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答道:“寻常炸药威力不行,炸不下足够的雪土、冲不散那狗皇帝的护卫队。”
另一人接话:“怕什么!被发现了咱们就往都城去,哪怕死在真正兵谏的路上,也要让那狗皇帝看到民怨哀哭……”
“或者……咱们先暗中去求康南王?”
七嘴八舌激昂片刻。
庄别留摆手止住乱声,道:“我与康南王年幼相识,但依着李家多年对赵家的忠心,他不一定……”
“就是!”有人抢话接茬儿,“李爻是踩着他爷爷脊梁骨加官进爵的,说他战功赫赫?还不是净挑南边软柿子捏?人家现在是王爷了,怎么会记得大人这位幼时故交?”
庄别留眉头压下来,不想继续听吵架:“好了,咱们至少还有大人同仇敌忾,我此来是通知兄弟们小心,昨日大人有密信来,提醒咱们都城或会派探子来查情况,大家这些日子都散开,只过寻常日子。”
他说完不再废话,把帽兜扣在头上,出门踏入风雪里。
新年立春后,皇上第一次上大朝。
模样依旧恹恹的,脸色配不上新春伊始。
他登殿不急宣事,先问诸卿有何事奏。
尚书令手里的奏本都堆成山了,送进宫里全部石沉大海,现在可算看见活的皇上,赶快出列,挑最重要的说:“陛下,臣有二事。其一,南郡富户沈冲在江南、信安、秦川、幽州甚至都城皆有产业,又是侍政阁的议政员,他上书户部,说得知陛下的征兵大业,愿私捐名下土地万亩,以作粮饷耕种之用,同时捐谷种、菜种十万斛。”
赵晟眼睛都发光了:“好事啊,你去问问他想要什么?心向家国大业的儒商定要嘉奖!”
沈冲在南晋很有名,据说这人活得通透,一心挣钱,从来不嫌商贾低贱、不慕为官高贵。坊间笑谈他是财神爷,化凡胎来人间修炼历劫的。
李爻不觉得这样的人会突然蹦出来搅进朝局里。
料想前天景平神神秘秘、胸有成竹……秘密武器是沈冲?
他忍不住回头看。
结果贺泠大人站那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跟个菩萨似的。
“臣领旨,再去与沈冲勾对细节,”尚书令缓一口气继续,“陛下,微臣要奏的第二件事是……粮田得捐,却无人耕种,民妇老妪耕种粮田若是经验不足,导致产力下降,会带出连串的不良后果……”
听得出来,尚书令说这话时咬着后槽牙,是生怕赵晟突然发疯、冲他来一通。
好在,赵晟北面走一遭,大概把脑袋里的毒冻死了一半,还剩下那半稀里糊涂:“沈冲捐地,竟不捐人么?”
满朝文武无人吭声:他是地主,不是奴隶主,也不是人/贩/子,种地的农户不都要被征了兵么?
嗯……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八成是地主家也没人种地,才索性将地皮捐了。
好半天没人敢蹦出来说皇上脑残。
终于,户部尚书忍不住了,道:“回陛下,万民皆陛下所有,已经准备征召入伍了。”
皇上这才转过弯来,一笑:“倒是朕糊涂了,不知诸位爱卿可有良方?”
李爻面露浅笑,明白了景平的盘算。
果然,景平出列道:“陛下,侍政阁近来收到的万民谏里有方法,集议已经呈上,不知陛下圣听裁断,法子是否可行?”
景平医术极高,不捅娄子还会挣钱,赵晟对他印象其实是不错的:“朕近来身子不爽,尚未细看,爱卿当殿说说,也请诸卿听过议一议”。
景平言简意赅,道:“回陛下,方法名为‘屯兵于农’。数日前,先帝曾托梦于康南王,王爷在朝上已经说过了。早追至汉末已有屯田之策,只是那时军垦荒地,远不如我大晋活田充裕。”
话音落,数位朝臣附议,自皇上提出征兵百万时起,脑子不糊涂的朝臣便知道赵晟效仿慕容鲜卑是痴人说梦,慕容游牧为主,行军拔寨不种地,走到哪里猎到哪里,再不济便是劫掠。
南晋官军掠谁?
自己抢自己吗?
好在皇上脑子不够清楚,政令尚没形成酷法推行,便暂时没有腰杆直挺的言官豁出命去死谏。
眼下若能得此方法柔缓一步,是太好了。
“也好,”赵晟没一锤定音,只是同景平道,“贺爱卿拟个执行方来,咱们再议是否可行。”
景平领命。
尚书令所奏之事告一段落。
常健出列道:“陛下。”
不等他说话,赵晟抢先笑道:“老将军,朕猜你要请辞,是吗?”
