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醇熙又使劲将那抹莫名其妙的涩意眨去,她鬼使神差地再度踏入葱茏的独峰。分明就在不久前,李醇熙是以一种逃避的心态告别了白薇。
再进入那道翠竹小径,如同初见一般,白薇懒散地躺在那叶轻舟之上。
她听到李醇熙的动静,转过头来,眼睛却是好似哭过的红,泪光似乎将那抹薄雾愁绪冲淡,揉进了更多的悲伤。
“抱歉,”白薇似乎很勉强地笑了下,“我刚刚知道了一些悲伤的事情。瞧着你在外面一直徘徊,心想你可能有什么事,不如让我们两个做个伴。”
女子说话时,失了那股欢脱劲,身上脆弱如烟的感觉便让她有了一种见之动容的楚楚可怜。
“师娘,发生了什么?”李醇熙便下意识问道。
她本来也在因为自己一点微妙难言的情绪而难过愁闷。可李醇熙的性子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的诉求置之不理,却总是喜欢操心他人的平生。
“我……”白薇叹了口气,“总觉得梦浮对我的态度好生奇怪,便托了人去查他……我这样不信任你师尊,醇熙,你会怪我吗?”
李醇熙:“不……”
她忽然支吾一声。
又想起白薇抱怨李梦浮从未踏入独峰时,自己心中那点子微妙的郁结。如今,看白薇一人凄凄切切,便更加重了她心底对弱者的保护欲。
“师娘,”李醇熙声音低了低,“师尊不来看你,是他的错。”
白薇似乎因此而逗乐了,一抹笑意快速跳到她眉间,却又很快被愁烟遮盖:“我查到了一些东西。”
“梦浮他当年有一个凡人发妻。”
耳畔突然仿若响起金鸣刺耳,李醇熙的心脏下意识紧了紧。
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竟因着白薇的循循诱导而将心神全神贯注进了她的话语。
“师尊难道抛弃了糟糠妻?”李醇熙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存在着莫名的抖意。
白薇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李醇熙终于松了口气。但她又因为这点子心安而感到有些悲哀地鄙弃。终究还是有失偏颇,直到现在,她还是会忍不住为李梦浮开脱。至少没有做那真的狼心狗肺之徒,对么?
“我查到,他上山之后,曾回去寻发妻,应当是想接一家人来山上,”白薇道,“可是梦浮的故里好巧不巧,在那一年发了饥荒。”
“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发现妻子早已死于那场天灾中,孩儿也不知所踪。”
李醇熙听着,竟曾中懵懂地生出几分似曾相识来。她忍不住想,当时年纪太小,连母亲的面容都未曾记个真切。
会不会,母亲也是同样死在这抹饥荒之中?
李醇熙的心脏忽然狠狠地跳了下来,毫无缘由,不知道理,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冲动促使着她问道:“后来呢?”
白薇叹了口气:“梦浮当年修仙,本就是为了让他的妻儿也能长久享福。经此大难,自然悲痛欲绝,突然境界大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被我师尊、你的师祖看中,收于门下。”
“我们是后来相识的。我却不知道他曾有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情劫。”
白薇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道这样,”白薇道,“我就不该缠着他结为道侣。”
“毕竟活人怎么配和死人争呢?”
这一句话,除了浓浓的悲伤外,居然多了几分凉薄,听得李醇熙一阵心惊肉跳。
她讷讷地张开口,本想安抚白薇,却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话来。从未见过的遭遇铺陈在李醇熙面前,令她十分手足无措。
“那师尊当年没有去找过那个遗落在外的孩子么?”不知道本着什么心理,李醇熙问道。
白薇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她挽了把青丝,懒洋洋地道:“兴许是找不到了。假若梦浮如此深情,让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冷情待我,想必也一直在找他的亲生骨肉吧?”
李醇熙急道:“可这样对您并不公平。假若师尊当真深爱他的发妻,当初又为何答允与您结为道侣?”
白薇有些讶异地看了李醇熙一眼。
李梦浮虽然一世小人,他流落在外的亲女儿倒是如此正直磊落。不得不说,还真的是一种讽刺。
定了定心神,白薇平静地说道:“我也在好奇这一点。”
“毕竟李梦浮境界突破时,实在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当时便有种说法是,他曾走了什么歪门邪路。”
李醇熙蹙眉:“如果是这样的话,师祖不可能还收他为徒。”
白薇忽然低笑一声。她笑起来时见牙不见眼,虽然是个大能前辈,但总是在举手投足间露出一丝少女的娇憨,足以看出她从小到大都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
李醇熙无端又想起记忆中模糊的娘亲,她从来不会有这等少女情态,因为饥饿总是病恹恹着,岁月与灾苦一起磨灭了她眸中求生的光。如果母亲再坚持着活下去就好了……或许总能等到父亲来找她们,到那时,她可以渐渐直起被生活压弯的腰躯,露出如师娘这般像是没长大的少女一样的神情吧?
