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躺两天了,除了吃饭、如厕,便是睡觉。”松钗压低声音道。
屏风后空间极小,二人离得近。姑娘的吐息吹在花信风耳边,有点挠心。
方才对方拉过他的手,将军粗粝的掌心被对方温软的指腹磨过,后知后觉地跳跃出一小撮火苗。
花信风一直孤单一人,持着对信国夫人的执恋,自锁心门。
或许因为眼前这姑娘扮作阿素的模样,让他心里的难平醒了盹。
即便他知道她不是……
而花信风终归是训练有素,那点悸动很快变成了反省:松钗姑娘与你第二次见面,你就对她有非分之想,而且还是……是因为阿素才对她心猿意马,太不像话。
他想到这,在掌心狠掐了一把,把无形的火苗子捻灭了。
松钗见他话少得可怜,心底纳闷:王爷那么没溜儿的性子,怎么有个榆木疙瘩似的师侄?
她回忆刚才,片刻自以为想通了关窍:哦,赖我,刚刚他问我的话,我还没有回答呢。
她挨着花信风倚墙坐下,大大咧咧的,半点月色下出尘的鬼气都没了,把说一半的话茬拾回来:“我查到无夷子的师父是贺夫人的娘家远房哥哥,便想装成她的样子吓唬吓唬那老头,只是不知二人有无切实交集,但你既然都说不像……便罢了吧。”
也……有几分相似吧。
同时,花信风心底葬了的纠葛过往一股脑诈尸,让他心口蓦地一扯。
贺夫人苏素的娘家是前朝名门世家,族中能人辈出,从医术到奇门遁甲,皆有人精通。
而后,他们树大招风,牵扯进两朝更迭的争斗,掌权人意见相左,外乱、内讧闹了多次血杀屠戮,信安城的惨案便是其中一件。
渐渐地,好事者卷进乱局死得差不多了,求自保安宁之辈则四散分裂,飘零各地。苏家算散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今依然有人暗中缠桓权势沉浮,并不奇怪。
无夷子的师父道号妙虚,曾和李爻同上战场打胡哈。
李爻和他关系不错,一度称其为老牛鼻子。花信风此时才得知他俗家姓苏,竟是贺夫人的同姓哥哥。
“苏氏家大,即便是同姓哥哥,也不一定与贺夫人相熟,又相隔多年”花信风道,“你扮作她的模样对方也不一定认得。”
松钗别有意味地瞟了花信风一眼:“将军刚才称贺夫人‘阿素’,她是你……不同寻常的故人么?”
花信风讷了一下。
旧事是一道伤痕,表面看似痊愈了,他不想揭开疤看里面到底长好了没。
他与松钗两面之缘,第一印象对方是个讨厌的小白脸,心思挺深沉;如今第二面,他又觉得这人本质是个爱聊闲话的小丫头。
可是能进避役司的人都各有过往。
他不乐意提自己心里的陈芝麻烂谷子,索性以攻为守:“你为何进避役司的?”
花信风的本意是“我不愿多说,你也不愿多说,咱俩就此打住”。
没想到松钗居然答了:“我杀了我爹。”
话语太平淡,好像说今天晚饭只想喝稀饭一样。
花信风看她。
松钗一笑:“好奇吗?是个挺有意思的故事。”
花信风:……
他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孽缘纠葛,能让弑父变成有意思的故事。
松钗看他目瞪口呆,笑得更开了,眨巴着眼睛问他:“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花信风彻底无语了。物以类聚,小师叔身边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也就这时候,窗外有道暗影晃过去了。
二人同时警觉。
隔壁房门轻响。
夜风将黑影送进门。
影子黑巾蒙面,连头发都包在头巾里,整身从上到下黑不溜秋。
无夷子翻身起来,对黑影深施一礼:“师父,弟子无用。”
黑影声音苍老:“不说这些,事不怪你。辰王行事越发跳脱,言行不一,祭司大人不想再与他合作。”
只一句话,信息已经足够炸裂。
松钗和花信风对视一眼——黑影是妙虚。
花信风道:“我去招呼弟兄们收网。你……”
他有点担心,后又暗笑自己被这丫头的外表迷惑了,她一点都不简单。
松钗挤了下大眼睛,示意他快去。
花信风轻手轻脚自后窗翻出去了。
隔壁,无夷子又道:“豫妃也不对劲,近来我多次传信给她,她回复很敷衍,她若真与辰王生了私情,要不要舍了?”
