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在殴斗。
它们在杀戮。
它们在交媾。
——四面大幅血墨涂鸦,图案暴力秽亵,描画的情景,竟是血腥残酷的轮奸施暴现场!
而受害者的位置,不偏不倚,就画在床头所靠的墙面之上。
它无助地伸手求救,张口难言,垂下的手臂指向这张病床。
于那洁白床单之上,一团“血污”醒目刺眼,位置正对应人体腰下膝上,所代所指不言而喻;赤红幻化,恰如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王久武的六腑五脏。
青年艰难地吞咽津液。
喉结在颈上不安滚动,唇舌却愈发焦燥,他想深呼吸,竟喘不过气,床单上的鲜红颜色刺得他双眼发痛。尝试自醒,王久武努力从那片赤色上移开视线,于是低头看向腕表,浸过雨水的表盘则已无法辨识,被一层干涸红色蒙住;他便下意识抬首朝四周张望,可那一片秽亵泼抹着实狰狞不堪入目,反倒重重冲击起他的心脏。
青年只得将目光投向窗户。
楼外苍宇风声呼啸,赤雨未绝。
依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海鱼自铅灰云端掉落。
被狂风裹挟吹拂,一条细薄的小鱼如一片身不由己的落叶,在半空翻飞旋舞,直至重重拍向窗户。它的鱼鳃只翕张了几下就再也不动,鱼身却还沾着雨水滞留原处,牢牢扒在窗上,令这片带鳞的树叶化作湿软黏滑的装饰物。无灵识的细小生命悄然逝去,唯有紧贴着玻璃的那一侧灰白鱼眼,仍呆呆地望着僵立于前的青年,好像同样是在质问:
“你为什么没救我?”
你为什么没救我?
——我为什么没救她?
风从窗户缝隙挤入,喷在了王久武脸上,海腥扑鼻,其中仿佛混杂着一股令人喉口发甜的腥锈。
还有土腥味。
并非来自此时此地,由记忆深处,土腥味滚滚而来。
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因此模糊,青年所处的病房亦扭曲破碎,砖石水泥变成土坯茅草,清净洁白褪色为暗沉黄褐;恍惚间,他原地未动,却已走回了那间小屋,那间被他埋葬多年的幽暗小屋——
纸糊的窗棂将大半阳光阻隔在外,雪肤白发的少女下身赤裸,蜷缩在床角的阴影之中。
“那是什么?你怎么了!”
眼见此情此景,放学归来的褐眼少年慌忙丢下书包,几步奔到床前,惊愕而又急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少女却只是摇头,团起身下染满鲜血的褥子藏到身后,哭着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只是我来了月事……”
她的谎言拙劣得一眼即可识破,但荒谬的是,彼时少年单纯未经人事,竟相信了这番说辞,没有细究。
……
他痛悔至今。
无形的手紧揪着王久武的内脏不放,随记忆而来的精神压力则令他倍感躯体沉重。过往的经历犹如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那片血红跨越多年时光,阴魂不散,再次将他吞没。
青年只觉得,自己的胃袋在下沉,下沉,不断下沉,一股反胃感却沿着食道逆流,向上,向上,不断向上。
直到风中的腥味再也令他无法忍受。
直到自己无法克制唤出那个名词的冲动。
“苏麻……”
苏麻、苏麻、苏麻。
盛开在野山坡上的小白花。
被玷污的女孩,沾染血红的白花。
——苍白纤瘦的苏麻,还在回忆中泪眼盈盈地望着他。
接着一片赤色吞没了她。
接着这片赤红又向他压下。
王久武突然转身跑出了病房。
腹部抽痛,天旋地转,青年踉跄扑进洗手间,甚至来不及打开水龙头,就撑着盥洗台疯狂呕吐起来。
然而,秽物的酸臭也无法掩盖记忆中的血腥味,混合的土腥还是灼伤了他的食道。他只是在徒劳地呕出胃中的食物,猩红的回忆仍占据着他的视野与头脑。
今天没怎么进食,胃液胆汁之后,王久武很快就再无法吐出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在不断干呕,无助得就仿佛是想把噩梦从脑海中呕出。
一场无法醒来的红色的噩梦。
到了最后,体格精悍的王久武甚至已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膝一软,竟摔坐在地,半天爬不起身。
瓷砖的冰冷随即穿透了他的衣裤。他蓦地有一种想将头狠狠砸上去的冲动。
多年以前,红色血污之后,那个雪肤白发的少女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多年之后,伴着刺眼赤红,那个灰眸灰发的年轻人从他的看护下抽身失踪;
两具同样苍白纤瘦的躯体,都带着干涸的血痕,在王久武眼前交叠又分离,最后亦都遁形无踪。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接着又失去了一个。他没有保护好第一个,也没有看护好第二个。
王久武抹了把脸,想擦掉发梢滴落的冷汗与雨水。
泪水却开始从他眼角滑落,混进赤色雨水之中。
到头来,他也还是身处这片红白交织的噩梦之中。
狂风在窗外怒吼,暴雨捶打着窗户。
他的现状在斥骂他的失职,他的回忆在嘲笑他的无能。
褐眼的青年耳中一片嗡鸣。
没有别的杂音,只有痛苦穿刺进大脑。
直到,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正前方响起:
“你是……?”
