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喝了二两酒,挺热情,见景平戴着半片面罩,模样冷冰冰的,气韵却端正,答道:“小伙子问付老神医啊,前几天他寿辰,现又赶上他重孙儿满月,这不,席就是他家摆的,”说着他遥遥一指,“看见没,那有座二层小楼,就是他家。”
景平顺着老乡的手势去看,果然见不远处有个大院子,院里小二楼粉刷得崭新,像是近日才翻新过。
“老神医该是去村东头的田埂上遛弯了,”老乡见景平抻脖子找人,笑着告诉他,“那老爷子每天生活规律得一成不变,你去看看,他一把白胡子像个老神仙,一眼就能认出来。”
景平谢过,绕开村里的热闹,往村东头去。
天彻底黑了,村东是大片的菜田,很冷清——老远的田地头上迎风招摇一把白胡子。
景平心下一颤,再又定睛,才发现该是胡子的主人穿了深色衣裳,戴着帽子,是以整身隐匿在黑夜里。
也不知该说诡诞,还是可笑。
白胡子似要回村,正顺着田埂,往回飘。
景平顺着田埂迎去,看清了老人面容形貌:他很矍铄,长得像年画上的寿星爷爷,满面红光,腰背比大多年轻人还劲直,他走在不甚平坦的田间,步履极稳。
那老人看见景平愣了一下,站定下来,不往前走,也不说话。
景平深施一礼:“先生是付太医吗?”
老人没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划亮,映在景平脸边,看账本似的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景平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心说这老人家眼神差成这样,还大黑天的跑这来遛弯,危不危险……
“你中毒了。”
老人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跟着又想不通似的皱眉沉吟:“但你这毒……中得妙啊,毒侵五脏又被提前预阻,自己整的?”说到这,老爷子“哈哈”大笑,“隔了这么多年,又看见如他一样的医痴小疯子……”
笑声如洪钟。
他望闻问切后三项一样没做,已然看出景平中毒,委实厉害。
景平惊骇之余,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叉手行礼,一躬到地:“求前辈指点迷津!”
付大夫歪头看他:“嗯?毒不是你自己弄的吗?要我指点什么?”
“前辈为何曾说‘丞相活不过三十岁’,”景平还躬着身子,“‘丞相毒侵肺腑,无症状却非无恙’,您当年到底诊出什么了,求您告诉我!”
付大夫不答反问道:“你是谁?宫里来的?”
“晚生贺景平,李爻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他身体每况愈下,晚辈想医好他,无奈线索太少,只得在已知范围内先拿自己试过……”他说到这里,撩袍跪下了,“求前辈指点。”
老人神色变了,居高垂眸看景平,眼神里有极淡的悲悯,他没说话,只是把景平拉起来,上下打量,目光逡巡在年轻人左手的瘢痕上,皱眉道:“你中过羯人的毒……”
景平垂眼不说话,心道:您老行行好,快告诉我正事儿,别扯这有的没的。
但他有求于人,再急的脾气也得压着。
“老夫确实说过李相或许活不过三十,却从没断过他毒侵肺腑,这话你从哪听来的?”
景平沉声道:“《朝臣御药诊录事记》上写的,晚辈亲眼所见。”
果然,付大夫矢口否认:“第一,老夫当年没确定李相毛病的根由,未曾下次判断;第二,老夫从没听过宫内有一本名为《朝臣御药诊录事记》的病册。”
景平眉心一收——老人的回答又一次证明他在太医院偶然得知此事,是有人处心积虑。
不知是谁假扮太医、连病案都造假。
这人似乎是在引他查李爻的毒伤,看似善意,细想却未必。
接下来的事情,比景平预想顺利,老人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初给李爻看病的因果悉数讲给他听了。
但事有两面性,能这般轻易讲出口,便没有太关键的信息。
依着付太医的描述,李爻入庙堂后南征北战,受伤是难免的,一次他重伤之后,皇上专门指了付太医照顾他。
头两年,付太医察觉李爻身体损耗巨大,断他总有金石损伤,又在攻防战略上劳心,气血两亏;可日子一年一年地过,那虚亏过于严重,想他是正当年、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即便受过重伤,也没损五内根本,怎么可能如此难调养……
这之后,付大夫换了很多种方法,可李爻的身体就是怎么都不见有起色。之后,征战渐平,李爻已经有五内俱衰之相,照这样的势头,他必活不过三十岁。
“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中毒,却看不出他也是中毒吗?”景平问道。
付太医摇头道:“你二人不一样,你像是个完好无损的苹果,只是皮面上落了些浮灰,一眼能看出那是蹭脏了;而李相……老夫接手照料他时,他便已经伤痕累累,根本分辨不出他的不妥是浮于表面的泥灰,还是自内向外的溃烂了。老夫自诩医术高明,却医不好李相的身体,实在惭愧。如今你这般说……若是……想来那毒是日积月累时常一丁点,他的身体才会损耗虚亏成这般,活不得太好,又一时死不了。”
也就是说:有人待李爻处心积虑,日常一点点给他下毒,必是时常能见又不设防备的人。
景平脸色很难看。
他倏然想起皇上曾说“那件事我比你早知道不久,是我没护住你……”,又想起嘉王死前的话,“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
后面是什么?
