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相望,李爻端正身姿还一军礼,对蓉辉竖起大指——谁说女子不如男,好样的。
将要出城时,工部侍郎陆缓紧赶慢赶撵来,身后几辆披盖毡布的辎重马车跟着。
他到王爷驾前行礼,“呼哧呼哧”喘匀了气——可算赶上了。
“这是新火器,正愁无处尝试,昨儿听景平兄说王爷要北行,连夜筹备了些,随军工匠会使用,王爷若得空尝试,凯旋时给下官反馈。”
大庭广众不便多问多看。李爻向陆缓抱拳道:“无恙兄的东西向来能救急,多谢了。”
言罢,他眼波终是落在景平身上。
对方站在城头,沉静柔和。目光一直粘着李爻。
二人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化作心照不宣的一眼珍重。
懂得都懂,其实也就没有那么多话好说了。
两万骑军一路向北,路越走越冷。
急行两日,大军遇上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飞飘一夜,早上依旧没有停,被西北风一刮,雪片连带雪烟劈头盖脸。人人盔甲上冻住一层冰,用手一戳,薄薄的一片就往下滑落。
官道旁的积雪松散。道路中间大军过,将纯白踩成了泥浆。偶尔遇到南行的路人,满身风霜、拖家带口,衣服上补丁连着补丁。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大雪的天气那孩子头面被娘亲护住,却光着一双小脚。李爻见之不忍,着亲兵小庞拿了棉袄钱粮送过去。
去不多时小庞回转,面色不对。
其实李爻乍看已经察觉那孩子不对劲,严寒之下小脚该冻得泛红了才是……
眼下见小庞这副神色,他心痛地叹了口气——那孩子八成早没了,是为娘的不愿接受残忍的现实,才一直将他揣在怀里抱着。
雪天行路慢,第七日晌午,骑军队望见幽州口的城墉轮廓。
一早派去的斥候回来,见到李爻支支吾吾的。
“看见什么说什么。”李爻定声道。
“统帅……前面,是座空城。”
这话确实惊了所有人。
卫满叫唤:“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是座空城?”
斥候缓出气息:“回将军,就是字面的意思。官军不知所踪,城关无人防守。卑职长驱直入进城,十户九空,仅剩下些老弱孤户,苦捱着日子。卑职寻到两户人家详问,但那老人口音太重,卑职只听得说是‘走了,都走了’,不敢耽误,速来回禀。”
“庄别留人呢?常老又去哪儿了?师父被妖精抓走了?还是武侯大老爷诈尸唱空城计呢?那他也该去燕北关跟鞑子们唱,在幽州口胡闹个什么?莫不是被策反了?”卫满絮絮叨叨。
有个嘴更碎的,李爻只得收起打趣,深深看卫满一眼,把他看成了蔫儿屁。
但事情确实不对,即便庄别留另有心思,常健也不该如此。
中间还有别的事情。
大军入城。
一别二十余载,李爻重返故城。
城关上的每块砖石都似是熟悉的,房屋、街道也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没有儿时看到得高大、故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整座城像被风雪封印在不知什么时候。
李爻呼出一口白雾,吹远惆怅,着人将被留下的孤老集中照顾,查问情况。再派出有经验的斥候,穿城北上到前面去探。
常健做事向来沉稳靠谱,他没在这里,多半是去了更北面。能让他擅自北上的原因只有一个——燕北关出事了。
正在四面摸黑,军帐外有马蹄声响,来人直奔帅帐。
“统帅,常将军的令官来了。”
李爻在军中名声格外好,令官对他敬畏至极,如今终于得见活的王爷,心下激动。
可帐门口太滑了,他脚下拌蒜,直接要来个五体投地,被李爻一把掫稳:“没过年呢,兄弟不必客气。”
令官有听闻,王爷位高权重,私下没溜儿,今儿见识了。
一句胡扯,扯散了他的紧张。他红着脸打了个“哈哈”站稳道:“不知王爷在此,卑职失礼。常将军怀疑蒙兀内政分裂、请援是兵行有诈,让卑职急来向庄大人请调援军,但王爷怎会在此……庄大人和留驻官军呢?”他从怀中摸出信令,“这是常将军的请调函。”
一翻一瞪眼。
对脸懵噔。
言外之意是常健也不知庄别留去了哪里。
李爻沉静分毫,将信令接来看过,定声问道:“常将军在此维/稳,为何会去燕北关?”
令官眨了眨眼:“是……收到了掌武调令。圣上称有探子查到蒙兀或有异动。”
赵晟不是玩儿去了吗?
