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景平从骨子里排斥嗜酒,很少端杯,更没喝醉过。
辰王见他犹疑, “哈哈”大笑,拎着酒坛子的手挎过他肩膀:“走走走, 陪我喝几杯,喝多了明儿我去太医院给你告假。”
李爻解围道:“王爷杯下留情,别给他灌多了。”
“咳, ”辰王笑着瞥李爻, “既不是小孩, 也不是丫头, 这么护着做什么?再说了, 他不是住你府上嘛, 真喝多了往床上一搭, 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算呗。”
也不知殿下哪句话戳景平心窝子了,他从对方手上接过酒坛, 正色道:“王爷说得对,喝酒该先在家里做到知己知彼才是。”
辰王一愣,随即又大笑起来,向李爻道:“你看看,比你通透,孺子可教!”
饭桌上,辰王和景平你来我往,一个没架子,一个不拘束,居然意外地合拍。景平确实很有量,王爷已经喝得兴致高涨,他依然面如静水,杯里像是凉白开。
“晏初,”辰王持着三分醉意撂筷,想起今儿的初衷,“陛下要给你王爷做,你就做呗,他提了那么多次,你不是岔话,就是婉拒,那终归是皇上,你总拂逆他……”
景平刚才已从二人的来言去语中听出来了,他离开这三个月,朝上各种乱子。
前些日子李爻当殿告发官员送礼之事,彻查之后牵扯出好大一串灯下黑。龙颜震怒,以此为由整顿朝纲,此后参奏舞弊、主张变法甚至上封事君的全都有。
赶着这焦头烂额的当口,西南边域搁古政权被羯人撺掇着裹乱。
皇上更麻爪了,嘴上起泡,头上顶脓包。
饶是如此,他依旧没忘了承诺封李爻异姓王爷的事,将“康南”二字定下来,只差宣召行礼了。
李爻给辰王满上酒,自己也倒一杯:“王爷是来给陛下当说客的吗?李家的二臣名声,是我父母豁出命也洗不掉的脏污,我做王爷干什么?皇上再如何对我百般信任,流言听多了,难免有信任磨没的一天。”
李爻苦笑,端杯在王爷酒盅上磕过,自己一饮而尽:都在酒里了。
辰王讷了讷,也随着他喝了酒,没说话。
酝酿半晌,挤出一句:“他若心有疑虑,你做丞相还是做王爷,又有何分别?先帝当年……”
一直以来,辰王对旧事态度暧昧,他像不知,又像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无论如何,今儿个景平在呢。
李爻听他话锋不对,忙打断道:“王爷还是劝劝陛下吧,西南起战事,赶着现在封王,传出去不好听。”
辰王是有三分醉,剩下七分是醒着的,换话题问:“你不肯娶我家姑娘,也因为这个么?担心连累我?我可以像四弟一样,自请到外阜去。小女嫁了你,就住在你府上,这才是真的安了阿晟的心。”
他话说得轻巧,可那有封地的王公贵族,并非天高皇帝远、逍遥无比,不仅要受当地驻军和政官监视,且没有特殊情况不得离开封地,跟画地为牢没区别。
李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郡主嫁我不是好前程,”他垂眼看杯里的酒,“王爷该知道,当年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我曾以为是危言耸听,近来身体却越发不好了,或许……”不吉利的话他没说完,笑着展眸看向辰王,“这事我没声张,也请王爷保密。”
辰王心生悲悯苦涩,脸上挂了相。
李爻料想他如此,又给王爷到了一杯酒。
但他没料到,自己放在桌下的左手突然被握住了——景平的手暖着他微凉的指尖。
李爻不动声色暗自心惊,眼睛晃过坐在身边的年轻人。
景平没看他,神色淡淡的,只握力又重了几分,几乎把李爻整只左手罩在掌心里,拇指轻轻地、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摩挲。
这动作在担心之余,有种说不清的暧昧。
李爻心一抽。
回想与景平相处的细枝末节,他突然发现对景平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特别。设想眼下拉他手的是花信风,他至少能直接窜起来抖楞着手让人家起开;可对景平,他委实不忍如此。
他也不明白为何总在不经意间对景平呵护得小心翼翼。
因为这臭小子脸素么?