察觉到自己走神,李醇熙连忙轻咳一声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却恰好听见白薇感叹道:“李梦浮是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傻乎乎的?”
李醇熙有些茫然。
她从未听过这般评价。在旁人眼中,她是天资聪颖的天才,却是头一次听到傻这个评价。
只是还没来得及等到李醇熙发问,白薇就又自顾自地顺了下去:“邪术之所以邪术,是为人所不齿。但总有道貌岸然者,可以逃过世俗伦理的声讨。”
“于是当年便有一种闲言碎语,说李梦浮他……”
“是靠杀妻证道突破的大境界。”
李醇熙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凭空捏了一把,突然因为最后这四个字弥漫出陌生的酸楚来。
第063章 锁灵藤(23)
白薇说完, 见到李醇熙一脸仿若被雷劈中的表情,便知道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为李醇熙拨下了对李梦浮怀疑的种子。
她柔柔一笑, 不嫌事大地说道:“我听闻梦浮的孩子若是活着, 应该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李醇熙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我并不相信后一种传闻,”白薇道, “若梦浮真是那种人,这些年又怎会对醇熙你这个不是亲生的徒弟都如此好,什么事都不惜亲力亲为呢?”
李醇熙忍不住跟着喃喃道:“为什么……”
自她入门, 便总会听到诸如此类的声音, 或嫉妒,或艳羡,或纯粹是讲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 便总会提起李梦浮对她这个孤女肉眼可见的偏爱。有人说是因为天资, 可李醇熙自诩自己只是略微出众,倒不至于像大师兄那般天赋异禀,似乎并不值得师尊因此青眼。
她就像个潦倒的流浪儿, 一日醉酣,便做了一场浮生的黄粱大梦,之前还是梦中不自知,如今却摇摇欲坠,整日惶惶这美梦的轰然溃散之时。可黄粱梦如水中月, 终归只是枕上千秋, 终有一天还是要再度醒转,直面现实。
假若……假若她所认识的师尊真的是装出来的假象, 而那些猜想才是真实的李梦浮。一个可能做出杀妻证道、栽赃嫁祸甚至是虚与委蛇的小人,真的可能会毫无保留地对一个孤女没来由地好吗?
李醇熙清楚她身上没有有利可图的地方, 所有疑问、异样仿若根基损坏、摇摇欲晃的高楼,只消她再劈上一刀,便会捅破那层暧昧的明白纸。
“我听闻梦浮的孩子若是活着,应该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白薇的话好似多了几分魔力,余音绕在李醇熙的耳边,念得她头脑愈发昏涨。
似乎有什么答案要在心里明晃晃地破土而出,但人本性里的懦弱让李醇熙下意识地闭上了直面的双眼。
她忽而仓皇起身:“师娘……”
白薇歪头看向李醇熙:“嗯?”
女子那双薄雾似的眸子似乎尽是天真与茫然,好像对这些茫然无知一样。
李醇熙忽而觉得心脏好像被凭空划了一道缝隙,血辣辣地泛着慌乱。
太残忍了,白薇看样子对李梦浮好像还挺情深义重。她那些肮脏的,无法言说的猜测又如何告知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就连那点尚未证实的猜想,都让李醇熙在白薇直白探寻的目光下感觉到了满满的自惭形秽。她在这里,似乎就是对一无所知的师娘一种莫大的伤害。
“我,”李醇熙苍白地笑了下,“我有些要事在身,先离开了。”
白薇轻轻地点了点头,托颊看着少女仓皇逃处独峰的身影,眉间不由得滑过一丝凝重。
好像这份计划对这个小姑娘来说,属实是有些太过残忍了。欺负了一个对自己完全信任的老实人之后,白薇觉得内心沉甸甸的。
但随之,她的眉目间又变得冷然。
但这却是最合适的。
李醇熙无辜,她白薇又何尝有过错?凭什么要因为李梦浮一己私欲,做他手下亡魂?