妙虚笑道:“不必,倘若真是才好,赵晸那人爱声名,谋权篡位想做得磊落,勾搭帝妃的事情一旦坐实,他一世清明就毁干净了,咱们何必帮他擦屁股?”
也对。
“祭司大人圣体如何,近来是否要有所动?”无夷子问。
妙虚只是皱眉摇了摇头,不知什么意思。他问:“穆颂雪呢?半点行踪下落都没有?”
无夷子道:“她从始至终不知道什么关键,眼下八成被什么人藏起来了,师父关心她做什么?”
妙虚笑得高深:“哪怕辰王不济,咱们也还另有底牌,大国倾颓,必败于内崩。”
松钗听墙根心中莫名,嘉王侧妃被景平救下藏于安全的地方,几番盘问,也上过一些阴柔手段,都没探查出关键。只听她说,最初是她要嫁予皇上的,后来才与豫妃交换了。
其中另有内情么……
她正自寻思,眼看妙虚转身要走,心下着急:花将军怎么这么慢!
那师徒二人定然心知许多关键,不能就这么放走!
松钗艺高人胆大,打定主意,飘身入院:“苏伯伯,还认得我吗?”
她胡乱攀关系,要拖住时间。
妙虚果然被她叫得一愣——他俗家姓氏多年不曾有人叫了,而且对方轻功之高,他居然没察觉。
他回眸定睛,见身后站了个从头到脚惨淡却颀秀的……女子?
“姑娘是谁?”妙虚定声问。
松钗刚要回答,背后一道戾风起。
她不及回头,身形飘忽,急向侧闪开。
无夷子的掌风削面而过,刮得皮疼。
“师父,她只身一人,周围八成有埋伏,更何况她听了不该听的,不能留活口!”
随着说话,无夷子第二招来了。
这道士功夫很不错,翻手腕变出一柄匕首,当胸便刺。
松钗“哎呀”一声躲开:“你这秃驴,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无夷子皱眉:我是道士。
眨眼功夫,二人三四招过。
无夷子高喝:“师父先走,我来料理她!”
妙虚不假客气,转身便走。
松钗心急,心里问候花信风——叫人这么慢,老娘就该把你这榆木疙瘩削成木鱼,好歹会叫唤!
白衣飘摇间,她手在腰间轻带,一道亮眼的光直冲出去,打着圈像银月翻滚,奔妙虚而去。
妙虚脚步顿挫,被姑娘的护手钺阻住去路。
他冷笑,反手一枚暗器打向松钗。
几乎同时,护手钺回旋兜圆,落到主人手里。
眼下一拖二,对方又都是高手,松钗功夫再如何诡谲,也很吃力。
她眼见妙虚发暗器,却被无夷子缠住难以躲闪,只得举兵刃去镗。
“挡不得!”
正这时,一人焦急大喝。
秦松钗尚未明确缘由,便被来人斜向扑住护在怀里,翻倒在地。
暗器擦着那人脊背飞过,钉在廊柱上,跟着一断为二,爆出一捧毒水。
居然有毒!
松钗抬眼见护她的人是“会叫唤了的榆木疙瘩”,道一声“多谢”,二人分别翻身而起。
花信风打出个嘹亮的哨音,房檐上蓦然一圈弓箭手严阵以待,数十把手/弩,齐齐描向院中牛鼻子师徒二人。
本以为形势逆转,妙虚却突然仰天大笑:“李爻那毛病是毒非伤,解药极为难得。想要吗?你也可以放箭,我在阴曹地府等他来陪葬便是!”
他气焰嚣张。花信风已知李爻毒伤难解,依然心存期冀——万一有一线希望呢?
眨眼即过的犹豫,局面旋即逆转。
妙虚看准时机,低喝一声“撤”。
师徒二人飞身便逃。
正这时,“嗖”一声破风响。
一支短箭正中妙虚膝盖。
老道陡然吃痛,腿软摔落回院子当中,被无夷子搀住。
几人皆惊。
都展眸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不听统领号令。
房檐上,私自放箭之辈站在众弩/手之间,是个半身戎装的将军,没戴头盔,面目背阴看不清,满头银发束得很高,发丝像流动的月光,被风扬起来。
他一手扶着配刀刀柄,一手拎了手/弩,站得不拘形迹,透出种不惧乱局的从容镇定。
他嗓音沉静,话音带哂笑:“老不死的牛鼻子,亏我这些年诚心祝祷你早日得道成仙,怎地你一直在人间瞎胡混?”
之后,他冷了声调:“别听他威胁,给我拿下!”
