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笑闹着回到民宿,已经很安静了,不自觉地在大门口放轻动作,在昏暗而有情调的院子灯中告别,回到各自的房间,陈飘飘要上二楼,在楼梯处经过陶浸的门口,她下意识看过去,门开了,陶浸拿着剧本,稍稍怔愣。
“刚从外面回来?”
“你找我?”
俩人同时出声。
又一起沉默,两三秒。
最后还是陶浸说:“我在想剧本那一幕有没有更适合你的表现形式,想跟你讨论一下。”
“去我房间吧。”陈飘飘耷拉着眼皮,懒懒靠在扶手上,像一弯青蛇。
陶浸润了润嘴唇,盯着她的脸:“你喝酒了。”
“嗯,但不多,可以聊工作。”
陈飘飘当先往楼上走,听见陶浸“咔嚓”关门的声音。
“啪。”
客厅的灯光打开,陈飘飘眯着狐狸眼适应光线,然后她醉意朦胧地坐到沙发上,抱着扶手醒了会儿神。
“水壶在哪?”陶浸看了她两三秒,轻声问。
陈飘飘茫然抬头,想想:“没有水壶,你要喝热水?”
“你一直不喝热水?”
“嗯,点咖啡喝,咖啡是热的。”陈飘飘尾音有点蔫儿,但她强打精神,从茶几上把剧本拿起来,坐到落地灯的光影里,翻剧本,“这段你想怎么改?”
“你先休息吧,”陶浸看她说话有点软,准备出去,“明天再找你。”
明天……陈飘飘恍惚了,明天她真的会找自己吗?
她和陶浸太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独处,或许是因为酒意上头,她竟然有点委屈,一个连“明天见”都不舍得对她说的人,明天怎么会来找自己呢?
“你拿不定主意,是因为你也觉得,哭是最好的设计,是吗?”陈飘飘抬起头,问她。
苍白的脸,又瘦又小,眼周隐隐发红,不说醉酒了,像被欺负了。
“是,但你哭不出来。”陶浸在她对面坐下。
陈飘飘抱着扶手,皱眉轻轻“嘶”一声。
她应该脊椎疼了,陶浸停顿几秒,轻声说:“你要进去躺着吗?”
记得李喻说过,她在硬度调到53%的床垫上,会舒服一点。
这是……在关心?陈飘飘拿眼瞄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往卧室去:“那你进来,我们接着说。”
陶浸没动,眼睛一眨,清淡地望着她。
陈飘飘猝然一笑,叹气:“你什么都看过了,不是吗?”
她们彼此,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65章
民宿设计,卧室的灯光比客厅要暗得多。
陈飘飘扶着腰靠坐在床上,背后垫了个靠背,将披散的卷发拢到一边,就着台灯的光亮翻剧本。
其实她烂熟于心,但她在等陶浸进来。
她不能目视着陶浸踏入房间的地毯,因为她穿着无肩带的紧身上衣,不规则半身裙,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衬衫,这件衬衣很容易让陈飘飘想起第一次出去旅游的时候,那天陶浸被她do得嗓子都哑了。
陶浸没坐,站在侧前方,靠着桌边,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手撑在边缘,玉雕一样,跟个艺术品似的。
她的无名指上有一个素圈戒指,光泽氤氲,陈飘飘心里“咯噔”一下。
之前没看她戴过,这是……有情况了吗?
和旧情人的相遇,最痛就在这里,怕她不单身,怕她有喜欢的人了,怕她有新的亲密关系。
因为人的心脏是个容器,只要没有装着自己,就装着各种可能性。
陈飘飘想扒拉着瓶口看一看,缺席的这几年,陶浸心里装的,是什么。有没有她不知道的,有没有,她不认识的。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陶浸的声音钻进陈飘飘的耳朵。
嗯?