李爻想事时习惯摩挲左腕,从前是摸那黑镯子,眼下碰到的是景平给他的中药腕带。药物被他拿捏,沁出一股润肺的淡香。
他突然目光一凛:“卫将军,着人传急令回都城,让花信风戒备——庄大人或许带着整城流民去都城讨说法了!”
为那被坑杀的上万降民。
只有立场同意,庄别留才能压下群情激奋。
卫满大大咧咧且碎嘴子,但不傻。
他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了,庄别留若带人南下且没与他们遇上,是因为他没走官道,这是刻意避开哨位。
糊涂啊,混账!
眼下城内老弱粗算不过千人,李爻迅速安排:留下三百骑军、应急的粮草,同时向临城发信借粮应急,率其余部众拔营北上。
回望邺阳,内乱尚有花信风顶着,他不能让事情演变成内忧外患、里应外合。
燕北关是南晋最北的关防,古长城绵延万里,自前朝起就时不时修补,比起鄯庸关算固若金汤了。是以自蒙兀的大汗继位,双方拉扯十数年,对方没讨到便宜。
蒙兀多是骑军,他们在山巅搞突袭、游移到数十里外声东击西,各种招数都用过。
最后发现,最实际的还是剑指登平。
登平城外有高山,但山口没彻底合围封闭,开出个小小的“凹”口,这凹口被登平城宛如崇阿的高墙死死封住。
也就在李爻下令继续北上的这天夜里,第一个蒙兀士兵像鬼魂化形,突然出现在登平内城寻常百姓家的院子里。
户主人家听到院里有异响,推开屋门就被亮闪晃了眼睛。
来不及惊呼,被一刀劈倒。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蒙兀士兵狰狞的脸、甩在对方身上的热血,还有院子里不知何时被挖开的地道中虫子一样泛涌而出的鞑子。
顷刻间,一家五口悉数杀。
蒙兀军不着急反攻,悄悄把院子作为据点,集结满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信箭直冲寒夜,爆开一朵惨烈的星花。
呼应似的,城外自己打自己的蒙兀大军冲锋号即刻吹响,兵合一处,调转炮口,“轰隆”一声炸向登平。
突袭开始了。
燕北关防御号角急响。
“报——”令官直冲中军帐,“将军,敌袭!敌军合拢、迅速奔袭,很快会兵临城下,粗看有七万!”
“城内怎么了?”常健问。
令官是从城上来的,答道:“靠南的民宅中刚刚放出一道信箭,详情不明,卑职去查。”
常健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初来登平已经看出蒙兀有蹊跷,但着斥候探查又没察出不妥。
今日城南突然乱了……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答案——地道!
果然……大半年来的讲和、借兵、观望都是虚招。
对方狗咬狗一嘴毛的真正目的是给挖地道的队伍打掩护!
且寻常的攻城地道多是挖到城墙根,出其不意便罢。
蒙兀军队居然一路挖到了城内。
厚重的积雪成了隔绝异响天然的掩护,实在是——天要亡大晋么?!
老将军脑海中瞬息千万个念头。
也又在瞬息将所有衰催甩飞。
“传令,右前锋营城下集结,敌人入城了!随我去巷战!并传令城上守将,防御城外兼顾背后敌袭!再急追一道军报,直接发至康南王府,这事不能通过兵部了,需得直接报给王爷知道!”
令官听过连串吩咐,浑身凛起生死攸关的豪气:“得令!”
成败、生死、关内百万疆土,一时间系附在城内不足两万的官军身上。
常健心底莫名生出个念头——康南王若面临此境会如何去做?
紧跟着,他嘲笑自己是年纪大了,竟这般担不得事了么!
王爷也是人,除了见招拆招、死守到底,还能有什么他法?
不足两刻钟,常健率军城中肃列。
敌军的地道点位城南两处、城东两处。
城南集结兵力最快,如阴兵复活迅速从地下翻爬出来,颇有算计地保护着他们的“泉眼”。事发至今只半个时辰,已经集结过千人了。
地道口所选位置精妙,皆是深巷大院内,易守易囤难攻。
常健老谋深算。深知若只有一处洞口踩点精准,或许是对方的狗屎运;眼下四处皆如此,要么是蒙兀早有探子入城,摸清了地形,要么就是——有人卖国,将登平内城的图纸送了出去!
但此是后话。
当务之急,需得将四个地道口彻底封死。
火炮进不去。
怎么办?
