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佩云:“你要凤凰泪做什么?”
岑旧没有回话。
程佩云盯着他,道:“远之,你也要瞒着我吗?”
岑旧:“这不是在考虑告不告诉你么。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假如公主真去修仙,那群老家伙可就会只盯着你一个人催婚生子了。
“你没有半分想法?”
岑旧依稀记得,前世程佩云是有一个继承人的,但他并不清楚好友后宫之事,因此现在看见程佩云已然二十七八,却还没婚娶,颇为奇怪。
这和那继承人的年岁有些对不上啊。
程佩云一向重脸面得紧,相思蛊的印记烙印在额头上时,他竟是一连半月不见外人,不得已外出时也都用抹额遮掩之,因此岑旧并未知道程佩云的心事。
程佩云:“这是为君的本分之事。你可别学那老家伙们,我天天上朝已经够烦了。”
“如果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青年帝王认真道,“我不会糟蹋别人家的好姑娘。”
岑旧:“?”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你这是心有所属?”
“有。”程佩云淡声道,“单相思。”
岑旧:“……”
信息量突然有些大。
“那你……子嗣呢?”他不确定地问道。
程佩云扫他一眼:“宗室子弟一样是程家血脉。这些小辈中未尝没有好苗子。”
岑旧笑道:“你们程家还真是,代代出情痴啊。”
先帝不是一个好君主,可也与皇后做到了一生唯爱一人。先皇后死在了前头,在那之后,先帝再也没有娶过他人,很快就随着他的妻子一起离开了世间。
但毕竟人心都有偏向,看好友如此痴情苦守,岑旧不免有些心疼:“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倘若有机会,也不会孑然一身。”
从前世来看,程佩云应该是单相思到了最后。三十五岁身死那年,他都没有立过后。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孤独一人走完了一生。
与世俗相背的孤寂实在不好受,岑旧不愿好友再与前世一样苦苦厮守。
“世界那么大,”岑旧道,“也许不必囿于一方天地。”
程佩云垂下眸:“不,从一开始我就做好决心了。”
“孤独终老也好,孤苦一生也罢,我心只有方寸,容了河山,便只能再容一人了。”他目光落到岑旧耳边,“远之,你发带被花枝勾破了。”
说话间,他从袖间掏出一条红色发绳。
在岑旧惊愕的目光下,绕至他身后,换下那条残破的白色发带,用发绳给修士束好头发。
“我和阿离,总要有人被锁于囚笼,也总该有人自由无忧。”程佩云道,“凤栖梧桐,却应当做直上九天的玄鸟,而不是被红尘牵绊的凡俗。”
“阿离,就托付给你了。”
发绳上闪过一丝流光,被岑旧敏锐地捕捉到。
程佩云拍了拍他的肩,背手离去。
直到听不见帝王的脚步声,岑旧这才摸向脑后,只见发绳底端坠着一颗红玉流苏,里面蕴藏着无穷灵力,程佩云指尖的烫意似乎还残留在上面。
是凤凰泪。
第028章 凤凰泪(8)
“您为什么……”程佩云抚摸着发绳上的玉石, 愕然望向一头白发的程虚怀,语气惊异,“老祖?!”
程虚怀:“收着吧, 你会知道怎么做的。”
程佩云纳罕道:“可是凤凰泪不是程家和凤梧宫历代坚守的神器么?”
程佩云:“……”
红衣帝王迟疑地收下了凤凰泪。
“其他神器都是由大妖的神魂炼制, ”程虚怀道,“然而凤凰泪却不同。你知道为什么程家多么年以来, 只有阿离有了修仙的资质吗?”
程佩云无意识抓紧了手里的发绳:“为什么?”
“天道使然。”程虚怀道,“凤凰泪是当年唯一一只凤凰渡劫形成的眼泪凝结。后来人妖之战后,天道震怒, 凤凰为了挽救圣灵, 自愿转生,等待救世的契机。然而有失必有得,程家受命在天, 因为被凤凰选中, 才得以镇守江山和神器,凤梧宫之名也是由此得来。”
“阿离她竟然是凤凰转生么。”程佩云怔然。
青年帝王脸上似乎瞬间滑过了很多情绪,有惊讶, 有欣喜,但程虚怀却捕捉到了另一种隐秘的神色。
羡慕。
程虚怀道:“你可知岑远之身边的少年是何跟脚?”
