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军,”他向卫满朗声道,“你盯这里,事了带人把城内彻底清一遍,莫有漏网之鱼,不要吓到百姓,”话音落,策马往北关上城,“我去给老将军助助威!”
南晋以都城邺阳为界,北面水深火热,往南暂算表面太平。
狗皇帝赵晟悠闲在离开老窝躲清净的路上,他且行且逛,行至豫州,中原的风土人情不知比北关温柔多少倍,没有一众朝臣整天往他眼前堆奏书他更不知松心多少。
赵晟甚至冒出个一直躲懒下去的念头,而这念头顷刻又被否定得粉粉碎。
他前些年持着怀柔仁善为在坊间留个好名声,落得被亲兄长连环算计的下场,焦头烂额;而今一改手腕,刚硬地打算做千古一帝,脑子又不大顶用,悟了一年多,觉出这样也不对。
但无论如何,他自问想做好皇帝。
郑铮一头撞死之后他总是反思:朕真的死不认错吗?朕明明知道不对就换了方法嘛。
他正在茶楼雅间便服喝茶,听台上唱曲,感叹出来逛逛得见歌舞升平,世道并没有预想得坏,每日坐在都城听一帮老头子吵架,还以为要亡国了呢。
正胡思乱想,樊星到御前,呈上封急信。
赵晟看信封的字迹就心烦。
信是苏禾发来的。
郑铮死后,他待苏禾淡了很多。这会儿国丈不好好做国丈,发信来做什么?
信被拆开,上写:调虎离山、鸠占鹊巢、太子篡位、意图废帝。
字迹潦草至极,纸也很脏,鬼知道这是苏禾躲在哪个土坑里写的。但急迫万分总是能看出来的。
扶摇陪在一旁,见赵晟脸色骤变,不动声色地瞥他手中的信,也惊了。
“送信人呢?”赵晟问。
那人即刻被带上来。
很眼熟,是苏禾总带在身边的小侍。之前面若敷粉的少年郎已经灰头土脸,嘴唇裂出血口子、身上衣服单薄至极,说是一路逃荒过来的都不为过。
“怎么回事?”赵晟凛声。
小侍见他拜伏在地,哭道:“陛下快点回去吧,太子殿下记恨我家大人扶持二殿下、为陛下坚守不立缺弊的祖训,趁您不在都城,调禁军围堵相府,小的是拼命趁乱钻狗洞出来的……也不知我家老爷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平安呐……”
说到最后伏地不起,呜呜地哭。
赵晟端坐桌前不解道:“晏初呢?难不成看他恣意妄为?”
小侍当然知道李爻被他家老爷以假令调去北关,顺便跟蒙兀打起来了。
他能得苏禾信任来做这趟传信差事,是极机灵的,赶快乱扣屎盆子:“王爷……王爷被太子殿下支到北关去了。”
“什么!”
赵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杯盘碗底被震得蹦高又落下,抖楞出“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他正要火冒三丈,听雅间外又有脚步急响,禁军令官与那小侍前后脚到了。
令官进门礼数周全:“陛下,太子殿下有急呈:查实左相苏禾仿刻掌武令,假传圣旨、挑唆幽州百姓围堵都城。殿下已将局面控制住,陛下莫要忧心。”他说罢,将一捧东西送上。
居然是枚掌武令。
确切地说看得出是掌武令的模样——萝卜刻的。令头不知被谁啃了个乱七八糟,想来是情急之下无处掩藏只得藏进肚子里。被“虎口夺食”抢下来的残品,与真令有九成相似,只论令印刻面更是一模一样。即便赵晟对掌武令极为熟悉,也难一眼看出破绽。
扶摇阖了阖眼,心下暗骂:老废物。
赵晟此时尚来不及想掌武令是怎么被仿刻的,他看看小侍,又看看令官,道:“起驾还朝,以掌武令临南、栾怀、瞻天三处屯军营,抽派半数兵将封四口屯驻,以备万全!”
与此同时,太子殿下赵岐在东宫聚三品以上朝臣议事。
苏禾被重兵围困府中的消息在重臣中散布开。
问题在于接下来要怎么办。
按理说,太子监国不过是代行日常事务流程。
无奈这“按理说”放在南晋当朝不好使。
群臣们觉得皇上不在实在是太好了,有些不敢在狗皇帝面前提的奏议,这几天咣咣往尚书台砸。
尚书令快连轴转了,仍乐得多看、整理。
有些善政哪怕太子殿下现在做不得主,起码占个眼熟。
可勤政日子没过得几天,就接连出事。
朝臣们听闻苏禾私刻掌武令时,下巴全都惊到地上去了,商议下来,得出的结论是:弄清他以假令发了什么消息出去、清查丞相府、限制皇后及二皇子行动。
而随后,大家又意识到一个新问题——糟老头子咬死不说怎么办?
