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哪里?”秧秧问。
水图南扫一圈院子,指向排门大敞的厅堂:“腾出个角落当鱼缸,总比露天放这里好。”
秋尽时轻寒起,什么都经不住冻。
秧秧的笑脸立马垮下去,看着鲤鱼瘪嘴:“尘尘不让。”
尘尘不喜欢猫狗和鱼鸟,她缠了尘尘好久,尘尘才答应养猫养鱼,白天时,三花狸奴还跳到缸上试图捉鱼,直到尘尘提溜着它后脖颈,把它关在了屋里才罢休。
“尘尘呢?”水图南问。
“和会会有事,快归。”尘尘和会会下午有事出门去了,说回家吃晚饭,这个时间应该也快回来的。
晚饭时候,于霁尘果然不同意把鱼缸搬进厅堂:“好好的屋子,放口大水缸像什么。”
秧秧望着水图南求助,继而看向会会,发现会会好像心情不好,秧秧便转过头再度看尘尘。
水图南琢磨出个理由:“要是养到过年,说不定还能煎小鱼吃,多划算。”
秧秧附和着,点头如捣蒜。
“那就倒腾到个小些的缸里,放到厨房去养。”于霁尘勉强答应下来。
秧秧非常高兴,愈发衬托得千会闷闷不乐。
待夜渐深,洗漱后回屋,水图南擦着头发问:“千会今天怎么了,好像非常不开心。”
于霁尘又坐在床边修手心茧,穿着青色交领寝衣,擦干的青丝垂散在身后,低眉垂目的,姑娘家的模样便显现出来,瞧着像长大的年画娃娃,格外讨人喜欢。
她瞎扯道:“下午时候在茶楼听说书,千会想起她亲娘了,且得难过几日呢。”
下午以和千会出门玩耍为由,去和霍偃见面谈事,但霍偃并未现身,代替霍偃和于霁尘见面的是茶楼的女老板,千会认识那人,在大邑时,女老板还是茶铺的茶娘,霍偃常去照顾她生意。
霍偃不是随便的性子,那茶娘更不是飞翎卫的人,她能替霍偃办如此秘密之事,只能说明她是霍偃的人。
千会本想觉得高兴,却终究高兴不起来。
回来路上,千会给于霁尘说:“你在江宁留意着些,若是那位茶楼老板可以,便给家里送个信,娘和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忧着霍偃的终身大事的。”
大约是她知道,自己余生得不到顺遂和团圆了,便衷心希望所有人能有个圆满。
“今日我三妹妹去找我,说我娘又病倒了,干活累的,我请大夫过去诊病,竟被我爹阴阳怪气了一通。”听于霁尘提起娘,水图南也是心中有淡淡忧愁,边说话边爬上床榻。
“这是什么?”她无意间碰歪枕头,露出下面一本红色封面的书角,她好奇地抽出来看。
“没什么!”还没看清楚书长什么样,便被于霁尘扑过来一把夺走,藏在身后,“那什么,刚刚不是说上工累么,趴下,给你按按。”
这懒大王还会主动照顾别人呐,于是于霁尘表现得越是心虚,水图南越是好奇,扑过来抢那书:“到底是什么,给我看看嘛!”
于霁尘一手把书往远伸,不让水图南够着,另只手稍加阻拦,打闹中将水图南揽在了怀里,假模假样警告:“不许乱动了,否则后果自负啊。”
水图南往她怀里一趴,沐发的草药清香淡淡萦绕上来,恍然大悟:“我晓得了,是你的秘密账簿!”
每个生意人都有个这种账簿的,用来保命。
于霁尘忍俊不禁:“不是账簿,是教人学习的东西,”
凉凉夜色中,她的嗓音低而柔,躁动地在人耳边蛊惑:“我新学了点东西,你要不要……试试?”
这句话听来分明正常,水图南却瞬间理解她的意思,怂丢丢地缩着不动了:“可,可以么?”
“可以不可以的,要试了才知道。”于霁尘寻索着亲吻下来。
这一回,水图南没有再临阵脱逃。
两个商号的融并,需要经历必要的痛苦的磨合,两个人之间关系的改变,更是会有如此经历。
“感觉怎么样?”
“这里可以么?”
于霁尘的表现不像是新手,会时时注意她的感受,可是水图南总还是害羞,答不上来这些羞煞人的问题。
她不回答,于霁尘便只能通过观察她的表情和反应来判断。
闹腾了许久。
待结束后,水图南没想到会如此疲惫,于霁尘还愣是又去打了水来。
水图南困得一只脚已踏过结梦梁,被于霁尘强行拉起。
“你真讨厌!”她嘟哝着反抗。
“记得每次都要清洗,”于霁尘耐心地叮嘱着,和平常教她经营时无二的认真,“不然时间久了会生病,对身体不好,可记下?”