这一刻他想起远在数百里外的儿子常怀,又要结同心索么?
“将军!”清凛的声音冲破牵念,“末将右前锋营统领裴安,愿立军令状,捣毁地道出口,保城内百姓平安!”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端站在常健面前,明知要赴危难之局,一双眼睛依旧坚定明亮。
常健顿挫片刻,道:“点弓/弩手外围占据高地掩护,带轻身功夫好的兄弟们去,不在拼杀,只要炸毁洞口就行!”
裴安凛声应答:“得令!末将定不辱命!”
老将军确是年纪大了。
他令出如山,但看裴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下难忍悲意——活着回来。
否则,世上怕又多一位伤心老父。
可国家养兵千日,为得便是关键时刻迎难而上。
若血肉之躯能令万家灯火温暖长明、令寻常老人膝下有孝子、黄口小儿父母得双全,我辈亦为有子如此无怨无悔!
这风雨飘摇的世道,终归是有人任蹉跎,有人强撑伞。
第162章 对错
能做前锋营统领的必是万里挑一。
裴安年纪轻轻, 仗着与军中兄弟的默契配合、高位狙击点的掩护,在院墙上如履平地,奔袭至地道出口所在的院落附近。
鞑子们知道, 若眼下守不住地道口, 他们将被关门打狗。鞑子将官高喝一声外族话, 手下士兵即刻分裂排布新阵。
燕北关外穿出山坳便是一马平川。
蒙兀高手飞檐走壁的轻功技法不成, 并不代表他们下盘功夫弱。
呼哨连连,鞑子兵即刻默契搭出人梯,让同伴借力跳上丈高的房檐。
几乎同时, 鞑子将官的雷火弹甩向一个暴露的狙射位, “轰隆”一声响,残破的瓦片滚落,弓弩手摔在地上,死活不知。
围墙、房脊上的前锋营将士被惊得迟疑。
数条套马索从低矮处飞来, 反应稍慢的将士被套中脖颈,拽下房去, 眨眼间被乱刀分尸。
裴安一跃而起,上了房顶。
他居高看清街巷地形,心知单枪匹马成功冲到地道口概率太低。
遂打一声呼哨, 前锋营得令即刻退回——第一次巧攻失败了。
但没关系, 失败是成功他妈, 再失败一次无非去做姥姥。
“备雷火弹、推青铜轴盾!咱们强攻进去!”裴安凛声道。
他身边的小副官即刻高声传令, 跟着抢过青铜盾推到裴安面前挡住主将, 不肯让开:“统领, 您总说我做先锋不够利索, 今天遂了我的愿吧!”
这回的确格外利索。
不待裴安下冲锋令,他兀自高喝一声“弟兄们, 刀剑无眼有盾挡着!冲了——”
话音未落,他已径直向敌军坚守的窄巷内冲去。
裴安大惊,高骂道:“小旗!你/妈了个巴子的,灭了鞑子来领军棍!”
谁让你冲了!
小旗抖机灵回道:“得令,求统领徇私少打几棍子!”
裴安冷哼一声,拽开炸雷引信,往巷子里甩去。
火信在素裹的边城上空划出暖亮,甩着长白的尾烟,越过青铜重盾,落进敌军阵。
随着“轰——”的一声,堵在巷口一夫当关的蒙兀士兵们倒伏。
小旗赶快推重盾向前,将战线压进巷子。
随在他身后的裴安等人负责补刀、再投雷火弹。
敌军被晋人一颗炸雷崩醒了神,意识到这样很快会被闷堵。
鞑子将领又大喊了什么。
更多蒙兀兵士从地道钻出来,如下雨前蚂蚁倾巢而出,院子里要挤不下了。他们四散分开,搭人梯越过院墙,向四面八方奔散。
“他们头儿让他们散开,再集结去配合攻城!”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不管旁的!”裴安高喝,“必须先炸了地道口!”
话音落,他又扔远一颗雷火弹。
几乎同时,青铜盾“铛——”地被敲了,紧跟着崩天裂地一声爆响。鬼面雕纹上生起白烟,像猛鬼吐了一口烟。
炸响被窄巷拢出散不去的余震,耳朵都要嗡聋了。
蒙兀开始与前锋营对轰。
一方不计代价地摧毁。
一方不计代价地固守。
青铜盾需要靠轴轮助力,足见自重可圈可点。
副官小旗回头喝道:“他们火力不行,大伙儿跟上!”
刚喊完这句,脚踝处陡然剧痛。
没死透的蒙兀士兵给了他跟腱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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