花信风也不是嬉皮笑脸的性格啊。
回想前些日子他的有心试探,让景平一套王八拳打得糟乱,李爻更混乱了。
人家什么都没说过,他总不好腆着脸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啧……
简直下巴底下支砖——开不了口。
李爻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把手抽回来。
辰王殿下当然不知道二人的猫腻,叹惋道:“之前许是付太医诊断有误,阿晟说要给你寻好大夫呢……”
话未说完,景平站起来了,端杯沉声道:“王爷放心,我必然把太师叔的身子调理好!”而后,杯中酒一口闷了。
辰王还沉浸在忧虑里,让他吓一跳,懵着眼睛看他片刻,朗声叫好,也喝一杯,转向李爻道:“你这徒孙可真贴心,哪儿捡来的,我也去扒拉一个。”
李爻捏捏眉心: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那是闹心事你不知道。
他把那所谓的闹心合着酒咽了。
“要说太子殿下,待你算是尽心了,前些天我听说他跟皇上聊到你的身体,想借着探查民情,给你遍访坊间名医,结果被皇上斥责了一顿,”辰王说到这里,“哈哈哈”地笑,“别看你单身汉一个,身边一个两个晚辈,当真待你不错。”
太子赵岐的确妥帖。
被允许与右相共理军务后,颇有为父分忧的心,在李爻身边踏踏实实当了学生。只可惜这学生也随了老师的破身子,简直比李爻更甚,稍有疲累就头痛发烧,又极得李爻强忍强撑之精髓,有一回晕在相府,闹得李爻不敢让他太操劳。
李爻笑道:“太子殿下什么都好,聪明、心细,就是这身体愁人……他一直都这样吗?”
“皇后娘娘生他的时候险啊,母子俩都差点没了命,许是那时候落□□弱的毛病,这孩子又不爱活动,”辰王无奈,“倒没听说他有什么顽疾。”
贺景平在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得不是滋味,有旁人关心李爻他其实是高兴的,只是他依稀记得太子赵岐面色铁青,自己都一副短命模样。
更主要的是……太师叔把他夸得那么好!?
切。
他对皇家这几位统统没好印象,五味陈杂里,有股酸味格外明显。那是想在李爻身上宣示主权的霸占,理智知道自己过分了,感情上还偏想继续过分下去。
可能是气场上露馅了,李爻看他。
景平立刻不显山不露水地对他一笑,给他夹了口菜。
这之后,辰王跟李爻念叨其他政事,多是议论牢骚,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体系。
他离开相府时很晚了,带着六七分醉意,让李爻派车送回去了。
李爻送人时故意没披外氅,往府里折返又轻咳了两声。
果然,景平立刻紧了眉头,眼神里责备混着心疼,脱下外衣披在李爻身上:“你什么时候能在意自己……”
李爻没拾茬,笑眯眯地端详景平,把人家看得心里发毛,才道:“深藏不露,挺能喝啊。”
“之前我也不知道,”景平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别开头吹远酒气,“太师叔给太子殿下做老师,我这辈分算是起不来了。”
他嘟嘟囔囔。
李爻觉得可笑:“你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更何况,太子殿下心思深沉,他在我身边也不一定是好事……咳,”他话没说清,也不打算说清了,突然话锋一转,“但我待你真心实意得紧呐,你快加冠了,我在临街有套宅子,送给你做二十岁的贺礼好不好……”
“太师叔是嫌我了吗?”景平不等话音落。
李爻眯着眼睛看他。
因为酒气,李爻眼尾染了一层淡淡的红,微吊的眼眸里藏着难言的深意,景平被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顿觉自己酒后失言,话问得不大妥当。
李爻错开目光,道:“你总归要娶妻。成家才能立业,相府怕是风水不好,困我一个便罢了,不能连你的姻缘都挡了。”
景平心头被狠狠掐了一把,他曾暗自发誓没能力站在他身边时,就默默守他一辈子,可不知何时起,他发现默然守护是这么熬心。
他只是想着将与这人分宅而居,渐行渐远,他身边终于她人伴,便肝肠寸断。
从前总道遇见李爻是他十几年间最大的庆幸。
而今看来,自己不知不觉已被困囹圄,缠住他的是最庆幸的痛,不会消失,难以控制缓解,在他一呼一吸间提醒他还活着。
十几年间,景平练就的第一大技能就是面无表情。
他心里翻天覆地,面儿上依然如常,甚至垂眸有淡笑:“我再攒一年俸禄,在临街置个小院,会搬出去的。但我不想要你送的宅子,我不能总在你的庇护下活着。”
这让李爻摸不明白因果了。
心里有个小人,替他挠着脑袋纳闷:难道又是我太敏感了?幸亏没直接问,不然可着南晋疆域都无处安置我这张老脸。
突然灵光一现,他记起景平在城外供过善缘灯。
他心道:小样儿,我倒看看你在那张破纸上写得是谁。
打定主意,李爻挑眉一笑,背着手回屋去了。
李爻和景平都是有想法即刻去实践的人。
他择日不如撞日,待到夜深人静,偷偷摸摸爬起来,谁也没惊动,拿着腰牌,一匹快马出城去。
没人想得到,堂堂南晋右相为了弄明白某人的心思,半夜三更跑到郊外庙里去做贼。
更是连李爻自己都没想到,离岳华庙越近,他心里越是打鼓,突然不知道若在奉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回去该如何面对景平。
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嘶……
麻烦。
猜个屁,看过再说。
李爻把马栓得远,悠悠哉溜达到院墙根,看看左右没人,凝神听墙里也安静,眨眼间身形一飘进院了——跨这破墙于他而言,简单得跟迈门槛子似的。
庙被皇上抢了香火,牛鼻子跑了好些,冷清极了。
偏殿,东华帝君像下供灯还明亮。
执殿人不知去了哪里,李爻心道“省事儿”,倒背着手眯眼寻了好半天,终于从那灯丛里瞄见景平熟悉的字迹。
他在神仙眼皮子底下做贼半点不心虚。
但举头三尺或许真有神明,就在李爻的手与红艳艳的奉签将触未触时,殿外陡然起了阵邪风,卷着冲进殿门,把灯火吹得飘忽闪烁。
李爻心思一动:这是提醒我别看么?