“嗯。”水图南眼皮沉沉半合,似乎下一刻便会倒下去睡着,又强撑着意识,问:“我怎么没学到这些呢,你怎么晓得不清洗会生病?”
“书上写的。”于霁尘敷衍。
“我看的书上为何没写?”水图南疑惑,嗓音沙哑,“定是我的书在骗人,抽空让我看看你看的书。”
“下回一起看。”
“……”水图南彻底安静下来。
窗户外,月华如水。
35、第三十五章
秋高气爽,叶落花黄,江宁数日皆晴朗,引得一鹤排云上,偏偏小礼这天,阴云蔽日,风吹满城萧瑟。
水家没有水图南住的地方,她只能和于霁尘一起过去,彼时水家已打扫干净屋舍,准备好茶点和礼件,等着于霁尘的到来。
于霁尘原本计划,是让霍偃做为长辈来应付此事,因千会到达江宁比预计早出数日,霍偃领着江宁飞翎卫,在水德音下狱时奉上命插了一手,身份暴露,便也作罢。
时到今日,大通和水氏两家基本算是稳定下来,于霁尘便也再无顾忌,偏巧千会身体不舒服,今日便没让千会出门。
到水家住的地方时,往日乱糟糟的院子,明显被简单打扫过,水盼儿领着妹妹们,在院门口接到水图南和于霁尘,把人往屋里带。
“昨日下午起,老头的脸便拉得很长,闹气,打一宿牌,两顿没吃,”趁着院里的这几步路,水盼儿跟在大姐姐身边讲悄悄话,暗示了下跟在后面的的于霁尘,“我猜大约是他惹的,老头敌不过他,可能会为难你,你可以不搭理老头,我们几个都是用的这个办法。”
每次水德音没事找事,水盼儿都是领着妹妹们沉默以对,水德音闹不起来,便会悻悻作罢。
今日是小礼,稍微拮据些的家庭,便直接把这个当成正礼,算作举办了庆典,水家目前的状况,也不允许为水图南操办婚事,水盼儿自然不希望水德音今日又瞎闹。
“放心,不会有事。”水图南谢过二妹妹的好意,顺手拨了下六妹妹头上的小揪揪。
待进得屋里,明显感觉气氛有些怪异,陆栖月兴高采烈迎起身,死寂的屋里勉强热闹起来,几个小妹妹围过来分大姐姐带的糖果子。
在此叽叽喳喳中,水德音背着手,朝于霁尘一摆头,晦气道:“你跟我过来。”
正在给五妹妹崇乾剥糖纸的于霁尘,应声和水德音四目相对,片刻的沉默中,水德音板着那张要杀人的脸,又重复道了声:“跟我过来下。”
大人带着小孩努力营造出来的愉快氛围,轻而易举被这煞风景的老东西撕开脆弱的伪装,屋里一时陷入某种恐惧般的安静。
陆栖月忐忑地看女儿,水图南沉静地看于霁尘,于霁尘把剥开的糖递给水崇乾,又将另一块糖递给水图南,跟着水德音出了屋子。
没人晓得水德音为何突然这样。
“大丫头,”一直沉默的水老太,紧张地从椅子里站起身,颤颤巍巍,模样比上次水图南见她时,要显得更加苍老,“你听阿婆的话,快跟上去照顾着点你爹爹,阿婆求求你了,大丫头,你快去呐!”
看着老太太摇摇欲坠忧心忡忡的样子,陆栖月终究是不忍心,过来扶她坐下,好生劝慰道:“无论您在担心什么,放心吧,都不会发生,你儿子伤不得小于,小于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儿子怎样。”
水老太不管不顾,又开始哭,边责备道:“阿月,你的心怎会这样子狠毒呐,德音从昨晚起就生气了,两顿饭没吃,你竟然丝毫不担心!”
富庶之家横遭变故,即便再装坚强,也总会将情绪具化到某个人身上,以发泄自己的不甘和不满,水老太表面看起来和陆栖月放下了昔年芥蒂,一旦遇事,原形毕露。
可是,鬼晓得水德音这是闹哪门子事。
“君至,”水盼儿低声唤三妹妹,随手拿了两盒点心给她,“带妹妹们到院子外面玩,饭时我喊你们。”
水君至意识到家里又有事要闹,接过点心,小心翼翼带妹妹们离开。
屋里只剩下哭泣中的水老太,陆栖月水图南母女,冷眼看着水老太的水盼儿,以及,坐在最角落的王嫖。
屋里陷入沉默,水老太的啜泣显得突兀,见所有人满脸冷漠,老太太撑着拐棍再起身,浑身抖得厉害:“你们不心疼德音,我心疼我儿子,你们不去找他,我去找!”
