是这时看清师父抱的人是松钗。
松钗没彻底迷糊,见了景平好歹认得,眨了眨眼,扯出丝笑意,算是打过招呼。
只要伤员不是李爻,景平便能如老夫子一般沉稳。他把人让进厢房,摸松钗脉时,听花信风口述对方伤情。
“发热几天了?”景平问,揭开松钗衣裳看他伤口。
花信风继续抢答:“受伤之后一切见好,归途没急赶,可大前天夜里突然高热,怎么都降不下去。”
景平愣神听完,别有深意地看了师父一眼:“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也养护得仔细,没有发炎感染。唔……许是食物药物与他自身相冲,总之先把温度降下来。”
言罢,他出屋。
不大会儿功夫,一大桶药浴温水被抬进来。
“师父帮先生把衣裳脱了。”景平见花信风一脸担忧,在床边站得像条扁担。
话音落,松钗不待花信风动作,自己支持着坐起来了,将衣服脱得只剩里衣,趔趄到木桶边,差点一脑袋栽下去。
幸亏花信风手疾眼快,才没让他大头朝下。
景平看看师父,又看看松钗,觉出种说不出的扭捏。
这味儿他可太懂了。
他几不可见地坏笑,火速恢复一脸正经:“泡一刻钟之后,把人抱出来,千万别让冻着。大椎、合谷、外关、涌泉、足三里,火针快推,师父行吗?咳,你的医术没问题,不行也得行,我要赶快抓药去。”
花信风急道:“抓药一刻钟还回不来吗?”
景平鄙视他:活该你当年追不着我娘,现在打光棍儿。
他正想变着法给师父开窍,房门轻响,李爻回来了。
景平立刻换上笑脸:“忙完了?吃饭没有?”
“没呢,刨了绝户坟,没来及踹寡妇门,先回来看看你,下午择一吉时再踹,”李爻没溜儿到一半,看见松钗了,“哎呦,这是怎么……诶?”
花信风把他往旁边一拽,背过身要说悄悄话。
“将军。”松钗叫人。
“啊?”花信风猛然回头,“哎——!”
挺狗腿。
“是松钗给诸位添麻烦了,一会儿我自会有所交代。”
按理说这屋李爻说了算,没想到花信风再次抢话:“交代什么?不想说的事不用说。”
李爻看景平:什么情况?
景平蹭到他身边,低声笑道:“上头了。”
第138章 暗度
松钗的针是景平给施的。
花信风在外伤、药石和某些毒物有所长, 扎针灸实在是与寻常大夫没分别。
但在景平看来,师父就是怂。
最后,他没理松钗的倾诉欲, 一针把人扎睡了:都这样了, 不睡觉还想说什么?
李爻帮不上忙, 当甩手掌柜架着二郎腿喝茶, 见景平下针稳准狠,幻视到对方扎他时候的模样,呛了一口。
“晏初, 你怎么了?”景平不知是自己把人“吓”着了, 吧嗒着一双纯良的眼,抢过去给李爻顺气。
李爻干笑:“拿眼喘气呛着了,”他问花信风,“怎么弄成这样?”
早知如此, 就该拦着松钗去寻那份执念。
花信风不答反问景平:“他怎么样?”
仨人睁着六只招子,相互看了会儿……
“师父放心吧, ”景平难得表情丰富地看花信风,已然脑补出整套烂俗话本,阴阳怪气劝慰道, “他没事, 估么着晚饭时能醒, 下午您也好好歇歇。”
花信风知道徒弟心里编排自己, 没跟他较劲, 摆摆手, 意思是:退下吧。
“你先吃饭去, 我跟你师父……咳,说两句话。”李爻接话。
“什么着急上吊的话非得在现在说, ”景平不容置疑,“先吃饭,你一会儿也得行针。”
李爻:……
风水轮流转,花信风笑看热闹:师叔,你也有今天!
哈!哈!哈!
要说景平赶落人,因为他下午还有事。
饭后他给李爻行过针,着急忙慌出门。
李爻的声音追着他:“哎?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回,傍晚就回——”年轻人的声音飘回来,人也飘回来,在李爻嘴唇上飞快地撕啄了下,才满意地跑了。
这一幕又让花信风这万年老光棍看个满眼:知道了你俩的事之后,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多余。
腹诽完二人,他抓住时机,言归正传:“师叔,跟我交个底,郑大人呢?”