“没毒死你”?
所以李爻才闹脾气辞官去了江南?
依着这条思路走下去,皇上说自己不知情,李爻并没反驳。景平更直言问过他“是不是赵晟害你”,李爻说那个“他”不是赵晟。
可若不是皇上,谁敢对他下毒!?
还能欺瞒皇上!
是……先帝?
先帝留下了遗命,连皇上都不知道?
这猜测在景平心里爆开,异常合乎情理。
他心底倏然腾起股怒气,炸裂肺腑,将他体内的残毒冲得不安生。
付大夫见他脸比锅底还黑,问道:“公子刚才说自己姓贺,你是信国公世子……”
景平没瞒着,点了点头。
老爷子沉吟道:“难怪,你娘会伏羲九针,后又机缘经他指点过医术,想来是传给你了,所以你才能将自身毒性压制得巧妙,但你常年埋针在身上,损害不小,若是试毒,最好拉长间隔,待一种彻底代谢掉,再试另一种,否则……”
老大夫摇头叹气的。
景平惊奇,他为了压制毒性,在穴道中埋针是谁也不知道的。这老大夫居然门儿清得像亲眼所见。
“他没有时间等……不知为何,他好像突然严重了,近一次毒发,半个身子没知觉,却还要瞒着我……”景平声音很淡,却听了便让人揪心,他话说到这顿住须臾,想到了什么眼睛忽闪起星亮,“您刚才说什么?您认识指点我娘亲医术的高人?他是谁,能医我太师叔的病吗?”
付大夫摇了摇头:“一别六十载,江山更迭,老朽不知他身在何处,当年他一心避锋芒,只想度人医病,却生逢乱世,瞎了眼睛,或许早已死了吧,依着他的性子,即便活着……咳,”老人叹气,一拍景平肩膀,“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吃饭吧,先吃饭,然后你跟我说说李相的症状,咱们奔着解毒的方向寻寻法子。”
话说开之后,这老大夫很是自来熟,拉着景平回院子关门吃饭,秉烛与景平研究李爻的病况,把重孙满月酒的热闹都阻隔在外了。
与此同时,清宁殿里。
豫妃面对一盘残局独自执棋,那曾经假扮老太医引景平入局的小太监福禄站在近前。
“娘娘,前日静娘子传信来说,城郊的庙里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想求您……”
豫妃素手一顿,掀眼皮扫福禄一眼:“她想入宫伴驾?”
福禄赔笑:“倒也没这么说,只是说求您给她换个地方。”
豫妃冷笑:“她大义灭亲密告夫君谋反才过去多久,嘉王的棺材板还热乎呢,风口浪尖的,她就想爬陛下的龙榻了?你去告诉她,承诺的事情自会兑现,但需要忍一忍。”
“是,”福禄敛目低声道,“贺泠似乎去找付太医了,是郑铮大人给的指点,您看……要不要……”
话说到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豫妃笑道:“自然不用,这水越浑越好,当年付老头都没诊出李爻是毒非病,如今又能有什么能耐?大乱之下,才有新机会。更何况,贺泠若能研究出解毒之法,也未必是坏事……”豫妃皱了眉,看向窗外,“他说此毒无解,我不太信,我想看看他到底对我保留了多少。”
豫妃站起身,到花架近前,随手折兰花:“他呢?说没说何时入宫来看我?”
福禄面露难色:“先生他……让奴才给您带句话,近来不方便,”福禄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递过去,“这是他让奴才带给您的。”
豫妃展开帕子,见上面只一方兰叶,无款无字,意在应和她名字里的“兰”字。豫妃“哼”一声,把帕子和花一起扔回去:“还给他!你去问他,拿这破玩意来,是要让本宫对他聊表哀思吗?”