他一笑,臣子们便一哆嗦。
常健闹不清皇上怎么一会儿傻、一会儿聪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老臣年纪大了,常年在边关,还朝得陛下重禄封骠骑将军,此番出征做先锋,实乃自不量力,拼得老命依然让陛下有所损伤,理当领罪领罚。还朝之后,陛下非但没罚,还准许臣在府内养伤,臣无地自容,如今陛下霸业未成,老臣难有建树,无颜空吃粮饷,是以自请辞官归野,骠骑将军一职理当让贤。”
赵晟“嘿嘿”干笑两声,道:“常家满门忠烈,你两个儿子在沙场上一损一伤,朕如何能怪罪你?老将军所提之事朕理解,也明白力不从心之难受,只是此次……朕近来收到密奏,参幽州刺史庄别留与山匪勾结、意图刺王杀驾,夭折北征之行,这话朕本是不信的,但反观事实又不得不疑,且……”他说话时笑容像脸谱,僵硬地描在嘴角上,“老将军护佑失手是事实,朕觉得做事该有始终,哪怕老将军要挂帅封印,也该将幽州匪患清查、剿灭再提。爱卿更说过,待到春日天气好,可卷土重来。是不是啊?”
皇上跟常健来劲,罗圈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李爻的关注点却在“密奏”二字上——皇上说“密奏”而不是“密报”。
南晋能够成“奏”需得逻辑基本完整,能在短短时间内查清因果,上奏之人非是通天之能,便是早有预谋。
这闹不好是谁的连环算计!
需得查一查这人是谁。
通过哪条路径查呢……
李爻摩挲着腕带暗暗盘算。
常健沉默片刻,躬身道:“老臣领旨,”他略有迟疑,又道,“但老臣想向陛下讨一道恩赦。”
“你说。”
“老臣听闻,落草为寇的山匪或是没有田地耕种的流民,若他们愿降,请陛下赦一道招安令。”
这话一出,李爻暗道坏了。
刺王杀驾已经做实,恩赦如何能讨?
即便要讨,也不该赶在这档口、更不能直接提。
念头还没落下,见赵晟突然一扬手,盖碗直向常健飞去,贴着他的耳朵擦过、落在身后,摔了个粉粉碎:“大胆,你是在给意欲谋逆之人讨赦令吗!好让祸心恣意、贼人敢效仿?!”
第149章 投名
皇上当殿暴怒, 群臣皆躬身大礼、不敢仰面视君,齐称“陛下息怒”。
好半天,殿上安静。
赵晟坐在龙椅里深吸气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罢了, 都起来吧, 是朕……”他捏眉心, “病愈之后心绪不宁。”
臣子们直腰也像六月里黄瓜遭了霜。
赵晟道:“常老将军所言在理, 如今征兵是大,山匪虽然伏击官军、忤逆谋刺,理当千刀万剐, 但若他们愿意从军, 就单编一支队伍。”
一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李爻展眸,端详赵晟。
按理说,此事应该严惩匪首,从轻发落群匪。赵晟要么都杀、要么都赦的极端做法还是让李爻心难安,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深究不出个逻辑因果。
且他失心疯刚退下去, 李爻担心一句话又给他疯病勾起来。
都放就都放吧,暂且不引发暴/乱就好。
闹了一出,没有塌天的事再无人上奏。
下朝后, 李爻整顿行装启程, 景平则直接被皇上扣在宫里。
接郑铮一人, 李爻轻装出发, 只带了卫满和风翼军的百人小队。出城门时, 他骑在马上晃眼看, 见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姑娘格外眼熟。
看清是谁, 他心中大喜,令卫满稍待, 独自一人策马过去。
蓉辉从军之后,李爻在禁军中单独辟出一军征召女子入伍,负责都城四门的巡守和医务。蓉辉抗议过,她想上战场。
李爻当然不同意,劝她先从防务起步。
这倒并非是王爷看不起女子,在李爻看来,军中行事要将威力发挥至最大,该各展所长,非让擅长精细工作的人去抡铁锤,可以是可以,何必呢?
“你若得心应手,边务侦查、巡防,会是你大展所长之处。”
李爻当初是这么说的。
虽然蓉辉仰望山巅皎月,却很懂得脚踏实地。这话还真将她打鸡血的心安稳住了。
如今看,她确实是块好材料。
李爻翻身下马:“还惯吗?”
