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终于忍不了了,镗开无夷子当胸一剑,怒吼道:“师叔你到底哪头的?!”
“当然是你这头的了,”李爻抱怀观战,“心谋专攻,兼取必失,这是历练!”
他说完朗声大笑,毫不反省自己的无理搅三分。
花信风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全撒给无夷子了。
小老道被他一脚踹飞时,正是在第五招上。
他收势向李爻恶声恶气道:“你欠人家姑娘一顿酒。”
李爻乐呵呵的:“好说,这钱我出了,”他溜达到花信风身边,在他肩上一搭,低声道,“但家里那个闹起来我吃不消,所以你替我陪了吧。”
李爻看似胡打乱闹,其实是这老油条看出花信风对松钗有不经意间的在意,很微末,只因他与花信风太熟,才看得出松钗在花师侄心里有些许不一样。
他倒没深想二人的往后,只是觉得花信风太单了,有人多与他玩笑几句,都挺好的。
另外一边,牛鼻子师徒二人被五花大绑。
检查过嘴里没有吞食即刻毙命的毒,由重兵押着,启程往鄯庸关去。
李爻此次行动迅速,从接信到抓人回营,只用了大半天。
一行人快马到驻军营地时,天都没亮。
李爻本打算连夜审人,路过景平军帐时,看见帘子缝隙里透出点点暖烛火。
他遂想起景平不声不响默默等他的无数个夜。
对方当时什么都不说,只闷不吭声地等他回来,知道他到家,再闷不吭声地睡觉。仿佛同在一个屋檐下,都能让景平安心太多。
李爻愣神片刻,转头向花信风随口交代:“你先审那俩货,天亮了我去看。”说完,往景平帐子去了。
花信风看着他背影,暗声唾弃:见色忘义啊。
转念他又觉得李爻身体不好,是该休息少时。
松钗跟在一边,突然问:“将军脸怎么了,若是冲风抽筋,得赶快找大夫扎两针,”她向花信风叉手一礼,“方才多谢相救,事罢我请你喝酒。”
花信风:……
无言以对,只得找两个牛鼻子老道解闷去了。
现在也不知该说太晚还是太早,李爻脚步很急,到军帐前又压低了声音——景平万一熬不住睡了呢。
他示意亲卫不必做声,悄悄掀帘进账,见景平果然伏在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臂间,手上捻着文书的边角。
帐帘轻轻落下,帐内只剩安谧一团,柔软了将军的心。
他想将景平挪到榻上去睡。
谁知走出两步,景平便醒了。
他并没睡熟,军帐帘子翻出的气流扰了他。
他抬眼看,困意全散,像上了发条似的支棱起来,笑道:“晏初,你回来了。顺利吗?”他迎过去,上下打量李爻,估计是觉得问他“受没受伤”太晦气,但又必须得确定他安然。
李爻被他逗笑了:“你太师叔我能打天下第一,两个牛鼻子细作,能奈我何?放心吧,没事。”
看来人抓回来了。
景平无奈且放任地笑,打水来让他擦洗:“晚上没吃饭吧,稍微垫一口?”
“不饿,只是有点乏,想你了。”
李爻擦掉晨露风霜,把军帐帘子从里面锁死,拉着景平到床边,在他腰上一带,抱人躺下:“下次晚了就先睡,困歪歪的小模样看着怪心疼的。”
一句“想你了”让景平觉得等到天荒地老都值得:“不用心疼,我得看你平安回来。”
他想回身抱他。
李爻却在他肩头一按,没让他转过来,把脸埋在他颈后的发丝衣领间:“让我抱一会儿,眯一觉还得跟那老牛鼻子聊天去呢。”
他说完便放缓了气息,似乎片刻就睡着了。
景平知道他累了,任他抱着。对方抱他的姿势太能让他安心。
他后背能紧贴在李爻怀里,感受对方胸膛在呼吸间的起伏,他悄咪咪往人家怀里缩了缩,不大一会儿也睡着了。
李爻合着眼,听景平呼吸节奏变了,又抱他躺了会儿,待他彻底睡实,悄悄起身拿枕头抵在他背后,恍如自己还在,又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出门去了。
从回来到现在,李爻“偷懒”不过大半个时辰。
进问讯的军帐,见花信风还跟妙虚盘道呢。
“说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他说要等你来。”花信风低声道。
妙虚年纪很大了,八十岁是有了的。
他刚才在李家别苑,被李爻不尊老地一顿痛打,神色已有些委顿。他太重要了,倒让花信风束手束脚,不敢“上强硬手段”。
李爻瞥见妙虚那副样子,内心的某个角落牵起一丝悲伤——一起喝过酒、一起骂过皇上、也一起浴血阵前。
可这些都太遥远了,被刺眼的现实撕裂,碎成无数色彩斑斓的绮梦残片。
战场上的以命交付,是真实的。但那只因为利益相和。
而后,那段时光被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粉饰着,过度美化。才太难忘。
如今天亮了,再美妙的梦都该醒了。
李爻扯过椅子,与妙虚对面而坐:“老牛鼻子……”他喊一声,皱眉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真是没想到。”
妙虚眸色平和,也笑了:“油嘴滑舌的臭小子,难得见你这番表情。刚才不是很绝情么,现在怎么又不忍了?”