程佩云:“……不知。”
“那是天地最后一条魔龙尸骨所化。”程虚怀缓缓道,“魔龙与凤凰为神魔中两个极端,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之。”
“岑远之,是应天命而生的人。”
在台下的帝王身形微僵, 像是被点破了某种微妙的修士,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苦涩的神色。
远之,果然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再怎么追赶, 已如天堑。
程佩云抿了抿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祖,冒昧多问, ”年轻君王忽又抬起头,直视着高台上的白发修士,“您先前头发全黑,却在立春时,忽而一夜白头,是否……”
他面上涌现出悲色,不忍说出最后残忍的话语。
程虚怀笑道:“生死有命,我的道不求长生。”
“活了这么多年,是我赚了。”
红衣修士容貌昳丽,端坐高堂,白发如朝雪,却无端衬出一片孤寂之意。
程佩云见状,不再多说,俯身退去。
程虚怀又静坐了许久,忽而一个拂袖,动用灵力转移到了一片空地之中。此时春夏交织,碧草绿树,雨水如丝,打在红衣修士如绸缎一般的白发上。
程虚怀止步,面前坐落着一处金碧辉煌的庙宇。庙宇前有一高坟,旁梧桐茂深,牌位上赫然写着“大楚高祖昭皇帝程渡虚瑜”。
梧桐树响,春雨落地,仿若故人昨日仍低语。程虚怀忽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岁生辰礼的那天,病重在床的皇兄形容枯槁,浑身痉挛,明明前不久他还率领军队扩充城池。
意气风发的壮年君主不消半年便成了行将就木的病人。
这是程家人的顽疾。
万世河山换来的,是再也没有帝王活过四十岁。程虚瑜握着程虚怀的手,指尖凉得好像门外的雨。
“吾弟,”他吃力地说,“好好活,活得越长越好。吾不甘心……”
这位开国明君喃喃着,眼角沁出泪光,呼吸也逐渐放缓了。
闲散惯了的逍遥王爷头一次红了眼眶,也头一次认真地许诺道:“兄长,我记住了。”
程虚瑜唇角添上了笑意。
程虚怀茫然无措地跪坐在龙床边,闻着虚幻的帐中香。耳畔是君王驾崩才会敲得声声悲切的丧钟。
泪已然干涸,唯独指尖似乎还沉甸甸地承载着诺言。
他要替兄长好好活着。
程虚怀收回思绪,伸手捻了捻雨水。
“皇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一向以强大著称的修真界第一人此时却满脸疲惫,语气像是孩子在向长辈抱怨一般,“我见证了大楚的江山动荡,也看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什么都见过了,皇兄。我因活着而入道,如今,倒是大道已成。”
“皇兄,我也会累。”
程虚怀说着,垂眸坐在了坟边,伸出手将上的石碑抱住。
白发蜿蜒在地,被雨水打湿。
他像个孩子一样,妄图从石碑中汲取温暖。
“皇兄,”红衣修士又轻声道,“我累了。”
一声又一声皇兄散在皇陵中,唯有回以梧桐叶响。
*
“真的假的?”程佩离被天大的消息砸蒙了,“我真能拜师了?”
程佩云眼都不抬地处理桌上的文书:“孤已经和远之说好了,不信你去问他。”
程佩离:“……”
程佩离:“哥,你快说,骗人是小狗!”
程佩云:“滚。”
程佩离:“好嘞。”
小公主欢天喜地地拉着侍卫朝自个新师父的住处跑了。
屏风后的紫衣官员这才走出来,不赞同地看向程佩云:“陛下,那些朝臣是不会同意公主去修仙的。”
“不修仙,孤也不会让阿离去和亲。”程佩云冷哼道,“怎么,逢秋这么关心阿离,想娶她?”
江逢秋:“……”
江逢秋:“臣惶恐……”
“看,”程佩云道,“阿离的性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哪敢有人娶她?不如出去闯闯。大理寺提审的那个婢女结果如何?”