工部侍郎陆缓出列道:“殿下,下官有一言,方法或许可行。”
“陆大人只管先说,此等乱局前无古人,没有参照借鉴,说出什么都不为过,”赵岐说着,向一旁的书记官道,“栾大人先不要记了,这些话今日听过今日了。”
陆缓谢恩,又道:“下官工匠出身,渐悟到此事与机扩的制动原理相通,梼杌符与掌武令像是主动、从动两道令钮,主动失灵才需从动顶上,眼下主动完好,从动可以削去,是以……”他躬身行礼,“微臣斗胆提议,圣上还朝前,殿下暂发急令至各军,只认梼杌符,不认掌武令。”
话音落,殿内一时寂寂,片刻听到小声议论:
“太子废符令,如何得公信?靠太子印吗?”
“只废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吧,特殊时期,事急从权。”
“各军若是误以为朝中政变,岂非更加混乱……”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贺大人,”赵岐叫景平,“大人为何一言不发?”
景平出列行礼:“大逆不道之言下官不敢说。”
赵岐道:“书记已经停笔,贺大人但说无妨。”
景平道:“陛下曾留下密诏,书‘国乱之时,寄望于太子赵岐,可异地登基为帝,责令纲常得正,以慰朕心’。如今恰逢乱时,下官恳请太子殿下先行登位,平掌武令乱局,再迎陛下还朝。”
话说得轻巧好听,诸臣却都明白深意。
更甚有人知道赵晟在信安城乱平息后,曾想收回密诏,是赵岐说密诏在乱局中丢了,才不了了之。
眼下“丢了的东西”说拿就能拿出来,不是有心藏匿,便是密旨也是假的。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不重要了。
赵晟胡闹那么久,群臣们巴不得他吃一筐蹬腿闭眼丸。
景平此言委实是众人心声。
朝臣们四下观望,跃跃欲试,却暂没人敢第一个跳出来附议。
花信风也在。
他对景平与赵岐揣手掏口袋的戏码门儿清。
如今李爻不在,他念着得站出来给徒弟撑腰,刚要迈腿说话,门口侍卫来报:“康南王亲卫求见殿下和贺大人,说有东西带来。”
片刻功夫,小庞上殿。
小亲兵跟在王爷身旁见得多是对垒阵仗,从没见过这么多大官集议。此刻撑起代表康南王脸面的觉悟,腰杆直挺上殿行礼,还真没丢份儿。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玉印,黑黢黢的温润细腻,印体雕成一块木头小墩,树皮纹清晰精致,翻看印面,上刻“康南李晏初宝”六个字,非是端正楷体,龙飞凤舞、潇洒刚俊,是李爻的手迹。
与李爻有交情的都知道,这是他封王之后新制的私印。
小庞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王、王爷让卑职将私印交予贺泠大人,留在大人身边做个人证。”
景平心口一热,接过印章紧紧握在手里。只觉印章顿时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魔力。
“王爷还、还有一句话带给贺大人。”小庞定声道,没怎么磕巴。
“什么话?”尚书令不明白这小亲兵说话为何过于慢条斯理,有点着急,“小将军快些说。”
而小庞说话不磕巴已经求神拜佛了,快不了,催也没用。
他努力端出李爻说话时的一腔正气:“王爷说‘北关战事吃紧,我回不去,都城的事听凭贺泠辅助太子殿下,只要是景平掂量好的,我都同意。’”
第165章 诱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康南王的话像道厉闪, 劈得三尺冰凌迸开裂缝。王爷与陛下的伴读情谊天下皆知,一路辅佐之情也在坊间流传,如今看来那光风霁月下不知藏了多少霜雪。
刑部、工部、大理寺、户部……
最后连御史台的官员也躬身恳请太子殿下先挽崩巍之局, 再论父子君臣纲常, 慷慨陈词为了天下万民, 被史书记上谋逆作乱的一笔, 依旧无怨无悔。
究其根本,几分天地良心是不知道的,但太子上位总会让诸位的脑袋安全些。
景平别有深意地看了赵岐一眼——他不深究赵岐有几分为报李爻的恩情、几分是对九五之位的觊觎。
人心太复杂, 鬼知道一眼看透人皮, 下面藏着魍魉残魄还是琉璃玲珑心。
一拍即合有利可图就够了。
南晋针对皇位禅让,自有完整流程。
首先须得请太后懿旨,由当娘的承认儿子不适合做天子,才可责令群臣另立新君。
可南晋当朝没有太后……
事情又要陷入死局。
景平不咸不淡道:“圣上留下密诏令殿下登基, 还朝该被奉为太上皇,怎可按照罢黜流程折辱?”
