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华沉默地阖上书页,问曹若愚:“你是担心小鱼醒来,会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吗?”
“嗯。”年轻人小声说着,“孙前辈你说得很对,师父于我有教养之恩,我无比希望他能幸福,大师兄对我也很好,可是,可是——”
“可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忘却过往,却又像个无事人一样,总是围着你师父转,让你师父有苦难言,是这样吗?”
曹若愚嘴笨,努力斟酌了半天,才哭丧着脸,道:“嗯。”
他越说声音越低,想来是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刚刚是我不好,不该对大师兄说那种话。”
“他不会怪你的。”孙雪华举起手中的无字书,“这个,我会找机会交给他,你们师兄弟都正直率性,不要因此心生嫌隙。”
“不会的,我知道错了。”曹若愚埋着头,孙雪华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道:“小若愚,你年纪轻,心直口快,但你仔细想想,小楼虽是和我一般大,可他在这尘世,又活过了多少在太阳底下的日子呢?他年幼时,甚至只能与老谷主相依为命,不及你有父母兄弟。我想,在他心里,也很期望与你做一家人吧。”
曹若愚一愣,抬头看着孙雪华,对方垂着眼帘,如雪中高山,静谧肃穆,曹若愚张张嘴,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先陪会儿小鱼吧,我也去看看我师妹。”
“好。”曹若愚点点头。
孙雪华便悄然而去。曹若愚回头看了眼沉睡的薛思,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几近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喃喃着:“师父,你醒来的时候,听到大师兄又忘记了你,会不会特别特别难过啊?”
曹若愚思量着,不行,一定要让大师兄先喜欢上师父。
“早知道刚刚就不多嘴了。”曹若愚正自言自语,苗苗又从他衣襟里探出头来:“需要苗苗帮忙吗?”
曹若愚一脸深沉,没有回答。
孙雪华出了这间竹屋,转身进了另一间,就见薛闻笛两手抱胸,倚着墙角,像是在等他来。
“都听到了?”孙雪华淡淡说着,平静地坐下,薛闻笛眼波微转,不肯承认:“听到什么?”
“我知道你没有走,刚刚就在屋外。”
“这么了解我?”薛闻笛挑眉,孙雪华将手中的无字书放到桌上:“小楼,那年我们路遇鬼主,他教小鱼练剑,你夜夜去偷看他,因为你不理解,为什么小鱼要去找鬼主练剑,而不是找你。你对想不通的事情,总是会刨根问底,就像现在,你想不通为何曹若愚会突然对你出言不逊,所以你一直藏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
薛闻笛撇了下嘴,脚步轻巧地走到他身边,悄悄坐下:“说实话,我听了一圈,好像听明白了一些。我是曹若愚的大师兄,还是他师父的道侣,是这样吗?”
“是。”
薛闻笛微微捏起指节,又问:“再听你说,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只是我受伤了,所以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嗯。”
薛闻笛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可我当真没有感觉。”
“叶星善于蛊惑人心,术法诡谲,远超我们从前遇到的任何一个敌人,你中招而不知,本就在意料之中。”孙雪华说着,将那些无字书轻轻推到他跟前,“小鱼的日记,虽然他尚未醒来,不过你读读看,不失为一种了解他的契机。”
薛闻笛神色微妙:“小雪,你说我又不喜欢他,我偷看他的笔记,会不会不合适?马上曹若愚又要来和我吵这件事了。”
孙雪华面色不改:“不喜欢,那这就归我了。”
说着,他就伸手要抽回来,薛闻笛忽地将自己的掌心压在上头:“哎哎哎,其实我也很好奇以前发生的事情,你先不要收走,让我看看。”
“你要想知道,我可以一一说给你听。”孙雪华没有松手,但也没有用力,薛闻笛讪讪道:“其实,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只是好奇吗?”
薛闻笛顿时红了脸:“我,我——”
“小若愚说得没错,你就是想对人家师父耍流氓。”
“我没有。”薛闻笛小声叫了起来,又心虚地嘀咕着,“我,我就是心乱。”
言罢,他又反将一军:“还不是你,说什么嘴对嘴渡,渡气……”
薛闻笛磕磕巴巴地说着话,孙雪华却镇定自若:“嗯,是怪我,以后我就不教你这种馊主意了。”
薛闻笛心情复杂,眼睛眉毛都要纠结到一块去,半晌,他终是败下阵来:“也,也不算是馊主意。”
孙雪华不言,只是撤了力,将手搭在了膝盖上,俨然一副端庄的掌门人模样。
薛闻笛心生感念,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小雪,这样正气凛然又孤傲决绝的小雪。
“我要是忘记了曹若愚的师父,你又认得他们师徒,那我是不是也忘记过你?”
“嗯。”孙雪华没有否认,可神色未变,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难过吗?伤心吗?阿青或是你其他同门,有没有怨过我?”
孙雪华默然,久久不语。
薛闻笛等待着他的答案,脑海里闪过许多混乱的场景,那磅礴的大雨,潮湿闷热的夏天,雨中青山间,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还有一个,需要他拱手行礼的,熟悉又陌生的——
前辈。
薛闻笛脑海里的一根弦忽然断了,有些茫然地说道:“我是个罪人吗?”
