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上的脑袋瓜子俨然随冰雪冻住了,念着眼看到地方,若不让当地百姓瞻仰天颜,实在辜负了长途跋涉、挨冻受累。
是以他不顾众将劝阻,执意前行。
常健已经被皇上得没脾气了,不知多少次心想:这要是我儿子,早就大耳瓜子扇他了。
无奈眼前这位扇不得,他只得以轻骑精英护送皇上,让余下士兵分散三路,从幽州口的三岔官道守关口囤驻。
要说这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老天看了谁不顺眼,能让他走平路原地摔跤。
更何况,赵晟倒霉催的不做人太久,活该有这次劫难。
话要从赵晟过幽州口时说起。
前来界边迎驾的是幽州刺史,刺史大人见到赵晟礼数周全,却没半点对皇上远接高迎的隆重。
幽州口内冰天雪地,入城脚沾地,出溜着比迈步走得稳当,但仪仗别提毛毡垫了,连黄土垫道都没有。
安置皇上歇息的驿馆简陋无比,碳炉、桌椅,还不如宫里太监们用得好。
赵晟面露不悦:“朕一路低调前来、未有铺张,可再如何也是天子出行,简便罢了,为何如此粗陋?”
刺史名叫庄别留,是世代武将出身,自带行伍之人的利索,他家往上辈论和李爻家的长辈相熟。
他听闻怪罪波澜不惊,躬身道:“回陛下,幽州口自来苦寒,再往北去是登平城和燕北关,此一带连年征战、缴粮,如今又征兵……地没人种、收成惨淡,若是年根儿仓有余粮,便是百姓积德了。饭不饱饭的地界儿实在没有闲钱修整驿馆,陛下若不信,微臣可带您在城内逛逛。”
赵晟知道北面连年征战,且不比江南鱼米富庶,但他没想到能落魄至此。他从庄别留两句话里听出对方似乎反对征兵,疑心他和百姓藏富露穷、合伙坑蒙自己:“也好,朕随庄爱卿去看看,实在困苦,即刻让户部拨钱粮来。”
庄别留便先带赵晟去府衙,衙门口经年日久失修,外衙尚勉强撑得住一分官家底气,内衙则实在惨不忍睹——桌椅老旧,全是磕磕碰碰的旧伤痕,甚至椅子断了腿儿,都又拿麻绳绑好凑合用。
再到街上随意走,发现城中小半数人家关门闭户、门窗破落,房子是空的,显然许久没人住了。
“这些人呢?”赵晟问。
庄别留道:“多是走了。田地收成不好,一直留在这,只有等死的份儿,大家往南方迁移,即便流落在路上,起码可以保住家里男丁不上战场、有一线绵延生机。”
赵晟不爱听这话,沉着脸色想:人人都畏缩,何人保家卫国?晏初当真是……难能可贵。
话说到这,御驾行至城正中。
日薄西山,鼓楼上暮鼓擂响,飘荡在半城霜雪的幽州上空。
鼓声落,庄别留下马,突然在赵晟面前跪下:“陛下,幽州百姓经不得年征百万的折腾,微臣替他们恳求陛下宽缓雄心,给一条活路。”
赵晟皱眉道:“庄卿先起来,这年征百万又不是只征幽州一地,更何况身为大晋子民,上阵杀敌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话没说完,“嗖——”一声破风响。
冷箭猝不及防由赵晟背后袭来。
赵晟功夫一般,听见异响,下意识侧身,来不及回头,肩膀已经猛然剧痛。
箭正中肩头。
他惨呼一声坠马。
皇上遇刺!
所有人都慌了。
钟鼓楼附近已因皇上出行,避遣了闲人,护送圣驾的小队官军人数虽然不多,但该足够了,怎么还能着了暗道?!
常健、杨徐、樊星,内侍庭高手同时环顾四周、拉开阵势将皇上合围当中——
四面八方静悄悄的,树上、房檐,均未见人。
只偶有一两只乌鸦飞过。
“在那呢!”陡而有个御前护卫指着棵叶子掉秃的树。
那树离废屋很近,树干几乎贴着房檐生的。
喊声未落,枝头微晃,几粒雪松松垮垮地给晃下来——枝丫侧面确实躲了人。
可明断尺寸,从树干到房檐落差不过一尺高,能藏何人呢?
侍卫们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呼喝一声,四下包抄。
白驹过隙间,一道矮小的影子从树枝跃到地上,往远处飞奔而去。
侍卫搭弓拉箭,流火追风,箭矢长了眼睛一般正中刺客膝窝。
矮小的身影跌坐在地,很快被围住、拿下。
赵晟肩头中箭,勉强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精神尚没恍惚,见被押上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孩子瘦得像只猴子,衣衫褴褛、双颊凹陷,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赵晟见之惊怒交加:“小小年纪,为何要杀朕?!”