作者有话说:
“苏麻”这个词在之前的章节里出现过,不过我估计没几个人留意到,怪我当时怕剧透太多只是一笔带过。
第98章 红噩梦(下)
来人站在门口,蹙眉打量着他。
敏锐却“盲目”的男人这次没能认出王久武。
因为他弓肩塌背蜷坐一团,垮去了平素腰背挺直的高大身形;因为他湿衣脏面秽乱一团,失掉了平日清爽整洁的利落模样;更重要的是,他那一双褐色眼眸神采尽失,此刻饱浸了泪水与痛苦,无法再如太阳般温暖他人心肠。
所以贯山屏这次没能认出王久武。
此时此地,骚乱方刚平定的事态之下,眼看着一个满身血红的“陌生”青年跌坐在地,闻声而至的检察官不免停住脚步,谨慎地观察起对方的情况。他并非在犹豫是否该出手相助,但他得先确认自己要帮的人究竟归属哪方。
“你是仁慈医院的职工?还是住院的病人?”
见那个青年只是呆呆地望向前方的空气,贯山屏眉间细纹加深,再次开口查问。
清朗的男声,驱开了青年脑海中的红雾一角。
猝不及防再度听到贯山屏的声音,王久武怔怔抬眸,看了会儿男人俊美的容颜,然后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他急忙抬手用力搓了搓眼睛,揩净眼眶中残含的泪水,而后牵动唇角,勉力露出一个微笑:
“贯检,是我。”
因剧烈呕吐充血水肿的声带在气流中震颤,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嘶哑难听,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正前方站立的人明显也吓了一跳。敏锐如检察官,竟也花了数几秒,才从这苦涩的嗓音中,识别出自己以往听惯了的温和声线。
“王顾问?你这是怎么了!”
被青年这副模样骇到,贯山屏几步跨来,本想伸手拉起王久武,但见他躯体微微瑟缩,检察官便一转念,自己蹲下了身,凑近细查起他的情况。
赤红的液体将青年棕色的头发浸透成黑褐,一绺一绺被冷汗黏到额上。看这人脸颊遍布细浅的血口,贯山屏心下一揪:
“这都是血?你卷进刚才的骚乱里了?身上还有没有其它受伤的地方?能走动吗?”
少见地连续发问,检察官努力维持冷静理性的态度,话语中却有了明显的颤音。清甜淡雅的檀香混杂了焦急,变得再难平复心绪,徒劳地从他衣上步下,散进充斥浓重腥味的空气。
王久武强打起精神,再次艰难地笑了笑:
“让您担心了,这基本都是雨水,我没怎么受伤。估计只是因为淋了冻雨,我才突然有些身体不适。”
边这么说着,他边勉强攒起劲,伸手撑住地面,想要从冰冷的瓷砖上站起,却摇摇晃晃稳不住身形。身旁的男人立即一把扶住了他,丝毫不在意他身上横流的赤红雨水会染脏自己的大衣。
“王顾问,你脸色很差。”
一手搀扶着王久武,一手拧开水龙头冲掉盥洗池中的呕吐物,贯山屏示意对方节省体力,自己探手试了试水温,准备帮他冲洗干净脸上的脏污。然而无论朝哪个方向拧动,水龙头里始终没有热水流出,于是他让青年倚靠上自己,而后从衣兜中取出绣着“屏”字的丝织手帕,浸过水再用力绞干,递到王久武面前。
“别,这,太可惜了。”
王久武慌忙立直身体,踉跄着想从贯山屏身边退开,抬手挡了挡那方手帕。
“别动。”
见他不接,检察官索性亲自动手,稳住青年的身体,仔细用手帕擦去了他额头的冷汗与唇周的污迹。
无处可躲,王久武有些惶恐地接受了男人轻柔的动作——毕竟向来是他照顾别人,他不习惯被人细致照顾——他张了张嘴,想要道谢,口中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随后,基金会顾问总算反应过来,转而询问:
“贯检,您不是看要刮台风,就赶回家照顾闺女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按原计划,我现在确实应该已经在家。”
检察官微叹口气,“但当时,我刚步行到地下停车场,就隔着一道卷帘门,撞见一伙护工拖着郑彬和一个年轻警察进了太平间;结合之前发现的医院异状,我意识到事态异常,因此没有贸然离开。恰巧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报完警后,就暂时隐藏了起来,以向警方不断通报院内情况。”
——所以是因为有贯检报警在前,特警支援才那么快就能到场?