李梦浮贪心如此,那她不介意利用这份贪心,让他身死道消,背上万世之骂名。
白薇嗟叹一声,又重新卧回小舟之上,柔夷轻抚碧潭,眸中映着夏夜。
因此正如岑旧所说,报复李梦浮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的亲生女儿亲自动手。
只是或许对李醇熙来说太不公平,在这场局中被当做了棋子。
但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人善被人欺,今日没有他们,日后假若李醇熙挡了李梦浮的路,这家伙估计也会毫不犹豫把女儿当做踏脚石吧?
他们只是提前将残忍的真相逐步铺陈给李醇熙看罢了。
白薇闭了闭眼,努力驱散心头那抹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从小作为世家女培养的她,一路上见过多少尔虞我诈,明明早就不该轻易动了真情实感,却在一个从未沾染尘埃的女孩身上多了几丝不合时宜的怜悯。
大概是从李醇熙身上见到了她一直所向往的那种模样吧?
心如明镜,不入尘俗。
*
李醇熙第二次做出独峰之时,月亮已经替换了太阳的位置,冰冷孤寂地洒了她一身月光。她在独峰口茫然地停下步伐,竟不知自己的归途在哪里。
本来就是个没有家的野孩子。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早早饿死。因为一时幸运,上了穹峰,做了李梦浮的弟子,让她小小得意忘形了一下。竟私自将这碧玉山峰当做了骨血相溶一样的家。
可终归是不一样的。
一切都在告诉李醇熙,这里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因为内心渴望,所以李醇熙擅自把一切美好的向往附着在了无涯派和师尊上。如今幻想破灭,让她心底凄然却无所从。
我该去哪里?
我该怎么做?
李醇熙在心底问自己,却发现她不仅没有归途,居然连前路也无从寻。
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
到此时此日,李醇熙发现她满腔的委屈竟无人可以倾诉。李梦浮不可以,她已经对这个一向悲悯的男人出现了怀疑。白薇不可以,她们终归只是见了几面的普通人,何况李醇熙对她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师弟师妹们更不可以。
暂时不确定李梦浮有几分真假,师弟师妹没她修为高,卷入这趟浑水连自保都做不到。
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
李醇熙又忍不住想。
假若那白衣修士在身边,不论告知与否,都会让李醇熙能够稍微松了口气。
“师姐。”
忽而响起的声音让沉思的李醇熙心跳猛地加快,却在看清来人形貌后又迅速冷却了雀跃。
是前几日刚被她训斥过的韩无双。
实话说,李醇熙和这些师弟师妹们关系并不热络。她性子不似其他女修一般,喜欢成群结伴,自小不同于他人的经历增添了李醇熙性子上的独。
因此,李醇熙总是向往地注视着岑旧与这些师弟师妹们打打闹闹,她心底虽然艳羡,却总是习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擦拭武器。
是等到岑旧决意地告诉她不再回来,李醇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前大师兄身上的担子落到了她这个二弟子身上。她试着照顾师弟师妹,给他们关心问候,又惊心胆战地教导他们,防止出现如韩无双这般差点误入歧途的事故。
李醇熙笨拙地模仿着大师兄从前的作为,想要在他走后,努力撑起无涯派新生代弟子的一片天。可如今乍然发现自己非此中人,李醇熙竟莫名有些疲惫。
她看向韩无双:“有什么事?”
韩无双正是做了伪装的岑旧。
他这一次让严莫谙传授了秘法,如今更不怕李醇熙看穿伪装,遂笑嘻嘻地凑近,问道:“师姐,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看月亮吗?”
不着调的话语,却终于让李醇熙找到了一点实处。她定了定神,望着小师妹青涩的面容,心想,还不算天塌了。
她还活着,还站在地面上,有什么疑问不能亲自去破解?
纵容全是谎言又如何?
只要她不自欺欺人就好了。
“是啊,”李醇熙难得轻松地回话道,“今日月亮很圆。”
韩无双:“因为是十五嘛。对了,师姐,你可有查到蛊毒的线索?”
李醇熙:“……”
李醇熙心底暗骂一声。
遭了,都怪她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完全忘记了还要给小师妹一个交代。
李醇熙有些懊恼道:“对不起,我……”
“道什么歉啊,”少女道,“这本来就不是师姐的义务。”
她的眸子转了转,透出几分狡黠灵动。
“我只是逗逗师姐罢了。”
李醇熙:“……”
这、这样吗?
她又开始思索,是不是因为性格刻板,跟不上小孩们的潮流了。
现在这个情况该做什么?是不是要顺着师妹调笑几句?
但是她不会啊。她做不到和大师兄那样,任何情况都能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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