剿匪成功后,他始终没寻到郑铮的踪迹。
山匪们多被关在蜀中衙门里,匪首则押解上邺阳,再一半天该到了。
再无旁人,李爻直言承认:“是我藏的人,松钗帮的忙。”
花信风眼睛立刻瞪大好几圈:“你这是……”他意识到自己声音高了,忙压低,“你这可是欺君!”
“是也已经欺过了,能如何?”李爻满不在乎笑着瞥他,“知道我欺君的就你们仨,我要是被卖了,就是你干的。所以你会卖我么?”
花信风怼他肩膀,骂道:“说得什么屁话!”
他想问李爻接下来的打算,但也知道说辞只有一个——郑铮被劫掠后失踪。
他听闻郑铮是真的动过那批钱款时,也嘬了牙花子。老大人的初衷再如何含泪泣血,只要皇上不肯法外容情,事情在面上便是必死之局。
谁都不是神仙,李爻暂时没有好办法。
只得缓兵以谋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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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赵岐回都城月余了,因为伤重、且阴差阳错吃了李爻的解药,体格子更差了。
据说他时常昏睡不醒,一日能清醒的时间占十之二三,便很不错了。
是以,皇上暂没恢复他的太子之位,只说东宫给他留着。
言外之意很明确——养好了身体,太子还是你。
景平急着出门,正是因为赵岐邀他入宫。
他赶到赵岐的居殿时,见殿下身边有个小官,正供其挑看什么图样。
赵岐道:“我对穿着不上心,扶大人平步青云,这些事交给别人就是了。”
小官答:“下官再如何平步青云,陛下也暂没宣召,司衣局的差事还该是下官的,下官乐得伺候殿下。”
“那扶大人帮我掂配就好,你配的衣裳总是很好看。”赵岐挺温和。
小官有眼力价儿,知道赵岐想他走,行礼退下。与景平对面而过,笑着向他叉手行礼。
景平面无表情地还礼,惊鸿一瞥间,他愣了下——这人眉梢眼角,似有李爻一两分满不在乎的神似。
旋即他笑话自己:片刻不见,就想得失心疯了么。
初秋时节,雨来了凉,太阳晒过,又蒸笼似的。
赵岐靠窗坐着,阳光斜照,映得他恹恹的、眼下一片乌青,他沐在光里依旧不觉得暖和,将秋氅紧了紧。
信安城头一刀,像刀掉了他九成性命。
曾经景平觉得李爻像个瓷器,冲风咳嗽、动辄半边身子没知觉,而今突然意识到,那有一大半是他的心理作用。事实上,李爻在鄯庸关伤重成那样,依然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对比赵岐,晏初简直是金刚钻,总有一把子精气神格外劲朗。
“扶大人最近与父皇投缘,豫娘娘都清闲许多,我总得给几分薄面,”赵岐似是闲话,中气不足,而后他苦笑,“贺大人随便坐,我实在不知自己还有几天好活。”
景平厌恶赵家人,相处下来,只赵依和赵岐尚算不错。
“殿下是否又不适,才叫下官来?”
“就这样了,”赵岐摇头,“从前总听人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如今才真懂了,”他年纪轻轻笑出一股知天命的随便,“但贺大人对外确实要说是来帮我瞧身子的。”
景平听他弦外有音,沉声道:“恭听殿下赐教。”
“赐教不敢当,”赵岐眼眸闪了闪,“你对老师……是否……”他近来走动少,想得可不少,回忆景平对李爻的真挚,俨然超越了所谓的师徒之情。
“我待他比命还重要。”景平坦然。
赵岐眼角的笑纹更深几分,像松心羡慕。他舔了舔嘴唇,正色道:“那我有话直说。是赵家对不起老师,我思来想去,应该趁着有命还他恩情,可依着老师的性子,怕是不屑得我还,是以我请贺大人来。我在邻郡存了些东西,必要的时候,会有人奉上,这是信物请大人收好。”
他递给景平半片玉牒,端口参差,显然是故意敲断的。
少年人总会成长变化,或许需要经年日久的沉淀,也或许只在一夜几须臾。
好比景平对李爻不舍的追随、酿出跨上骏马跑去胡哈大寨烧粮草的瞬间;也好比事实对赵岐接二连三的无情捶打、终成绽在眼眸中沉稳睿智的笑。
大殿下变了很多,且学会了云里雾里。
景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赵岐给景平斟茶:“说点实际的,贺大人近来在暗查太和殿谶言之事?”
