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刚想说“不想说别说”,被李爻“啧”一声打断了。
王爷翻白他,低声嘟囔道:“婆婆妈妈,”而后,拉过椅子,往松钗跟前一坐,“你说,我们洗耳恭听。”
从前花信风就没少被小师叔说“婆妈”,当即自省:明明好奇人家过往,还整一出欲拒还迎,确实挺烦人。
“将军。”松钗叫人。
花信风倏然抬头:“哎!你说。”
松钗让他逗笑了:“将军还记得在李家别苑时,我对你说,我杀了我爹……”他垂下眼睛,看不出是笑还是悲凉,“不是骗你,那是真的。”
景平面色平和没波澜。
花信风看李爻:他居然第一面就对我说真心话!
李爻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
场面有点诡异。
“咳,”花信风打破僵局,“定是……里面有什么误会,或者……本就是他不好。”
这般“拉偏手”地接话,出乎松钗预料,他眼睛里透着丝缕无奈苦笑:“他害死了我娘,而我……为了杀他害了全村人丧命。”
松钗说罢,深吸一口气,撑起精神将旧事简单讲了。
松钗的父亲是蜀中小村子的里正(※),挺有人缘。
松钗九岁时,蜀地闹了次洪灾,村民累于潮热,大片病倒。
大灾之后紧跟瘟疫,是地府来割人性命了。
那时村里每日死人,死尸即刻拉去烧掉,即便如此,病症依旧传染迅速、难以控制。村中长者都怕了,这般下去朝廷会来封村的。
到时候或许大家都会死。
人在无助时,便会怪力乱神、笃信仙鬼。
村中渐渐传起流言,说天降瘟疫,是仙人在收妖。
村民开始疯狂帮助仙人寻找所谓的“妖物”献祭,年老“成精”的猪马牛羊全被杀了。
但无济于事。
后来,聪明人渐渐“悟”了,这妖物或许是人型。
好巧不巧,小松钗进山挖草药,被滑坡困住,两日没回来。
第三天一早,里正起床,眼看村子残破不堪,突然崩溃大哭,向村民坦言说妖邪是他的妻儿——小妖已经跑了,还剩下大的。
一晃又过两天,小松钗对村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撑着半条命,艰难地回村,在村口被将他当幼弟看待的陈丰拦住。
陈丰让松钗快走:“你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快走吧,只当没回来过!”
松钗心中翻腾,懵噔着听闻了塌天的事实:你娘已经被村民绑起来烧死了,你这个“小妖怪”若是回去,也会被烧死的。
松钗被这消息彻底砸蒙了。他确实身有残疾,但他怎么会是妖孽?而那个身为丈夫、父亲的人,怎么就至于让娘亲被焚烧至死……
慌乱中,松钗躲回了山里,吃树皮、刨虫子、挖野菜过活。
而这之后,因为村民“焚烧妖孽”的诚意,大劫有了转机。
村中来了位医仙,年纪轻轻医术高明,除疫排难,点手活人命。
小半年过去,灾祸平息,小村子渐而向荣。
而松钗在山里彻底活成了野人,彻夜难眠。某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潜回村中,他想质问父亲——我才是妖孽,你为什么连娘亲都要牵连。
他一路上设想过无数与父亲相见的场景:他会后悔、会说想念娘亲、会与我论大义、又或者即刻把我抓起来烧死……
可事实与松钗的设想均不一样,他只看见父亲因为“大义灭亲”更加被村民爱戴,欣然接受媒婆的说和,准备娶新媳妇了。
“我在窗外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陌生,”松钗声音淡淡的,“我突然不想问他了,如果娘亲有错,他又何尝没有?我们一家三口该一起去死才对。所以后半夜……我偷偷潜进屋里杀了他,我放火烧房子,想一把火连自己都烧了。只是可笑,大火绕在身边时,我还是怕了,我逃了。几天之后,我被张榜通缉,是陈丰报官,说看见我杀了全村的人……”
这旧事在避役司的档案中有记录,李爻看过记档里的八字短述:为报母仇,屠戮全村。
而今他听松钗讲述的因果,心生诧异——仅靠放火,怎么可能屠戮全村?
这段旧事诡异、细节缺失、疑点太多了。
“我去着人迎押送队伍,”李爻突然站起来往外走,“陈丰至关重要!”
为什么只有他活着?
他栽赃嫁祸是要掩护何人?
景平也察觉了不妥,紧跟李爻出去了。
花信风怔了怔,他见公事有师叔操持,便将心思暂留在松钗身上,他不解道:“你爹为何突然崩溃?他是借题发挥吗?是不是他……早就看中了别的女子,又要假装正经才闹出惨剧?”