福禄见主子怒了,垂手站在一旁,不说话,也不退下去。
豫妃横他一眼:“还有什么话?”
“娘娘做的蜜饯阖宫喜欢,尤其是太子殿下,眼看要吃完了,您再多给殿下做些送去吧。”
豫妃沉吟道:“不能这么频繁,会……”
“是他让奴才转告娘娘的。”福禄打断了豫妃的话。
第059章 外访
景平离开都城没两日, 李爻也启程了。
这次随行的除了骑军,还有内侍庭的带刀护卫杨徐和避役司能人。
骑军队每天日暮启程、日落安营。
这日一早,李爻那磕巴亲卫小庞闷不吭声地伺候他洗漱、吃早饭, 军帐外护军报:“王爷, 杨大人找您。”
李爻让人进帐:“杨大哥早饭吃过没有?”
杨徐赶快行礼:“王爷这可折煞下官了。”
李爻乐呵着冲他招手, 示意他坐:“私下哪儿有那么多规矩。”
杨徐没客气, 坐下啃了张饼,看一眼小庞:“王爷,有两句话, 单独说说。”
小庞得李爻首肯, 退出去了。
“您之前让查黄骁将军,我费了好一番周折,”杨徐声音很低,李爻眼睛刚一亮, 结果杨徐紧跟着道,“依旧……没什么突破。”
李爻一瘪嘴:耳朵让你闪瘸了。
当年信安城惨事, 是黄骁将军最先赶去维/稳的。
杨徐一番折腾,得出这么个结论。所谓“没什么突破”乍听让人泄气,仔细想想也有点意思。
“怎么个没突破法?”李爻问。
李爻初让杨徐查黄骁至今, 已经半年了。
杨大人在内侍庭有年头了, 手段不少, 私以为最多半个月便能给李爻答复, 谁知, 啃上块硬骨头。
他先依着官面档案记录查, 发现黄骁这人无功无过, 更不结党,他像纯是运气好, 一路晋升,每次到任满,同期便没有比他更有资历的人。
杨徐觉得这不对劲,守尉以下是地域内轮任,无人出其右,尚能说得通,可再往上便是南晋疆域五十一州同拔能者,怎么就他最能耐了?
要知道,有的官员盼升迁机会,一等便是十几年。
杨徐不甘心,找吏部、兵部管任迁的官员私下打听。得知黄骁的任状一直走得是正规递呈流程,更甚,次次是他自己往上递,连个举荐人都没有。实在整不明白这人是司禄星运过于旺盛,还是在杨徐接触不到的上层关系里暗藏乾坤。
李爻听完,笃信答案是后者——这黄将军俨然是另一个范洪。
他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事情变化,无痕无迹。
“我知道了,”李爻听他说事的功夫,早点也吃好了,一抹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
这日晌午,骑军大队行至廿家关口。
隔着好远,李爻便见官道旁有道熟悉的身影——景平果然早巴巴儿在这等他呢。
年轻人少有地披了袭领口风毛很长的斗篷,他骑在马上,没有刻意绷直腰背,却在不经意间给人一种青松翠柏立于风霜的不屈强韧。
李爻轻夹马腹,神骏陡然扬蹄如离弦之箭,眨眼的功夫跑至景平近前。
“等了多久,冷不冷?”李爻见他半边脸颊给吹得发红。
景平一时没答,在冷风里定定地看着李爻,扎心的猜测立时沸腾起来。依着李爻惯有的表现看,他定是知道自己身上毒伤的原委。
景平冲动想问“是不是先帝害你”,但百感交集已被西北风吹得溃退摇晃。
他的心冷飕飕的,只剩下心头灭不去的、对李爻的记挂炽烈如初。
这抹炽烈告诉他,问这句话没有意义。
至少现在没有。
即便真相如他所断,李爻的行为已经给出了一个更遂迷的答案——是先帝又如何呢?
那人心里或许有怨,但相比之下,李爻心里有一道更深切刻骨的情愫,凌驾于怨愤之上,让他忽视自己的委屈和恨,回到都城邺阳,帮赵氏家族守护山河太平。
现在第一要务是解他的毒,利用一切让他往后不再受委屈。怨天尤人于事无补,追根究底只会徒惹他纠结不悦。
“不冷,让那么多随行兄弟等我一人不好,”景平策马上官道,到李爻身边,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递过去:“新药,你试试。”
50/156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