陈飘飘抬眸,对上她的双眼。
眼睛上方的眉心微微蹙起,陶浸又生气了,因为陈飘飘走神了,在她很认真严肃地分析剧本的时候。
陈飘飘没有回应,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陶浸抿唇,随后呼出一口气,望向桌面的烟灰缸。
她觉得很无力,飞回江城做了三天心理建设,告诉自己,放下吧,算了,好好工作,排一场戏作为最后的告别。
无论如何,她希望和陈飘飘彼此体面。
事实上,她调整得不错,可她也发现,每次陈飘飘露出这个空洞眼神时,她仍然心会刺痛,会无奈,会疲惫到想要叹气。
她真的不懂陈飘飘,不知道这个木着一张脸自暴自弃地在自己面前自我取悦的,和在台上乖巧地听吴老师指导的,究竟哪一个才是长大后真正的陈飘飘。
说来也奇妙,当初陈飘飘满口拙劣的谎话,陶浸能轻易捞出她的真心,而如今的女明星滴水不漏,陶浸却不清楚她哪面真,哪面假。
她伸手,将头发从中央拨到脑后,用倦意十足的声音说:“如果你能入戏,完成哭戏当然最好,因为这个设计其实是剧目的一个支点,不仅仅是highlight那么简单。第一次进入梦境,引入梦里人的主题,音乐和灯光配合爆发式的表演,是酣畅淋漓的宣泄,也是快拉节奏,变化戏剧结构的关键节点。”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微微歪头,等待陈飘飘的回应。
陈飘飘明白,望着墙面的挂画,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说:“能用眼药水吗?”
她脑筋飞快地想办法:“爆发式的表演我可以做到。”
“前几秒正好是女主在道具床上睡觉,灯光拉暗,我把藏在枕头下面的眼药水掏出来,悄悄点上。”
“应该可以吧?”
卧室的灯光比舞台亮不了多少,陈飘飘在脑子里构思整个舞台结构,没有注意到陶浸的脸色越来越差。
她听到了一声很陌生的冷笑。
很轻,很短,几乎没有存在过,却让陈飘飘愣了。
因为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可她难以想象,这个声音是来自陶浸。
她转头,视线移到陶浸脸上,不再说话了。
陶浸紧紧抿着嘴角,先看了看地毯,又抬头看了看屋顶的氛围灯,最后才将眼神散在床边,轻声问:“眼药水?”
她再也忍不住了。
这三个字让她不得不直面一些从未对陈飘飘剖白过的话。
这些话折磨她有一阵子了,以至于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对陈飘飘的态度。
她说:“话剧不是你在娱乐圈镀金的跳板。”
这句话很重,她以前不舍得说出来。
陈飘飘双眼微张,颤了颤睫毛才张口:“你……”
陶浸自嘲地笑了,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三年了,你都没有找过我。”
“我有说错吗?”这一句轻得像是幻觉。
没说错,陈飘飘无言以对,因为陶浸一点都没说错。
很早之前陶浸就对陈飘飘说过,这样短平快的表演方式很难提升,可陈飘飘没有接受,无论是当网红还是真正进入娱乐圈,她都没有停止过接那些连自己都不太看得上的剧赚钱。
直到她发展遇到了瓶颈,直到公司发现她的“咖位”上不去。
直到经纪人告诉她,在别人看来,这条路子太low了,不转型接不到像样的资源,够不到高奢。
沉淀的这半年,说是为了磨练演技,可如果仅仅是为了接受系统训练,那为什么不肯放下所谓的“身段”去培训班当个新人重拾初心呢?
为什么托人情都要拿到著名的话剧资源呢?庄何说的打入圈层,换句话说,不就是想攀附这些枝桠,一点一点往上爬吗?
其实这在娱乐圈并不算需要遮着掩着的东西,不然为什么也有待爆小花的公司想来撕这个资源?大家都这么热爱艺术吗?不见得。
只是陈飘飘没想过,陶浸知道这一点,并且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了。
陈飘飘不为这种行业潜规则而羞耻,她满脑子都在想,陶浸该怎么看她。
分手两三年,没有任何联系,再度重逢,是想上她的戏。
陶浸会不会想,为什么偏偏是她的戏呢?会不会想,陈飘飘试图用旧情做跳板?
陈飘飘心头哽塞,低声说:“我之前不知道是你的剧。”
“经纪人帮我规划的资源。”
她的骄傲剩得不多了,无论如何,她不希望陶浸在这方面误会她。
“如果知道,你会选别的跳板?”陶浸笑了,挺复杂的一个笑,嗓音微哑地抛向陈飘飘。
没等床上的人回答,她摇头:“所有都一样。”
所有剧组都一样,其实大家都知道。
“你可能感觉到了,你一来,有同事对你的态度不是那么欣赏,”陶浸尽量收紧个人情绪,侧头拿起桌上的一个塑料小瓶子,轻磕两三下,“就是因为这个,眼药水。”
“你今天想要用的东西。”
陈飘飘抬眼,看看陶浸指缝间的塑料瓶,又看看陶浸。
“在孙导团队说想用你的时候,剧组去查了你的相关资料,嗯,其实都不用查。”
“当时你有几个热搜,其中一个是,陈飘飘 哭戏,另一个是,陈飘飘 眼药水。”
陶浸的声音越说越哑,她顿了顿,脖颈处微微一咽,整理好后,才续言:“一点进去,全是你用眼药水被导演骂的动图。”
那场花絮没拍的被训斥场景其实还是放出来了,不是官方花絮,而是有人从代拍那里买的,大概是什么“对家”吧,反正,很突然地就被几个营销号拱上了热搜。
还有人总结她之前偷偷用眼药水被拍的照片,发布在热门。
该怎么形容陶浸当时的心情呢,她望着手里的眼药水,前后端详,里面的水滴翻来覆去,像当时翻来覆去的心脏。
……
原来是这样。
陈飘飘的腰部又隐隐作痛,她咬着后牙忍耐。难怪她哭不出来,所有人都不意外,甚至想好了帮助她的方法。
“飘飘,”陶浸压抑着情绪,“既然来了,那就是不想走捷径了。”
“工作态度方面,你要不要再想一想?”