松钗看着他,突然笑了,摇头道:“陈丰不是已经说了么?我是个天生的妖怪,不男不女。”
花信风还是不明白:“因为你会扮女装么?那唱戏唱曲的反串儿那么多,戏班子岂非是妖精窝?”
松钗看他片刻,莞尔轻叹:大傻子。
第139章 君心
初秋不下雨便有些燥了, 李爻经景平的温养,咳嗽好了太多,不像从前那般一咳就停不下来, 只换季时, 会有些反复。
正如这两天, 他右半边身子略有无力, 胸口发紧,嗓子发痒。
他知道景平总是紧张他,都快神经了, 所以下意识地多有克制。
不过他克制只两样办法, 要么强忍,要么偷偷压穴位。无论是哪种,在景平的火眼金睛之下,都无所遁形。
而李爻其实没意识到, 景平对他的忧心是有变化的,从明着炸毛, 变为暗戳戳地上心。
年轻人见他咳嗽频次高了,会默默记着,寻些温补的食方, 压根不提什么功不功效、直接置办好吃食摆在他面前, 而后在安寝前, 给他行一趟针, 揉一揉穴位, 若他精神头不错, 顺便做些开心的事。
对于用药, 景平终归越发慎重了。李爻那副中毒多年的躯壳已经疮孔难舒,中药再好也三分毒, 是填补这里、损伤那里,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手段罢了。
这日风燥,李爻掐指一算,过会儿景平怕是会来给他针灸,于是他了却军政事务、洗漱一番,挑本闲书坐在窗边随便翻。
这样的时光于他而言难得又消闲。他看书片刻,觉得烛火晃眼,索性扣上书,看月晕树影。院子里爹娘亲手栽下的梧桐已经参天,影子隙间有月光穿透,打在窗棂上,枝丫随风灵动摇晃,跳出一场明暗交叠的夜舞。
环境安全静谧,爱人要来尚且未来,才更让人心有期待。
李爻希望这般光景流淌得慢一些。
正自惬意,一道影子落在窗外。
“笃笃”几声轻响,影儿啄了窗棂。
李爻推大支摘窗,见不速客是花信风养的鹞子。
鸟儿的脚上系有竹筒,内有信纸。
与此同时,景平正躲在自己屋里摆弄针线。
他知道李爻咳嗽又犯了,恰从古医书上寻得清肺驱疫的方子,按药理推断,这是个绝好的温方,且不用内服。只是略有麻烦——那是个熏闻方子。
细想李爻这人,不着戎装时模样是个翩翩公子,其实骨子里还是行伍利落惯了的,别说金珠玉器,就连他眷恋的梧桐香也是熏衣居多,要他腰里挂个滴了当啷的新香囊定会嫌麻烦。就算景平软磨硬泡说得他应了,他也不便隔三差五拽起配饰凑到鼻子边闻。
那模样有点魔怔、实在不好看。
于是,景平运动脑袋瓜想出另外的招。
他寻了块好布料,缝出空心腕带,将草药捣碎、过滤、用纱网包好,置入其中,最后悉心封口缝好,能给李爻系在手腕上。这么一来,晃手打人都是香巴掌,顺带还能让人家想到他。
这么想着,景平得意洋洋了,嘴角挂笑地收针,把东西仔细平整一番——针脚算不得归整、好歹也不太磕碜。
他正兴冲冲要去找人,门被敲两声,李爻熟不讲礼地推门进来了。
“晏初……”景平不知对方急急可可有何事,看清他整身要出门的打扮,眉心一收,“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
李爻暂时没管他手里拿着个什么古怪玩意,拉着他就往外走:“跟我去趟城郊。”
这般着急忙慌,定是有急事。
可愈忙越忙。
大敞四开的房间门又被敲了几声,孙伯站在门口:“王爷、公子,来客人了。带着拜帖和登门礼。”
都什么时辰了?
李爻有点不耐烦:“谁啊?说我不舒服,让他请回,改日后补。”
孙伯:……
老人家没听他的,递上帖子,那意思是您先看看。
李爻接过来,一目十行。
太常寺卿让赵晟当殿戳死、灭了三族,拉家带口地帮南晋挡去“国将大丧”的谶言。经了几天,太常寺老大的缺位被填补上了,来人正是新官。
可补位之人非是论资排辈顶上的。
李爻见那人名字,单边眉峰一挑——扶摇?