群臣即刻会意:需得快刀斩乱麻, 不可多增繁文缛节耽误时间。
于是众人当即恭请密诏宣读,将帝位更迭的消息通过官驿迅速传散,讲明原因——掌武令被盗刻, 四方驻军收到该令皆不执行, 只认梼杌符。
政令的模样非常可笑:上盖太子玺、而后跟着都城各台各部官印和臣子人名章, 还有康南王的私印。
这分明是山中无老虎, 猴子集体造反。置于任何一个朝代都堪称荒唐, 定会引起不小的骚乱。
偏偏放在当下, 各方驻军或是事不关己, 或是心中窃喜、甚至隐秘地期待赵岐“篡位”成功后能做出一番功绩。
诡谲的政令占着距离优势,先行到达几处屯兵营地, 半日不到,皇上的掌武诏令也到了。
被皇上指名调遣的几位将领一合计——即便都城变天,儿子要篡老子的皇位,也由得他去篡吧,反正按兵不动尚有掌武令不知真假的说辞搪塞;万一救了疯皇帝,是先与都城百官为敌,更可能救下个疯子不得好死;
几人决议初定,拧成一股绳,还有几根“罔顾君上”的炸毛没特别理顺,康南王盖着右相大印的梼杌符令来了——令临南、栾怀即刻全军北上援战,瞻天留屯封四口,听花信风调遣。
这下好了。
甭权衡,当然是听王爷调遣,北上打仗去。
于是,都城新帝登位的消息与北上大军一并窜到了幽州。
李爻听到这消息时,刚冒着大雪击退蒙兀的一轮攻击。
他进军帐抖落铠甲上的冰渣,摘下头盔、手铠,不吝地按两下手背冻裂的血口子,不怎么疼,一时也分不清是冻木了还是五弊散又要发作,面不改色听过都城情况的简述,知道事态尚在景平控制范围内,心中感慨——
小景平……说不让朝中的混乱卷到边关来,还真做到了。
只可惜伊人不在眼前,王爷的一箩筐甜言蜜语只得暂时记账,行当务之急,召诸军集议去了。
邺阳再安稳,关北战事也拖不得。
赵晟很快会回都城的。他人王帝主威仪犹在,军中将领没见他时可以抗旨不尊,若君临阵前,真不一定人人有勇气与他抗衡。都城依旧大乱将始。
李爻信景平算到这一点了,却还是揣着私心担心他。
北关必得速战速决。
蒙兀的可汗图择得知李爻到阵前时,曾派使节入关,提出“有条件和谈”,老生常谈向南晋借兵,助他返回草原深处跟大将军夺权,争回脸面。
李爻冷笑着把人撅回去了:“谈个屁,要么打,要么滚。”
城关都让你挖穿了还想论“有条件和谈”,四夷八荒真要认为南晋好欺负。
军机会散,李爻登上城关望出去,天地一片苍茫。
天色擦黑时,官军依令护送城中为数不多的百姓连夜撤出城;栾怀军统领则带手下一万精锐步兵,从西门出发,一路绕山到暖水河畔。由瘦小的士兵冒险滚滑过冻面算不得坚实的冰面。成功之后,信箭发上天去。
燕北关驻军见之即刻继续执行计划,开始对天发炮。
狂轰滥炸声在边关回荡,图择可汗以为南晋趁夜开城门打过来了,黑灯瞎火慌忙窜起来备战,结果发现晋军是在跟老天爷打架,不知撒什么癔症。
李爻打仗不按套路出牌在四境八荒都有名。
图择可汗防贼似的防备李爻突然冲过来开战,全没发觉对方炮火齐鸣是为掩盖十里之外暖水河边,新火器闹出的大动静。
那玩意是李爻离开都城时,陆缓紧赶慢赶送来的。
依旧是湘妃怒,但呛人的粉烟彻底不见了,小炮弹配合一种能扛上肩的小炮发射,威力不减、轻便且射程极远。
百条铁索被小炮做助推,发至暖水河对岸,固定牢靠。
五千精兵搭铁索桥滑冰过河。
至最后一人成功登岸,那看就不怎么靠谱的冰面,依然没裂口。
这夜李爻一直没歇,戒备着图择的反扑。
李爻与谁对阵,便会去了解对方主帅、大将的脾气秉性。听闻图择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时,李爻还真对他生出些偏心,乐意他在蒙兀夺得大权。毕竟有个张嘴就能看到心眼的直脾气对手,于南晋而言或许是好事。
阳光破开晨雾时,一万精兵成功渡河的消息传回来了。
而昨日夜里晋军吃错药似的对空乱炸,让图择可汗确信守城军没憋好屁。
他存了两分心思,提防晋军意图趁夜诱敌,待到天亮才领兵火烧屁股似的腆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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