自今日见面,赵岐就表现得很诚恳。
景平依旧心有防备。
赵岐知道,也并不恼,笑着悠悠道:“‘南出小人,贾言乱政’的后半句是‘缺弊不立,穹窿可充’。”
景平惊了。
他听李爻说朴淼曾做过以谶解谶的事情以后,就暗中周旋。三法司里,乔璞和顾拾秋都在查那谶言是否有后半句。
可那说出谶言的太常寺丞是给吓坏了,声称“南出小人,贾言乱政”都是朴淼安在他脑袋上的,他根本没说过这话。
费尽周折好多天,才从朴淼的外室处听闻,谶言确实有四句。
无奈再多的,那外室也不知道了。
赵岐见景平愣神:“贺大人不必诧异,我再废物,也是个姓赵的,有些事情做起来有无形的便利。”
景平摩挲茶杯。
所谓“缺弊不立,穹窿可充”的意思,是说要守着南晋的规矩,国不可传予缺弊之人,社稷的破窟窿就能填平。
再看赵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后半句是针对殿下的?殿下知道是何人所为吗?”景平问。
赵岐皱眉,摇了摇头:“没查出,也猜不到。”
但不难看出,这谶言前半截针对景平,后半截针对赵岐。
景平冷笑出声——若是闹起来,终会演变为对晏初在国本之意上的逼迫与试探。
只是万没想到啊,这人严丝合缝的算计,被赵晟一套乱拳打了个稀碎。
眼下虽不确定背后之人是谁,却该是意不在扶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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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李爻没出去“踹寡妇门”。
他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出书房溜腿儿——景平还不回来,花信风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找了好大一圈,发现花师侄在松钗房里,倚窗发愣。
儒雅里带着几分幽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爻敲着窗口打拍子,贱嗖嗖地哼小调。
花信风瞪他:“别胡说八道,毁人家清誉。”
李爻眉毛扬起来:“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清誉,一是大姑娘小媳妇,二嘛……”他笑了笑,“是不知谁的心上人。”
松钗是酒楼茶馆的常客,即便出淤泥不染,也是泥里钻出来的,压根不在乎所谓清誉。反而花信风,心存别样的惦念,揣着君子意,替对方咸吃萝卜淡操心。
花信风让他噎住了,基于理论基础的胡搅蛮缠,他向来不是师叔对手,索性破罐子破摔,施展沉默不语大法,只当没听见。
而李爻对花师侄,一贯是逮着蛤(fpb)蟆捏出尿的“雷霆”手段,正待继续笑话他,不把人闹到掉脸,誓不罢休,景平回来了。
小伙子老远一看,就知道是他家晏初又欺负师父呢,索性站定没动,打算看热闹。
没想到花信风掀眼皮就发现他了。
花长史确实挂心松钗。
可深究,他说不清楚对人家是哪种感情,仿佛松钗那句“你是喜欢我能扮成她的模样”变成根长刺,扎在心里。
搅合得他脑袋比打鱼的破网还难缠。
他没计较孽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行径,招手让他过来。
几步路的功夫,景平满眼是师父赤链蛇吃扁担,死不转弯的模样。
他有心当一回“媒公”,却见李爻轻轻摇头,不经意间飞了松钗一眼。
景平顿挫片刻,便也懂了:师父性子恪守,松钗的身世又因果不明,若他没有自己待晏初那般破釜沉舟、飞蛾扑火的勇气,只依靠片点不清不楚的喜欢,确实很难维系长久,更难得善果。
显然眼下这二人,一个退却,一个混乱。
咳!都道愚者常有爱,师父没想通,确实不好猛推他。
伏羲九针是绝学。
景平一针扎下去,说让人傍晚醒,便能控制误差在一盏茶之内。
日头打斜时,松钗果然醒了。
他高烧转为低热,睡一大觉,精神头好了很多。
睁眼醒神,见仨大老爷们,一个在屋里、俩窗外,表情各异、不知所谓,轻咳一声起身。
花信风立刻回头,快步到床边:“有哪里不舒服?”他倒水递在松钗手里,“慢点喝。”
松钗头发披散,直如瀑布垂落,挡着大半侧脸,他面色很淡,但眉弓、鼻梁的轮廓起伏有致,为女子英气、为男人俊秀,难怪时而是姑娘,时而是后生,都不违和。
“因为我的执念难忍,给诸位大人惹了麻烦,若几位得空,我将旧事做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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