孩子被一圈钢刀架在脖子上,抬眼恨恨盯着赵晟:“若没有你,我哥不会战死沙场!我娘更不会因那狗屁征兵令不舍我入伍、向邻舍隐瞒弟弟出生的消息,日日怕他哭泣出声,最后误将他闷死在襁褓里!我要杀了你!给他们报仇!让城中的百姓都回家!”
赵晟看笑话似的看他:“恨朕做什么?若没有四夷来犯,又怎么会有战死沙场?你与其怪朕,不如将这仇恨带到沙场上去!”
“你根本是想让百姓为你送死!枉死的冤魂断送的是大晋气数!”这话简直不像出自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之口。
他爆喝之后眼神一凛,突然窜起来,双手猛去抓架在他脖子上的钢刀,扯过来狠命一划。
押他的一圈官军谁也没想到他来真的,收手已经晚了,只得看他热血泼洒在冰天雪地里。
他是自知谋刺皇上,定不得好死,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也罢。
只是可叹,刺客竟是一个孩子。
他像个死士。
或许死得悲壮。
赵晟被护送回驿馆疗伤,夜里发了高热。
那小孩子在箭尖上涂过毒草汁液,只因无人指点,毒性并不足以致命。
饶是如此,赵晟还是被吓到了,他从没受过金创之伤,第一次直面刀剑无眼。
如今在城中转一圈都能被行刺,更不要提征战外敌,面对数十万鞑靼了。
于是,他养伤几日,烧退了赶快出城,以大雪封路为名,打道回府。
然而,事情到这还没有完。
随赵晟入城的是三千精锐骑兵。其余分三路走的大军,约定好在幽州口以南十里汇合。
可御驾刚出城关,官道旁的高山之上突然“轰隆”一声炸。
常健等人这几天在心里骂的街都翻不出新花样了,惊急又茫然地抬头观望,见山边爆起大片粉色雪烟。
又是湘妃怒!
紧跟着残雪和着潮泥,雪崩似的砸下来。
“护驾——!”常健高喝,“风翼军结坚壁阵护送陛下!”
但在自然灾劫面前,血肉之躯集结的铜墙铁壁不堪一击,官军很快被冲散,战马惊鸣四起。
山上还在接连爆雷,落雪崩塌加剧。
赵晟不明所以从车里探头往外看,被老将军一把按回去。
老将弃马,飞身跃到御驾车辕上,与杨徐一同驾车,冲出乱局。车马扬起一趟雪烟混泥,七扭八拐、打着滑地风驰电掣。
也就在这时,两旁山上冒出无数山匪,呐喊摇旗、擂鼓助威,早有计划地冲下山,将御驾与骑军彻底阻截开。目标精准,大有一副冲进车里将皇上大卸八块的凶狠气势。
霎时间,常是寂寂冷寒的官道上马蹄、人影糟乱,无论是谁,一旦拌摔便九死一生。
嘶鸣、叫骂、哀嚎混作一团。
常健和杨徐没了命地往前冲,二人纷纷受伤。
幸而三路大军的一路统领长了个心眼儿、回迎圣驾,才如天兵降世,吓得山匪们风紧扯呼。
赵晟在马车里颠簸了数里路,摇晃成一颗浑圆的元宵,脑袋好几处磕出血来,四下漏陷。
李爻收到这个消息时,如同被雷劈了下。他倒没几分担心给赵晟,而是因为常健在给他的急报上写着“恐有内因”。
老将军定是看出不寻常的细节,才断论如此,深想内因无非是“处心积虑、官匪一家”、又或是“内外勾结、里通外族”。
令官交信,见王爷冷白如玉的脸上打了一层霜,坐在桌前一手捏着眉心,一手把信团了。他感觉自己橡根棍子似的杵在王爷面前碍眼,行礼道:“卑职先下去了。”
“等等,”李爻露了个笑意、指着茶海,“那边有沏好的茶,你自便随意,歇歇等我片刻。”
而后,他急书一封信交予令官发给杨徐,让对方带人偷偷折返,暗探所谓的山匪底细。
午后,他自己点齐人马,亲带两万禁军出都城三百余里,迎接御驾还朝。
幽州……
李爻心里反反复复是这个名字,深沉的羁绊填满胸膛。
那片土地曾爷爷的驻守之地,老将军为了幽州百姓背上二臣骂名。
如今,无论山匪是何身份,李爻都不希望那片土地惨遭灾劫;百姓因祸连坐。
更甚,即便是官匪一家,非要辫出对错,也是南晋皇室难辞其咎——老实巴交的老百姓,但凡日子过得下去,谁管龙椅上坐的是谁?
又有谁会豁出去千刀万剐作翻天大祸?