倘若当真有神佛照拂世人,不渡众生疾苦,跑来我这作什么妖。
哼。
就要看。
第053章 月色
供殿执夜的小道士在出恭, 正身心舒畅呢,被突如其来的妖风惊了。他着急忙慌蹦起来,把裤腰带胡乱一扎, 健步如飞往供殿去——殿门没关, 供灯给吹灭了可不好。
李爻把奉签拿下来, 掀眼皮看东华帝君。
万千供灯自下而上给神像投光, 大晚上还挺瘆人。李爻没心没肺地挑眉毛恶劣地笑,正待把奉纸展开,院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鞋踏拉声。
哼, 神仙老爷招小弟回防挺快啊。
李爻眉心一收, 判断自己从大门出不去了,眼睛飞快地扫过供殿内——神像侧后方的窗子开着。
他两步抢过去,翻窗跳去殿后身了。
几乎同时,小道士进门, 见供灯都好好的,刚要松口气, 便看见神台正下方灯上的奉纸没了。他大惊,四下里好一通找,连墙旮旯都翻开缝看过, 依旧是没有——这不出了鬼了么。
他拿出录档册子将奉签一一对过, 发现丢的居然是丞相府的签!
他赶快转身出去, 掩上殿门, 往师父房间通禀去了。
而那“鬼”呢, 这时已经骑在马上了。
李爻似是悠然自得染了一身月色, 缰绳大撒把, 只靠双腿控制着马儿的方向,慢悠悠地打开纸签, 临看到字时,面不改色地如临大敌——若上面真是他的名字,该拿景平怎么办啊。
脑子没想出所以然,手已经把纸翻开了。
结果上面写得是“神明感鉴,心愿自明,天不怜见,云深障目”,要不是字迹熟悉、且落款是景平二字,李爻甚至以为他拿错了。
嗯……?
这什么玩意?
神仙啊,你得看清我的愿望,看不清就是你眼瞎。
好么,头回看见许愿许得这么霸道的。
李爻心想:反正如果我是神仙,不会理你的。不拿雷劈你就不错了。
但他一转念,回忆起景平许完愿望当天那心虚样,又觉得这事依旧不对。
难不成这小子被当时自己一句“想看易如反掌”吓着了,偷偷换过奉签?
到底写了什么,防贼似的!
李爻鬼鬼祟祟半宿换来风平浪静的心,消停不足分毫时间,又乱了。
但这些于李爻而言是闲愁。
他回屋睡一觉,第二日起床见景平如常蹭他的车去太医院当职,猜测便不那么刺挠了,遵循着不变应万变的原则,努力不多在此事上费心。
天色未明,街市上清净极了。
相府门前直通南北的大路上一人小跑而来。
来人穿着道袍,手托拂尘,看步伐功夫不差。
李爻瞄一眼就知道来人是谁,依旧做作地虚着眼看了半天,而后恍然:“哎哟,这不是无夷师兄吗,这大半夜的,来找我吗?”
道士正是庙祝无夷子。
他向李爻行礼,笑道:“今儿倒不是来找相爷,”见景平在一边,躬身行礼,“小信主,实在对不住,昨夜不知为何,你供的善缘奉签不见了,贫道前来赔罪,劳烦信主费神重书一签,贫道带回去加持七日,重新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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