“晏初哥哥,”蓉辉笑容淡淡的,家逢巨变,悲喜随心的小女孩长大了,“都好,今日不当值,我来送一送你。”
于一夜之间的成长是痛彻心扉的蜕变。
李爻有心疼,可他知道对方待他的情意,不便温柔索性铁石心肠起来,直言道:“有件事情要紧,思来想去只得是你才行,劳烦帮我带句话给大殿下。”
他三言两语低声将事情交代好,对蓉辉一抱拳:“有劳赵将军了。”
蓉辉郡主此时一身女装,听他口称“将军”先是一愣,不动声色地百感交集,定声还礼道:“末将定不辱命。”
李爻上马归队,出城门后,他正待下令急行,听后面有人吆喝着叫“王爷——王爷——”,声音熟悉,是在家里也爱叫魂儿的小厮。
小厮马术还不错,追至李爻近前,带停马匹、下马行礼,将个小包袱递上去。
“这什么?”李爻莫名,他行囊早收拾好了。
小厮笑着仰头踮脚,要说悄悄话。
李爻在马上俯身塌腰,听那小厮道:“公子托人给您备的好吃的,昨儿夜里嘱咐小的,说今天若赶得上,就给您送来,若是赶不上,就快马加鞭去追,”只听音儿就知道这小子在笑,最后又找补一句,“里面有封信。”
说完,小厮牵马退开,恭恭敬敬送自家王爷出行。
李爻一念想先走,又实在没出息、好奇里面是什么、更好奇景平写了什么。
晃一圈身边几位……正跟卫满对上眼。
卫满粗粗咧咧的,心思不算愚钝,他随二人外访南诏时,已经看出俩人关系不简单,乐呵着把头别过去,意思是:您看,我选择性失明。
有他表率,周围人都跟着识相起来。
李爻眉头一扬,打开小包袱,见那里面是个精致食盒,装得满满的吊干杏。
杏子大小统一、对切去核,色泽橙黄,果肉表面汪着满满一层果胶,看便让人口舌生津。
这东西上次景平拿来给他尝时,说是皇后介绍的善缘人给的诊金。
后来李爻再问,景平便卖关子死活不肯多言了,只告诉他杏子是西域带来的,味道才比南晋的红杏浓郁,爱吃往后还有。
如今一系列因果过,李爻猜到“善缘”八成是沈冲。
好嘛。
因为他的一点嘴馋,景平就麻烦沈冲那样的大儒商,给他找杏干?
他忍不住捻一块扔进嘴里,味道一如既往。
再拆开盒子夹层处藏的信,上面景平寥寥几字: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李爻哑然失笑。
想来是景平预料到今日难送他,提早写好了思念。
他突然觉得对方像是在哄大姑娘,格外黏糊矫情,又实在让人嫌弃不起来。王爷无奈挠了挠嘴角,将信叠好,揣进怀里,瞥眼看见卫满说话不算数,正巴巴儿的、眼露笑意看他,遂大方道:“杏干,卫将军尝尝吗?”
卫满早被他不自知的笑意糊了一脸,不用吃已经够了,牙酸道:“怕是哪个贴心人把思念揉进去了,王爷还是自己吃吧。”
嗯,本心里也没惦着分享,不要正好。
李爻一路往秦川去,路途顺利,离开皇宫里的乌烟瘴气,喘气都痛快。
景平却挺忙。
他被皇上圈在宫里,除了本职政务,还要看顾大皇子的身体,又常有二皇子缠着他指点医术,每日像只飞蜂不得闲。
但两位皇子联手炸出太医院隐匿毒方的事,终归是在他心中存了芥蒂,让他教二皇子医术放缓了步速。
这日景平给赵屹下课,小孩没像往常那般礼数周全一番离开。
“殿下是否还有不明白?”景平问。
赵屹示意侍人们都出去,才问:“老师最近为何待我不似从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吗?”
景平微微愣了下,反思自己表现得并不明显,忽悠道:“医术进境讲求张弛有度,一味莽进,不得沉淀,积至瓶颈再想冲破是很难的。这几天教慢些,是希望殿下将从前所学融汇。”
赵屹眨巴着眼睛看他,也不知懂了没懂,片刻才叉手行礼,道一句“学生受教”,出门透气去了。
他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在侧门屏风后说话:“贺大人看顾岐儿,又教导屹儿功课,辛苦了。”
是皇后来了。
景平入宫以来,总想寻机会跟皇后说话,无奈前殿后宫有别,他一直未得机会。今日千载难逢,他躬身道:“娘娘客气了,臣做该做的事。”
皇后摆手,让随侍退下:“岐儿的身体还能好吗,大人能否交个底?”
“臣会尽力而为。”医人之事变数太多,即便是对李爻,景平也能说豁出命去换他药到毒消,至于消成什么样,他依旧给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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