李爻不想被他带节奏,端肃了表情:“你在等我?有什么话要说。”
妙虚也不拾他的茬儿,继续自顾自道:“从前我觉得你执着里有豁达,而今看倒也难以免俗,你我各为其主,抛开宗族,老朽很乐意与你忘年相较。”
“各为其主……?”李爻冷声道,“你是汉人,为何要为羯效力,你也是牵机处的人吗?”
妙虚点头:“算是吧。”
“离火教迅速壮大是你和无夷子操纵的?”
妙虚笑道:“何止如此,我恨不能让中原的道貌岸然之辈每日活在战火硝烟里,没有安宁之日,生生世世做奴隶!”他说到这里想大笑,一口气没上来,咳嗽起来。
李爻峻眉横压,气场更冷了。
“不用紧张,”妙虚知道他担心自己死了,“想死很容易,但老牛鼻子现在还没想死。”
李爻没说话。
没有无端恨意,妙虚要讲述他的恨意。
“我只是半个汉人。我娘是羯人前任祭司的女儿,她心思纯良,念着‘天下大同’,多次到中原游访,梦想文俗交融。后来,她认识了我爹,但她被我爹的宗族排斥。二人几经挣扎不得认可,终于离经叛道,私奔隐遁,想不问世俗藏起来过一辈子。可他们不愿意放过他们,出重金悬赏二人行踪。然后……常日里和善无比的村民为拿赏金,报露了他们的行踪。当时娘刚生下我,她知道此劫躲不过去了,若是我被抓到,必死无疑。她用药迷晕了我爹,甘愿被抓,又为了不被当做诱饵,谎称我爹已死……待到我爹寻到她时,她的尸身残破,被高悬于宗门旗杆上……”
“所以你爹怀恨在心,背宗弃祖,投奔羯人,设计苏家家道中落?!”花信风突然插话,他眼里满是怒意,像能喷出两道火来。
妙虚有一瞬间嫌弃对方幼稚:“苏家宗室庞大,若非自己作死,单靠我爹一人怎能撼动?但你说的也对。”
李爻有点跟不上节奏了,诧异地看着花信风。
花信风沉一口气,把他认知的空缺补上:“他姓苏,与阿素……是同宗。”
李爻不知全因,听了这句关键,也反应过来——景平的娘家苏氏,宗族过于庞大,居然有这样一段过往。
“如果是你,你恨不恨?”妙虚看着眼前二人,“满口仁义道德,却难容一个女子。后来我爹带我回了羯,羯人大祭司是我娘亲的幼弟,你们口中的蛮夷比苏家讲人情,他没视我父亲为敌,反而让他在族中落脚,我们父子二人恨不能中原这些满口仁义之辈永不超生,建立了牵机处,料想汉人毁掉汉人,多痛快!可此后,中原江山更迭,势力翻覆变换,苏家几散几聚,苟延残喘,我爹到死,都没能等来为我娘报仇的日子……”
牵机处竟然是这么来的。
“后来你搭上辰王,对信国公下手了是么?”李爻脑子很快,细节不明,但能判断出事情的大致走向,“更确切地说,你真正的目标是信国夫人,和她背后的苏家。”
他曾以为辰王派人假借牵机处之名制造信安城惨案是因为信国公不愿彻底归附于晋,不想背后原因竟是一段家恨引发的国仇。
因势利导,互相利用,做彼此手中的刀,顺理成章。
“小晏初向来挺聪明的,”妙虚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窘迫,笑道,“我娘受过的苦,我要还在苏家女人的身上……没想到啊,苏素她为了儿子,倒是硬气!”
李爻心中大骇,当年他也在场?是他向景平的娘亲下的狠手?