她将眼药水放下,委婉地提出制作人的规劝。
陈飘飘一时没有说话,她将膝盖抱起来,空气里只剩自己和陶浸的呼吸声。这么些年,被误解,被抹黑,她习惯了不出声,不辩驳,因为如果无休止地自证,会缠得她根本无法往前走。
所以她太不习惯为自己说点什么了。
这次不同,她有预感,如果她再不说,不仅仅关乎事业,可能,陶浸眼里的失望,再也不会消失了。
陈飘飘深吸一口气,以极小的音调开口:“我其实很认真。”
“我是想利用话剧转型,但我参与了,就想把它做好。”
“我知道我基础差,我每天都在努力,加的飞页我从来都是当天背好,无论收工多晚。没排练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演。”
她望着墙壁,鼓鼓腮帮子,长长呼出一口气。
“吴老师说我台词没力,我每天早上起来跑步,出晨功,”她遮掩性地挠挠头发,“我还每天把吴老师的话记下来,写在本子上,解决一个问题,就划掉一个,本子就在你手边。”
“可是陶浸,”她眼里带着红血丝,望着这个已经分手却从未放过自己的恋人,无奈地笑了,“我想用眼药水,不是工作态度有问题,是因为我真的哭不出来。”
“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
“除了,跟你分手的那一次。”
第66章
中央空调的声音突然变大,嗡嗡地出风,或许也感觉到屋内紧绷得过热了。
原来说出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比当着陶浸做不体面的事,还要难堪。
尽管陈飘飘衣衫工整,尽管她漂亮得仿佛一尊从未受到过伤害的瓷器。
陶浸望着她,眉头从一句话时就拧起,没有舒展过。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孙导说,陈飘飘很重视这个角色,吃饭也一直在聊;Arick说,陈飘飘来剧组的第一天就问她怎么写人物小传;直播完那天,她肉眼可见的疲倦,还到剧场来想要多待一会儿。
如果陶浸真的不相信她,怎么会一次次耐心指导,怎么会独自留下来给她写cue点呢?
可每个人都有自尊心,她也曾因为陈飘飘是不是试图拿自己当跳板这件事辗转反侧,想要听她说,说一句“没有”就好。
但可能,更希望她说“有”。
任何回答都预设过,没料到的是最后一句,陶浸愣住了。
陈飘飘没敢看她的眼睛,只略略瞟半眼,颈侧的汗毛便竖起来了,像一个自我防御机制。
当时是怎么哭的呢?
应该是在从江城回到北城,下了飞机之后。那天的航班买得很晚,北城比江城要冷得多,陈飘飘排队打车时冻得骨头都缩起来,好不容易上了车,空调烤得她晕晕乎乎的,还有劣质烟草的味道,车程挺长,她把座椅调下去一点,躺着望窗外。
想到第一次透过玻璃窗好好看北城的夜景,是和陶浸一起,那时自己半醉半醒,看到出摊的鸡蛋灌饼时想,在北城安家也不错。
后来陶浸真的给她买了一个鸡蛋灌饼。
陈飘飘听着广播里带着北城腔的插科打诨,讲并不好笑的相声,难听得她突然就哭了。
她悄无声息地躺在副驾驶座,侧头注视窗外,泪水从眼角横着淌下来,一下又一下,她没擦,就让它渍在头发里,拼命吞咽口水,像飞机降落时耳朵堵了那样。
她是在很无助的状态下去找的陶浸,不过她伪装得很好,还带了稻香村。
陶浸把她接去一个大房子,好大,社交平台都没给她推送过的那种,刷到都要说“我的银行卡余额也是出息了”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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