江逢秋:“这婢女出现的时刻太过微妙,臣怀疑是有心之人故意将其推到我们眼前,也许与平远侯府覆灭一事有关。不过她的嘴很严,臣现在还在想办法。”
程佩云:“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务必问出她的主子。最后留一口气就行。”
江逢秋垂眸应下。
“边境近日又有动乱,”江逢秋道,“陛下,不如让臣担任运粮使前往边境统整一番?”
程佩云一口否决:“不可。逢秋你不是将才,如今边境局势混乱,去了容易有性命之忧。何况来年还要殿试,也需要你筹办。”
江逢秋:“……关于武举,今年是否再放开一些?”
“孤在思考。”程佩云掐了掐眉心,“近来不知怎的,总觉得头痛。”
*
正午用膳。
主座自然是程虚怀,剩下的位置就不怎么讲究。程佩云自然坐在了岑旧身边,只见他那便宜妹妹此时早就叛变,一口一个“师父”亲亲热热地给岑旧夹菜。
自己一口也没吃到的程佩云:“……”
拳头硬了。
不过在场不爽的人也不止只有他一个。
陆研坐在岑旧另一侧,被这公主烦得不胜其扰。再怎么说也是他先来的,凭什么这家伙这么旁若无人啊!
那明明是他师父!
少年气鼓鼓地吃菜。
魔尊:“……要不你也夹?”
陆研:“我才不要那么幼稚。”
魔尊:“说得好像你现在不幼稚一样。”
魔尊翻了个白眼,觉得陆研这小子真丢他的脸。
也不知道这种别扭性子是谁教的。
“想要却不说,”魔尊苦口婆心道,“你是想让你师父猜吗?”
陆研:“……”
陆研沉思了下,发现这魔头难得狗嘴里吐出来了象牙。他放下筷子,在心里努力做了下思想工作。
岑旧本就一直注意着身旁独自生闷气的小徒弟。毕竟那小家伙头顶上的黑云都快化作实质了。
不过,他本来性格就恶劣,自然是静等着看小孩有什么作为,只管自己夹菜吃饭。
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
少年郁闷中带着委屈的声音道:“师父,我想吃那道菜,有些夹不到。”
岑旧很爽快:“行啊。”
陆研心安理得吃到了师父夹的菜,同时炫耀般地瞪了一眼程佩离。
程佩离:“……”
妈的,怎么感觉喝了一口茶。
魔尊:“……”
你这样就不幼稚了吗?
只不过还没吃完这顿饭,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饭桌上其乐融融的范围。岑旧放下碗筷,抬眼注视一袭青绿袍的来人。
程虚怀:“哦?论道大会还未开始,你们无涯派这就来了?”
因为岑旧的遭遇,程虚怀的态度说不上热情。
来人正是和岑旧闹得不欢而散的竹景。
他自然感受出来了这位修真界第一人的话语中隐藏的不喜,因此拱手道:“前辈,非无涯派,我是代表自己来找师兄的。”
岑旧:“出去说。”
他随竹景走出别院,来到宫中的花园中。
“师兄近来可好?”竹景问道。
岑旧:“挺好的。”
竹景张了张嘴,他想起来了师兄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或许对师兄来说,在哪里都比回到无涯派要过得舒心。
他本不理解师兄离开门派的举动,直到回到门派,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竹景才逐渐明白了,或许离开才是对师兄来说最好的选择。
岑旧笑道:“今年没我在,论道大会想必你可以夺魁。”
“夺不了,”竹景闷声道,“我和人打架,失去了参赛资格。”
岑旧:“何时这般莽撞了?”
竹景:“……”
竹景:“还不是他们……嗯……欺负吟九。”
“我怎么记得你对小九的态度也说不上好啊。”岑旧道,“你打架了,他呢?”
竹景翻了个白眼:“就他那个模样,怎么敢打架?”
岑旧:“你给我好好说话。”
其实是因为那些同门弟子说了些师兄的闲话,竹景才上去揍人的。
可这些话不能对大师兄讲,平白伤了他的心。
竹景含糊道:“反正今年的论道大会没我的事,我就索性出来找师兄了。正好师尊出关了,我也想着知会师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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