“他只是和小于出去说几句话,”陆栖月坐回去,无动于衷问,“老太太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刚挪动半步的水老太,撑着桌沿的手还松开,闻言愣住脚步。
片刻后,她大力用拐棍戳脚下的土地面,痛心疾首斥责:“我担心什么?我担心我儿子两顿饭没吃,我担心他打整晚牌身体吃不消,我担心他生病!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呢?!”
水老太越哭越厉害:“他和别人在牌场打架被扣,要缴赎金,你陆栖月竟然半文钱不肯拿,你就是想让他死在外面,这样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这大半年以来的经历,彻底磋磨光陆栖月和人计较的心思,她实在懒得为自己辩白,反问道:“你倒是赎了二儿子出来,他对你有半句感谢?他只嫌你赎他迟了,老太太,水家走到这一步,成于你,也败于你,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水老太不说话了,低着头坐回去一个劲哭,水图南始终是平静的,她早已料到,自己的小礼不会顺利举行。
“王嫖,”水图南看向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人,同她闲聊,“你身体好些了呐。”
王嫖缩在角落里,勉强回应:“好些了,上回多谢你请的郎中,她开的药很管用。”
“恢复好些就好,”水图南又宽慰她几句,转过头问起二妹妹水盼儿的近况,“你和戚姨母近来可好?”
“都好的。”水盼儿坐在马扎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姐姐闲聊。
见无人搭理自己,啜泣着闹腾找儿子的水老太,竟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眼看着吉时到,要行礼,陆栖月刚准备让水图南到外面找找人,便见水德音和于霁尘一前一后回来。
两人不知在外面说了些什么,情绪似乎都是平静的,水德音径直坐到八仙桌旁的八仙椅里,沉默着一言不发,水图南看向随后进来的于霁尘。
算盘精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否动过怒。
“时间差不多了,”尴尬的氛围中,陆栖月试探道:“要不然,我们就简单把礼数走了?”
“我可受不起他于大人的拜,”水德音终于开了口,狠盯着于霁尘,阴恶得犹如毒蛇吐信,一字一顿,“怕、折、寿。”
于霁尘嘴角勾起抹冷笑,清亮的眼睛里携了压抑已久的山呼海啸:“难道不该是怕报应?”
“竖子!”水德音终于大怒拍桌,把其她人吓得一哆嗦,怒吼响彻内外,“休要逼老子彻底同你撕破脸!”
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
水图南下意识站起身来,于霁尘看她一眼,眸子里是水图南辨认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那为何不彻底撕破脸呢,”于霁尘淡淡道,“不就是因为想等时机合适时,再从图南手里夺走东家大权么。”
“是又如何!”中年男人拍桌而起,怒发冲冠,除于霁尘外,所有人被吓得又是一哆嗦。
幸好水小五水小六姐妹几个还没进来,不然非得吓哭不可。
水德音实在是个草包,他本事不及连陆栖月一半,却被他母亲娇惯得脾气大似天,一点就炸:“你以为娶走水图南,就能真的把我的水氏织造收为己有?痴心妄想!只要我不同意,那五成半的话事权,就不可能化成大通的!”
此言一出,不知想明白什么的水老太,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瘫在椅子里。
她动静很大,瞬息之间,水德音像是晓得了什么,惊诧大吼:“娘,你别是动了你的话事权?!”
他急了,冲过来一把抓住老母亲手腕,眼睛瞪得像是要杀人,咬牙切齿:“不是告诉过你,那是我最后的依凭,你死都不能动它吗?!”
水老太被迫仰脸望着儿子,来不及说自己是中了她人诡计,忽而眼前一黑,竟又开始看不见了,也流不出眼泪,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神魂。
五雷轰顶之惊中,水德音缓缓转头,看向屋子中间,那个从容不迫的年轻人。
今日天色阴沉,屋里有些昏暗,光线从门落进来,勉强照亮年轻人半截身子,年轻人没有看他,反而在看另一边的水图南。
而便是这个侧着脸的角度,让水德音终于想起他对年轻人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你是于、于、于——”他浑身颤抖着,指着于霁尘边挪步过来,心里分明无比清楚什么,嘴上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于霁尘转过头来,迎着中年男人的目光,无有任何言语或者表情。
下一瞬,和陆栖月的惊呼声同时响起的,是水德音浑身僵硬,直直栽倒在地的声音。
“砰!”
面前的人轰然倒地,那瞬间,早已被人踩实的土地面并没有灰尘腾起,眼前的画面扭曲起来,耳朵里也像是灌满了水,把刺耳的嘈杂隔出空谷般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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