第147章 暗礁
邺阳向北三百里。
天还没亮, 李爻就整肃列队迎驾。
北征军遥遥而归,离境时意气风发,眼下灰头土脸。
常健见到李爻笑得一言难尽。
李爻端正抱拳:都懂, 老将军辛苦了。
跟着, 他翻身下马、到御驾马车前躬身:“微臣李爻恭迎圣驾。”
车里没反应。
好一会儿, 樊星掀开车帘, 无声地请李爻上车。
赵晟睡得昏昏沉沉。
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唤他“陛下”,眯起眼睛见到银白熟悉的发色,朦胧看出对方的轮廓, 知道是李爻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 张开手掌伸向李爻。
即便是此时,那枚竹报平安的腰佩依然在他指间挂着,被掌心余温暖得不甚冰凉。
玉佩的玉质很好,被李爻磕碎之后被赵晟用金子镶好, 多年得赵晟不离手地摩挲,乍看当真不似有过裂痕。
李爻见之内心翻覆, 不着边际地想:若是赵晸和赵晟没生在天家,会是怎样的一对兄弟?该说人心贪图,还是被利欲熏出恶念呢?
他见皇上不罢休地张着手掌等他, 伸出一只手给皇上握着。
赵晟的手一直在抖, 眼睛里流出的情绪很复杂, 像苦涩又像委屈, 最终化成一滴泪从眼角漾出来:“朕……走这一遭, 才知晏初你难矣……”
向来不认错的人说出这话……
李爻被呛得咳嗽起来。他眉头往下沉, 比起相信人性改变, 他更相信狗改不了吃屎。饶是如此,他依旧奢望赵晟经此一遭, 能稍有些变化。
然后,理智又化形啐了他一口,提醒他:别做梦了。
“陛下此行辛苦,如今平安了,养好身体,万事……莫要担忧。”李爻道。
赵晟呆愣看他片刻,喃喃自语似的:“南征北战那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这如何回答?
李爻垂着眼睛,眼尾微挑的弧度被苦笑映得悲伤:“每个人有自己的路,微臣的路是帮陛下荡平战火硝烟,陛下的路是……”
帮百姓撑开一方安宁终是没说出来。
赵晟没纠,只是笑了,点手向樊星示意启程,握着李爻的手带起个力道,示意他坐下陪一会儿,自行闭目养神了。
御驾还朝,皇上一病不起,暂时没精力找人麻烦,更连跨年宮宴都免了。
常健也病了一场,但老将军年过古稀依旧比皇上硬朗多了,李爻念着他在御前替自己挡去这趟碎催差事的恩情,与景平一道去府上探望。
还在年里,是个难得的晴天。
北关疾苦的风暂时没吹透邺阳的城墙,皇上落荒回城的消息也没脸嚷嚷得人尽皆知。
百姓们穿新衣、串门子,街市上卖年货的摊位生意兴隆。
二人到常健府上时,常怀正陪老爷子在院里晒太阳,父子二人泥炉煎雪烹茶、相谈温馨。
李爻不待常健行礼,笑着把人拦了:“年安年安!是我不速登门,失礼了,老将军安坐。”
“王爷、贺大人年安,”常健知道李爻的脾气,没矫情,着人换上新茶,亲自给二人斟了,“犬子得王爷照拂,老朽先谢过了。”
“同是沙场搏命的弟兄,不说这些。”李爻端杯捂手,让茶香绕在鼻息间。他对吃喝有点讲究,又爱喝口茶,一下闻出这普洱是凤束上品。
“好茶!”他赞道。
常怀近来不似刚回都城时沉默郁郁了,抢先笑着接茬道:“我爹的珍藏,我三番四次说想尝一口,他不给,说我暴殄天物。”
“皇上赏的。老朽不懂茶,只觉得好喝,就借花献佛拿出来请王爷尝尝了,”常健随口闲聊一句,换话题,“王爷来,是想问幽州的山匪吧?”
他为人很痛快,不绕弯子很对李爻胃口。
李爻承认。
常健将这些天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讲了。
李爻越听越不对,怕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让他猜着了。
比起刺王杀驾,整件事更像一场别有用心的“兵谏”给赵晟警告,从小死士出场到炸山阻击御驾,布局刻意、有条不紊;皇上脱险后,官军即刻上山围剿,山匪居然早已人去寨子空。
期间显然有人通风报信、更有知道晋军排布弱点的高手指点。
更甚,对方居然有湘妃怒。
湘妃怒的方子虽然曾被范洪卖入黑市,但价高至极。饭都吃不上的山匪,哪儿来那么多钱,又去哪里找要求苛刻的制造之所?
得赶快提点杨徐,让他当心。
若处置不善,怕是很快要演变成一场灾难。
幽州刺史是……庄别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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