同宗族人,操戈相向。
妙虚眯了眼睛,烛火映得他眼仁闪着光:“更可惜的是,这事被赵晸利用了,结果同致异至,他倒是高明。”
李爻站起来了,下意识轻抚着左手腕上的黑镯子理思绪,所谓“同致异至”是妙虚与赵晸密谋,让先帝认为信国公借助苏家势力,意欲谋反,然后搜尽苏氏宗人,满门杀尽。没想到辰王出尔反尔,倒打一耙,把屎盆子扣给了羯人,让皇室渔翁得利。
李爻一时没说话,冷冷看着景平的杀母仇人。
就这时,花信风毫无预兆地冲过来,一拳打在妙虚脸上。
老牛鼻子顿时鼻血长流。
花信风扯着妙虚的衣领咆哮:“又不是她害你,你家遭不幸时她还未出生,何必……为什么……”话说不下去,直接哽住了。
妙虚血糊了满脸,人止不住笑:“老道我慈悲为怀,本不愿捅你刀子,可你非要上赶着。”
花信风一愣。
“你无愧于心么?是故作深情,演给别人看的吧?”
花信风整个人猛地一颤,怒喝道:“你胡说!”
妙虚翻他一眼,没说话: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知道。
第108章 游戏
李爻听出二人对话里有他不知道的因果, 且事关景平。
他暂没理二人的对峙,撩帘出门,对守卫凛声吩咐道:“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所谓“任何人”在他心里特指景平。
花信风是景平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往事真相扑朔, 李爻不想让景平再被割一刀。
他交代完, 转身进帐子, 听见妙虚向花信风笑道:“你暗卫出身,当年正好在信安城一带游曳,对信国公府和周围官军的动向半点不察觉么?我计划落败, 曾怀疑是你和李家暗中与辰王通牵, 让他渔翁得利,后来几经查探,发现还真不是。可你敢说自己没看出暗潮涌动吗?你从头到尾恪守职责,危难当头袖手旁观, 对她能有多爱?啊……也对,她当时已为人妇, 你得不到,也就再没理由为她兵行险着,自弃前途了, 是吧?”
妙虚说得确有其事, 花信风虽似极力回避, 骨子里却像懊悔极了。
他和李爻都是暗卫出身, 但信安城出事时, 李爻尚未入朝堂, 并不知道花信风当时的动向。
昨日, 景平还在城头问,羯人到底为何像疯狗一样针对南晋, 今日……
因果骤然明确,难以评说。
李爻从没想过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真相,花信风是旁观者,这么多年他只字未提起过……
但眼下要务,并不是去分辨花信风待信国夫人有几分真情。
李爻搭住花信风肩膀,将他往后扯开半步:“往事已矣,莫被牵着鼻子走。”
花信风心绪激动,他憋在心底的懊悔翻涌而出。
事发之后,他曾自闭过很久,他安慰自己当时以他的官职将事情捅开,怕只会让自己死得莫名其妙。但他依旧难以放下……他不能容忍自己怯懦胜过爱她。即便他当时没有预判到事态如此严重。
他只道这事不会再有旁人知道,将被他瞒到死、带进棺材,然后去阴曹地府向她赔罪。
不料,早被妙虚查得清清楚楚。
“事情若真如你所言,你该看透了辰王是何许人,为何还要跟他相与?”李爻问妙虚。
妙虚眼睛里闪过狭暗的阴光,似乎等这个问题很久了。
他看着一旁炭盆里噼啪迸火的黑炭出神,跟着阖了眼,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看李爻。
“相与?我和他是相互利用罢了,”老牛鼻子说到这又笑了,他总是在笑,笑得人心底生寒,那是发自内心的、无所谓的笑,而人一旦无所谓了,也就没什么弱点了,“晏初,你我忘年相交一场,还记得咱们阵前无聊玩的游戏吗?”
李爻不动声色。
身为军中统帅,他惯会不动声色。
妙虚说的游戏他当然记得。
那是二人同在军中,闲来无事时的玩乐。
当时李爻没有位高权重,初入军营的毛头小子,跟一帮老兵油子混不到一起。
独有妙虚,闲时常来与他说些炼丹、修道的趣事,偶尔也讲年轻时的游历见闻。闹得李爻最初以为妙虚指不定哪日要苦口婆心劝他说“你道心清明,与我修行去吧”……
后来他发现,老牛鼻子只不过是想逗他说话。
那时候李爻话不多,妙虚讲故事一度像对着树洞,他便和李爻玩闹——每人说一段事,让对方猜真假。
李爻说的多是小时候,而老牛鼻子则是从人情世故到怪力乱神……
要说后来李爻胡说八道张口就来,与年少这段熏陶少不了干系。
渐渐,李爻摸清了老道士逗他的路数,越是平淡真实的故事,越可能是胡编乱造,而一听就匪夷所思的民族习惯、信仰习俗,反而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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