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把衣裳给一旁小侍,嘱咐仔细洗净了去。
屏风后面,景平已经将李爻扒得只剩一套里衣,开始新一轮搭脉。
这次他诊得细,发现对方的肺更不好了。
人有喜怒忧思悲,分别对应五脏六腑。
大悲伤肺。
李爻被五弊散连番糟蹋的肺腑根本承受不住激烈的悲喜交叠,今日一口血呛出来算是轻的。景平脑子里随之飘过个困惑:晏初面对难过为何总是平静?只是逞强惯了,不会哭了么?
但眼下,这个困惑是细枝末节,景平仔细判断李爻的状况,将对方埋的针一股脑下了。毒素长时间被圈禁,很不好。索性趁眼下抒泄去,即便病来如山倒,贺大夫也有把握控制,正好跟那劳什子狗皇帝告病,撂挑子在家好好修养。
他用针灸帮李爻通经络,其中几针该是滋味不好捱,李爻却静到鼻息都没半点变化,是彻底晕了。
停针时,李爻已经变成个巨大的插针包,好在眉目舒展不少,景平松出一口气。
他诊得出,李爻体内的毒性总有变化。若非是他以身试毒,短短两年将毒方试得八/九不离十,李爻大概真会如太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
这么一想,景平在心疼、愤怒里咂摸出几分“幸好有我护住你”的庆幸自豪。
他转出屏风,仔细写下新方子,交给胡伯,嘱咐冷水发药,三碗水煎成一碗。
然后,他重新回床边守着,把脖子扭出个常人难弯出的角度,避开李爻身上的针,附耳在他胸腔上——刚刚那口血呛得不对劲,他生怕血被对方倒吸入肺,感染发炎。
可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所以然,遂直起身来。
景平活动着脖子寻思:一会儿下了针,得帮他擦擦身子,再把衣裳都换了。
一转念,他暗骂自己实在是大意,光顾着晏初咳血,忘了他脚上的伤也不轻。
他回忆李爻走路姿势,确定他伤在右脚,轻轻揭开被子,将他袜子褪了,见他小腿的伤口包着药、脚踝肿得厉害,那根红绳当然不在了。
肿成这样,当机立断剪了没错。
针灸医治扭挫伤很有效果。
景平去打来温热的水,重新拿一副银针,坐回床边将李爻左脚袜子也脱去,被对方脚踝间熟悉的红绳撞了眼。
他愣了愣,一时辨不出是感动还是心疼。
他将这份珍重揣进心窝藏起来,仔仔细细给李爻热敷、落针、停针、又下针,拿药酒帮他揉脚伤。
午后,皇上旨意到,让康南王居府修养不必忧心政务军务,随之送来很多好药材。
景平面色淡素地把传旨公公送走,嫌弃地打量那堆药,运平两口气,忍住冲动、没迁怒好东西。将李爻能用到的药捡敛出来,让家人帮忙归置在他小药庐的明面。
一整日,李爻都在昏睡,入夜不负景平预料地发烧了。
高热爆发之后,他很不踏实,似乎总是要醒,又醒不过来,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说胡话。
一会儿是“郑老师”,一会儿是“爷爷”,一会儿又念叨什么“蝎子”,细细碎碎、听不清整句说的什么。
景平怕他烧坏脑子,将屋里弄得很暖,敞开他的衣裳,一遍遍帮他用温凉的水擦身子降温。
消炎退热症的药嘴对嘴灌下去,折腾到后半夜,李爻烧得像火炭的体温才降下些。
但景平还是不放心,干脆将自己外衣也脱了,缩进被子贴着他,若他再烧起来,即刻就能知道。
李爻这会儿可能清晰了些,知道是景平抱他,意识朦胧地往对方怀里缩。
坚强迸散后的脆弱委实惹人怜。
料想康南王苦中作乐活蹦乱跳、一己之力照拂南晋半壁江山、边交手段刚中带巧、护佑百姓平安,可也终归会病、会伤、会冷……
他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他只是习惯了没人依靠,咬紧牙关挺直脊梁,不知为谁撑起一片不负苍生。
景平这么想着,把人裹进怀里,轻轻叹了口气:你上辈子到底欠了赵家多少金银良田,真想去阎王殿翻出账本来替你还上。
这夜下了一场乍暖还寒的雨。
李爻发起病来呼吸声急促,不知比平时重多少。第一次,景平没觉得雨声惹他烦躁心忧,因为他发现李爻是喜欢听落雨声的,雨声淅沥得大一些,李爻的呼吸便随之平稳清畅些。二者相呼应,预料之外地和谐。
那一呼一吸间,有种细微且柔软的招惹。
让景平想起二人情到浓时,李爻偶有类似的气息节奏。只是现在他即便听出相似、又与心上人肌肤相贴,脑袋里也没存半分邪念。
他只希望他快点好受些,安安稳稳、没有噩梦地大睡一觉。
无奈这期望终归是落空了。