他还记得这人,也见过几面,这人面上是司衣局做图样官,其实是赵晟的一位小郎君,人机灵、制衣颇得赵晟喜欢,因此沐了圣宠。前些日子赵晟召李爻入宫闲话,他便在陪。
李爻所以记忆深刻,一来是他相貌不丑,赵晟玩笑说“大有眉眼间有晏初几分颜色”,虽然李爻私心觉得自己比他俊多了,简直两模两样,但皇上怎么说就怎么是吧;二来是这人表字挺有意思,所谓‘大有’是个卦象,顺天依时,有辅佐之意。
没想到眼下他当真人顺其名,成了辅佐社稷的当朝三品重臣,扶摇而上了。
若只论这两点,李爻依然可以闭门谢客。
可那拜帖夹带私货地附着半张洒金纸,是赵晟闲来写诗时才用的贡纸。
空白的半张,撕痕很新,不知有何深意。
景平比李爻略高,李爻不防备他,他抻脖子垂眼、轻易看见拜帖内容,搭茬儿道:“这位扶大人即便平步青云,依旧守着司衣局的差事给大殿下掂配衣裳。听说近来皇上多与他一起,豫妃都清闲了许多。”
李爻回眸看他:“你这后宫嚼舌根子的话,是从哪个旮旯听来的?”他想嘱咐景平别去外面乱说,再一想,倒是多虑。这惜字如金的小冰块蔫溜儿闷了很多事,连跟他都不全说呢。
景平“呵呵”一笑,果然不接话。
眼下时间紧,李爻不计较他卖关子,想了想道:“替我出城去寻你师父。陈丰已经快马押到城郊,一旦明日入三法司大牢,再想见面恐多有不便,松钗所述之事蹊跷,你去问清楚细节。”
原来李爻急急火火是这事。
景平心情挺矛盾——秋风夜凉,晏初不出去挺好,但也同时损了踏月并骑的乐趣。
他拉过李爻左手,对方腕间空空如也,随身多年的黑镯子被收起来了。景平将中药腕带系在他手上:“没事的时候闻一闻,入肺经,能缓秋燥,也能……”他抬眼看孙伯,见老人家进屋随手收拾东西呢,见缝插针贴近李爻耳边,“也能顺便想到我。”
言罢,不甘心地在李爻耳际占了口便宜。
李爻时常招架臭小子的把戏,早已得心应手,顺手而为,在他后腰掐一把。
那力道拿捏得微妙,又酸又痒、带着丁点让景平欲罢不能的疼,差点即刻掐起臭小子不可言说的反应。
“我每次想你都刻意,未曾‘顺便’唐突良人,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李爻坏笑着回答,在手腕嗅一口药香,颇为得意,略有夸张地赞道,“从不知药不苦、也醉人。”
然后,不给景平多纠缠的机会,往他后腰一推,把人“轰”走了。
景平在举步间顿悟:晏初若不是有阵前大将、三军统帅的威严加持,整日养在楼阁殿堂中,八成也是个极会钓人心的妖精。
而李爻不知景平这般揣度他,目送对方几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兼顾速度地离开,才垂眸细看腕带,见收尾的不起眼处居然简绣了一片六瓣雪花,应着景平那叫得极少的小名“玉尘”。李爻不由得弯了嘴角:又是编绳子,又是缝带子的,有这手艺活开个小店,配上小景平那张冷肃、半面犹遮的帅脸,估计能招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光顾。
这念头飘过,他又觉得不妥——那样精湛的医术,只开个杂饰小店,未免屈才。
他胡思乱想地往花厅去了。
眼下不到戌时,论初次拜会,已是失礼。
花厅里,身着三品官服的玉面郎君正与常怀闲话。但小常将军伤前桀骜,伤后冷肃,只低眉持礼听着,乍看像是尊雕像,怜悯愚蠢的世人喋喋不休,好歹给个耳朵听一下。
李爻暗笑,目光落在扶摇脸上。
客观讲,这人的眼睛是有些像李爻,看人自带三分情意,眼角微吊着,狡黠、像欲说还休。只是李爻眼神中还有招欠和杀伐并存,让他独一无二,这人眼中则多是人情世故的俗气。
李爻从跨院月洞门穿出来,还离得挺远,扶摇便看见他了,放下茶杯,笑着起身,端正向他叉手行礼。李爻快步到近前,还一礼:“未向扶大人道喜,大人怎地先来客套了?”
品阶差好多,扶摇从容自若,持礼道:“下官一直敬仰王爷,多次想与王爷亲近结交,无奈云泥之别,近日偶得机会,得陛下提拔,这才迫不及待来拜会,”说到这他恭恭敬敬深施一礼,“下官扶摇,给王爷见礼。”
“扶大人名字好,才华横溢,必然扶摇直上,乘大有之势,平步青云,”李爻与他客套一句,不想再多废话,“只是大人知道,我身体不大好,近来换季咳嗽,免将病气过给大人,不敢招待多留。”
他下逐客令的言外之意是——有话快说。
扶摇能在赵晟面前吃得开,人当然机灵极了,笑道:“下官知道,且下官还知王爷身体不好是被与陛下的情义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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