基金会顾问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他眼下没有余力细究。赤烈的红色像在他的头脑中塞进了一团棉花,青年几乎失掉全部的思考能力,只能跟着检察官的话默默点头。
见他意识混浊,目光都失去了焦点,只是呆木地保持着看向自己的动作,贯山屏忍不住开口提醒:
“你被冻雨淋透了,还穿着全湿的衣服,这样下去会得失温症。”
如检察官所言,脸、脖颈和双手,王久武暴露在外的躯体十分冰冷,简直像是有一块寒冰埋进了他的皮肤之下,顺着血管回流进心室,令他整个人都失掉了温度。
“跟我走,我这就开车送你去市医院。”
非常自然地,贯山屏握住青年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准备用自己的体温先捂热他的肢端。
王久武却像是被烫到,猛一激灵,连忙将手从检察官衣兜中抽回:
“不,不用去医院,我没事。”
“或者我送你回你住的酒店,你得尽快将湿衣服换掉。”
褐眼的青年已做不到详细解释,只是机械地摇头,“不,不,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贯山屏眉头锁得更紧,“什么事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我搭档……阴阑煦从病房里失踪了,我得尽快检查现场有没有线索遗留。”
伴随着这句话,更深的寒意席卷了王久武全身,他下意识裹紧身上的湿透的衣服,结果自然是于事无补。
“从病房里失踪?”
贯山屏语带疑惑。
顺着王久武的视线,检察官一同望向走廊尽头那间自己曾来过的病房,微弱的光线从半开的门缝中透出,自门外看不出什么异样。
“你放心去休息,我会帮你留意。”贯山屏收回目光。
基金会顾问选择了拒绝。
“……阴顾问对你而言很重要,是吗?”
王久武此刻无法否认,默默点了点头。
检察官眸中一黯。
但他很快恢复正常,“在这种情况下失踪,阴顾问的人身安全确实难以保障,必须尽快找到他——我陪你过去,速战速决。”
……
在检察官的搀扶下,王久武再次来到了病房门前。
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回想起门里噩梦般的赤红景象,青年不禁一时有些退缩,但感受到检察官施加在自己臂上的力道,他多少又找回了些直面梦魇的勇气。
于是王久武伸手推开了门。
一片赤红怵目惊心。
他条件反射般闭了下眼睛,同时听到贯山屏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检察官很快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环视一圈四壁的血红涂绘,贯山屏随后沉声说道:
“粘稠度对不上,而且一直保持着鲜红色——王顾问,我想你先不用太担心,这些不是血,应该是红漆。”
在他的提醒之下,王久武麻痹的嗅觉总算有些恢复,他翕动鼻翼,这次闻出了掩盖在浓重海腥味之下的,那股属于崭新木器的刺鼻漆臭。
“红漆……?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避开眼不去细看墙上的图案,青年喃喃自语般问道。
病房里溅满了红漆,已无供人坐卧的位置,贯山屏只得继续原地撑扶着王久武的身体。墙上图画表达的意象令检察官也泛起了一种欲要呕吐的反胃感,但他还是强忍住恶心,远远地仔细观察着那堆赤红的图形,想要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我今天来看望阴顾问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无法下床随意走动。阴顾问应该并非自行离开病房,这些图案,会不会是带走他的人所留?不知道这些图案,背后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基金会顾问闻言心下一颤,顿时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将阴阑煦带离病房的人,恐怕也是——
“等等,那是德文诗!”
贯山屏伸手指向床脚附近的墙角。
那处十分隐蔽,红漆颜色却比别处淡了许多,仿佛是既不想被人轻易发现,又故意想要显露边角那串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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