天蒙蒙亮时,好容易安睡个把时辰的病号突然打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景平即刻跟着醒了。
他骨子里有大夫的沉着,见对方还魂儿没有咋呼着叫,只是不做声地看他。
李爻眼睛里掠过几不可见的慌乱,分辨出自己在家、在爱人怀里,松出一口气,阖了阖眼后眸色恢复如常。
景平这才撑起身子,沾干他满头冷汗,贴他额头的温度:“做噩梦了?再睡一会儿好么,我守着你。”
李爻喘气肺就炸得疼,口干舌燥,嗓子眼一股很浓的干铁味:“我想喝水。”
景平下床,拿被子将他围严实,离开片刻端回个小碗,再扶他起来。
“喝点粥吧,昨天晚上我用无恙兄的宝贝瓶子焖的,现在刚好,”景平盛一勺就在李爻嘴边,“整天没吃东西,药喝多了伤胃,乍又喝水涮得慌。”
“你……小心着凉。”李爻压着力道咳嗽。
他见景平衣襟没系,还露着胸膛。
“不碍事,火烧得暖,你病了才觉得冷。”
他喂李爻喝粥。
粥里加了款桑花,让李爻想起当年跑去大雪山的少年,傻乎乎的、为他病急乱寻药。
如今少年长大了,依旧在眼前,依旧把他放在心尖上。
关怀佐餐,格外香糯,李爻一口口将粥都喝了。
景平不再劝他多吃,拿水来给他漱口,想扶他躺下。
李爻却随手拎起氅衣披着,靠在床头:“躺得浑身酸,靠一会儿吧。”
“趴下,我给你按按,你烧得太高了才会这样。”
实在是难受。
李爻听话趴好,任景平在他背上揉,很受用。
景平妄想把人按舒服了再补一觉,可他见李爻眼睛里已经没了朦胧,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居高俯视下,李爻侧脸的流线轮廓堪称完美,睫毛半遮住眼睛里的光,不知又在想什么。
他怕李爻钻牛角尖:“你夜里说梦话来着。”
“啊?我说什么了?” 李爻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
景平乍想逗他“你说西边墙角埋了用来花天酒地的私房钱,可别告诉我家里的”,话未出口念起郑铮,觉得不敬,便正儿八经回答:“听不清,只能听见你念叨‘蝎子’?”
李爻眨了眨眼,嘴角挂上丝感念的笑意:“嗯……是梦见好多蝎子。”
景平困惑。
“你小时候真的怕蝎子?”他问得随意。
李爻半撑起身子回头看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景平扬起眉毛:“第一次见面时你自己说的,我还以为是你唬我呢。”
一经提醒,李爻隐约记起是有这回事,回望对方浅淡笑了。
他笑眯眯的时候眼睛像弯月亮,很温柔。
即便见了多次,景平依旧看愣神。
他对李爻的小时候充满好奇,本也想逗对方说些旁的事情牵扯注意力,便问道:“为什么怕蝎子?挨过蜇么?”
李爻舔了舔嘴唇:“我小时候……又皮又胆小。”
“就是蔫儿淘呗?”
“嗯,算是吧,”李爻半阖上眼睛,思绪缭绕到很多年前,“朝代更迭前,爷爷是幽州的驻将,我爹娘在更北面的登平城。登平太冷了,一年里有半年在下雪,地荒粮少,总是连饭都吃不饱,他们就让我跟着爷爷,幽州关口常刮白毛风也终归是好很多。但那时爷爷公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理我。所以我小时候是放养的,跟衙门口的半大孩子们瞎跑。”
“然后你们去掏蝎子窝了么?”景平特别有眼力价地接话,不让话茬掉地上。
李爻摇头,不让对方给他按身子了,拢好衣裳,自行倚在床头:“那年我刚五岁,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疾苦。”
李爻有一双经历风霜雪雨依然晶亮的眼睛。
景平与之对视,如看着杳邃星空,能被吸引着深陷进去。
他突然意识到往事或许比他预想的复杂。
第155章 蝎子
话题已经开头, 景平还是想听下去。
李爻眨眼睛看他,察觉到对方的担心,拇指磨过他的眉弓, 带出安抚意味:“现在听来倒也算不得过于纠结。”
当时揪心震撼, 只因李爻刚刚五岁。
那年前朝与南晋正打得焦灼。幽州在前朝也是板图内最靠北的辖域, 北上便是蒙兀的地盘, 是以外族总在商队中混很多探子。
幽州府被乱战闹得焦头烂额之余,还要花相当大的精力查纠外族商队,整日恨不能一人当仨人使。
因此府衙内有一群散养的孩子。
孩子王是衙卫总司的独子, 不过十来岁。
有一回他不知从哪偷听到蒙兀的过境药商在药材里夹带私货。
孩子王私下开小会, 召集众多“豪侠之辈”入夜暗查。
当然,李爻这种“跑都左脚绊右脚”的小屁孩是不被允许参加危险任务的。
可李爻刚说了,他蔫儿淘——你不带我去,我不会自己跟去么?