第107章 恨意
这人当然是李爻。
花信风念着妙虚或许能解他的毒有所忌虑, 他自己可不在乎。
将军一声令下,一半士兵自房檐跃下,一半依旧持弩戒备。
妙虚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他还有后招。
他第二次自百宝囊中摸出东西, 直直扔出去。
是个木头机关匣, 范洪用过、嘉王用过、信安城郊外牵机处的母子也用过。
事已过三, 李爻来时便有所防备, 面罩早扣在脸上了,起弩又稳又快,利箭突发而出, 暴力将木匣子射了个对穿。
湘妃怒未来及炸开, 便漏馅儿哑火了。
李爻不停手,立场已明,他心里有再多的唏嘘不忍,也不会再在行动上黏糊。扬手第三支箭发出。
妙虚身处下风, 依旧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被李爻“暗算”,伤了膝盖, 忍着疼躲开弩箭,回手三枚暗器逼退近前晋军兵士,身型飘转, 摸出第二枚湘妃怒, 看也不看就往人多处扔, 正是冲着花信风和松钗去的。
李爻手/弩中的箭已打空, 大喝一声:“昭之!”
花信风揉身措步, 将松钗挡在身后, 钢刀出鞘, 腰间像带出一道闪电,冷亮向飞来之物纵劈下去——
方盒子一开两半, 再次哑了。
刀出鞘,必舔血。
花信风身形一闪,直逼无夷子过去,将他与妙虚隔开。
几乎同时,李爻自房檐而下。
撕魂斩破了风,也斩断了他与妙虚共上沙场的旧情谊。
将军的刀大约真能撕裂魂魄,来修补主人内心的怨怼:
他满腔忠义、心向先帝,先帝疑他;
他意气风发、敬重辰王,辰王害他;
他与妙虚忘年相交、珍稀旧义,妙虚骗他……
侯门宦海中,情谊能有几分真?
李爻都懒得笑自己了。
妙虚知道李爻没闹着玩,手腕一抖,掌中多了柄缠腰软剑,贯气御之,剑身登时绷直。
李爻自高而下,一斩之力恢弘,妙虚不敢接,侧身闪过。
撕魂劈空,刀锋紧跟着偏转,横向削妙虚颈嗓。
老牛鼻子急向后仰,撕魂舔颈而过。他仙风道骨,几缕发丝须髯恣意在风里,逃得慢了,映光而断。
风起了怜悯之心,将几缕断发送出战局,飘向天地苍茫间。
李爻两招斩空,不等招式用老。
长刀在他手中灵巧得宛如匕首。
众人只看清撕魂刀柄如吸在他掌中,却没人看清他如何变招的,长刀已被反执。
紧跟着,向妙虚竖直劈过去。
速度太快,妙虚心下大骇——多年不见,李爻功夫精进太多,沉稳且灵谲。
他万没想到对方出招至今不收,变招间能连续攻击。
躲一、躲二,第三次终归躲不及了,他只得以软剑贯气去镗。
也就在这时,李爻眼角挂起一丝笑纹。
带出股狠戾。
电光石火,刀剑相磕。
没有预料中的星火迸溅,只有“锵”一声脆响,妙虚那以气御运的软剑被李爻一刀斩断。
半截剑身落在地上。
现实之中,利刃能补招术不足,拳怕少壮是常理,以气伤敌的高手,多是话本间的演绎。
三刀,高下已分。
妙虚来不及诧异李爻反手劈刀有削金断玉之刚猛,更来不及琢磨他如何使的巧劲,膝盖上支棱的弩/箭已被李爻蹬中。
分毫间,箭柄穿骨,直没至尾。
太疼了。
老道一声惨呼翻倒在地,被围上来的士兵团团围住,刀在脖子上架了一圈。
李爻速战速决,花信风与无夷子的刀来剑往也已近尾声。
松钗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花将军手上功夫比嘴皮子厉害很多倍。
“你说他几招能将人拿下?打个赌,”李爻站在风口有点咳嗽,闲得没事,开始找事,“猜对了我请你喝酒。”
“猜错了我请你?”松钗笑问。
李爻撕魂翻花,还刀入鞘,答得漫不经心:“错也是他不争气,让他请你。”
“五招之内,”松钗笑道,“能赢。”
“哈哈哈,昭之压力不小啊,”李爻语气贼招欠,虚着声音喊,且并不介意再给他加几码压力,“我猜五招不行,起码八招。”
这俩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花信风抽空剜了李爻一眼。
“嘿哟,”李爻阴阳怪气跟松钗打趣道,“小看他了,还有闲心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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