于是小嘎巴豆子费劲巴拉坠着人, 好几次险些跟丢,终于不负苦心, 成功跟到了地方。
“当时那几个蒙兀商人在郊外破庙歇脚,天寒地冻,他们喝多了酒, 就连放风的人都迷迷糊糊。我悄悄跟着大孩子们, 生怕被发现了给撵回去, 只能远远看着。”李爻慢悠悠地讲。
景平不禁想:胆儿真大啊……也难怪你后来暗卫做得得心应手, 天赋确实是与生俱来的。
“我看见他们摸到商队的牛车旁, 那车上似乎味道很大, 几人捏着鼻子扒拉开枯草, 扯出一只藤丝织就的袋子,用刀割开。然后他们从那里面拽出好多草, 我不明白他们干嘛要捏鼻子,直到我看到月光下,袋子里垂落出一条人腿,惨白肿胀……”
景平医术不低,已经猜出大概:“他们在运南边的赤潮蝎么?与蒙兀沙地草丛里的不同,尤爱温湿潮暖的腐败环境……”
李爻点头:“是。那时候,猪羊牛马比人金贵,所以才用人尸。我到现在还记得,冷白的月色下,蝎子密密麻麻从死人尸身里爬出来的模样,”他平静地回忆、平淡地讲述,“那群孩子当场就给吓傻了,但事情还没完,另几名孩子发现草药堆里还绑着活人,全都给下了药,只会眨眼睛,说不出话……最后,是孩子王先反应过来,让腿肚子转筋的小兄弟们找地方藏好,自己没命地跑回城去叫了大人来。”
“那你呢?当时吓坏了吧?”景平声音柔和地问。他想象小李爻大眼儿溜精吓呆的模样可爱又可怜。他总是这样,只有李爻才配得他上心。
李爻眼珠一转悠,没好意思说自己“差点吓哭”,不要脸地胡说八道:“好歹还能走,跟屁虫似的回城找爷爷了。”
景平觉得他言不尽实,放任笑着没深究,眼看干坐着,遂挪到床尾,开始帮李爻揉脚伤。
李爻现在感觉如常,他脚伤未得立刻妥善医治,正是来劲的时候,景平一碰,他眉头一收。
这可是两军阵前肩上戳个对穿窟窿都云淡风轻的人。
景平动作顿时给冻住了,用掌心捂着他的伤处:“很疼?我该先拿热水给你敷,等我一下。”他要去打水。
“不用,”李爻拽他袖子,“只是突然没防备。”
他心底陡然生出种情绪,片刻不想自己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这哪儿是拽袖子,分明是拽了景平的心。
“……那我先轻一点,”景平眸色闪晃,重新坐下,柔着劲儿给他舒筋,看他表情没再纠结,“你现在还怕蝎子吗?”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早不怕了,去百越时还吃过炸蝎子,味儿还不错。”李爻稍微好受就又开始胡天胡地。
景平把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了给他推,随口点评道:“不过那小孩胆子真大,你们也确实是凶险了。”
“很险,”李爻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些人打着药商旗号,贩卖南诏的毒虫毒草,甚至将人贩给贵族当口粮,被迷晕的那些就是。”
话说到这,景平明白李爻所言的“人间疾苦”为何,轻轻阖了阖眼。
天下最贵是人命,最贱也是人命。
“然后他被他爹狠狠教训了一顿,”李爻继续讲,“他爹知道儿子‘恣意妄为、猴子称大王’,将他押在府衙大门口跪着,抓来五只赤潮蝎子,拔掉尾针逼他活吃下去。”
“我的天……”景平时常波澜不惊的脸都扭曲了,“他不怕毒死自己儿子么?还让你们看着?这比看见尸体运蝎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他吃了么?”
“吃了,不吃不许回家,我爷爷去讲情都没用,”李爻少见他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眯起眼睛露出点笑意,“所以有一阵我看见蝎子,就浑身难受。”
景平暗道:难怪那孩子能做孩子王,有这么个野性的爹,实在想不出他长大会成什么模样。
“那……他现在……”
“之后没多久,他爹在乱战中殁了,我爷爷一直照应他,他还好好的,现在做了幽州刺史,叫庄别留。”李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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