“对,你是个罪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远方传来,似空谷回音,震得他头痛欲裂。
孙雪华两指并拢,凝神聚气,封住薛闻笛的五感,对方使劲摇了摇头,闷声道:“感觉我整个人就像泡在水里一样,马上要泡烂了。”
“叶星的术法无孔不入,你要多加小心。”孙雪华注视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担忧,薛闻笛抬眸,仍是干净澄澈,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难过吗?”
他追根究底,他心绪万千,他等一个好像很久以前就该得到的答案。
孙雪华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失去你,我便失去了窥探红尘的眼睛和自由翱翔的翅膀,难过是必然的。”
“可我年少时便与师父约定,要让临渊成为正道支柱,要独领风骚,要不可撼动。那是我人生另一个信条,所以我既不能为你生,也不能为你死。”
孙雪华意有所指,听得薛闻笛鼻子一酸:“他会为我生,为我死吗?”
“嗯。”
薛闻笛愣了愣,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想落泪,却又哭不出来。他在这一瞬间,又有点理解了曹若愚的心情。孙雪华劝解着:“正因如此,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从十四岁起,就期待着与你顶峰相见的一天。”
“没有人会怪罪你的,我不会,阿青不会,临渊更不会。小楼,不要被敌人蒙蔽、蛊惑,甚至被打击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
薛闻笛吸吸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重新振作起来。可还没等他感动完,孙雪华又道:“如果你要追求小鱼的话,我也能给你提供帮助。”
薛闻笛:“……”
“你有经验?”
“没有。”
“那你怎么帮我?”
“我自有办法。”孙雪华沉吟片刻,“这是我作为舅舅的责任。”
薛闻笛:“?”
第162章
是夜, 天地昏沉,风来雨袭,使人难寐。曹若愚辗转反侧, 实在睡不下, 便起身出门去。
风雨凄凄, 寂静山野很快就笼罩于朦胧雨雾之中,脚下山路蜿蜒,溅起的泥点飞落,与那被摧折的草木一道凋零。
曹若愚撑着伞,顺着熟悉的山路, 回到了他以前住的地方。那处只有两间瓦房,建在半山腰上, 与薛思的竹屋相隔有一个山头。从前日子宁静, 岁安无恙,他练剑归来,就在这一方天地间戏耍。那时候,他与傅及一个屋,施未与张何则在另一间。有次,施未很想尝试下炼制丹药,自己在屋前空地上支了一口锅,倒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结果错把硝石扔了进去,一口大锅直接炸飞了出去, 在墙上砸出一个大洞。他们七手八脚才将那个洞堵好, 可惜, 还是没能逃过师父的法眼,一个挨着一个, 规规矩矩在大殿外头抄书。只不过,那些书籍深奥,他们抄了半天,也抄不懂,后来,薛思才告诉他们,这才是真正的炼药法诀。
“你们真假不分,日后若是被骗得闯下弥天大祸,后悔都来不及。”
师父的话犹言在耳,可当时的少年们哪会预料到今后的一切呢?施未甚至在几天后,就放弃了他的炼药大计,专心致志看他的闲书去了。
曹若愚进了屋,回忆便戛然而止。
屋内漆黑一片,视野难明,可即便如此,曹若愚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桌上剩下的半截蜡烛。昏黄的烛光亮起,赫然映照出床头挂着的一团黑影,曹若愚吓了一跳,轻呼一声,那黑影便缓缓睁开眼,狭长的眼眸流光溢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是你啊。”那黑影说着,曹若愚一怔,举着那半截蜡烛,靠近自己的床铺,一条硕大的黑蛇正盘坐其上,吐着殷红的蛇信。
“柳,柳前辈?”
“嗯。”
柳惊霜应着,霎时便化作人身,瓷白的皮肤完□□露在外,吓得曹若愚一把拽住被褥,蒙头盖住了他。
柳惊霜一顿,接着便低低地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从被褥之下传出来,有点发闷,挠得人耳朵痒痒。
曹若愚怪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我为什么要穿衣服?魔物化形,都不穿衣服的。”
“胡说!我师父就穿衣服!”
“你师父不穿衣服的样子,还能给你看着?”
曹若愚听了,登时脸红脖子粗:“你你你——”
“我?”柳惊霜从被褥里钻出来,再定睛一看,他已经穿着那素雅的长衫,悄无声息地坐在床上了。只是他眉眼含笑,纵使烛火昏沉,也不减那眉梢万千风情。
他笑着问:“我怎么了?”
曹若愚嘀咕着:“你说你不在不远处,不会是一直在这里吧?”
“是。”柳惊霜并不避讳,反倒十分坦荡的样子,曹若愚欲言又止,想想人家风尘仆仆赶来帮自己,总不能一张床都舍不得给,这也太失礼了。于是他便拱手行礼道:“那您好好休息,我去隔壁。”
“你遇到困难了?”柳惊霜大抵是睡得很好,所以心情也不错,甚至表示愿意和他聊聊。
曹若愚闻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便摇了摇头,说他无事。柳惊霜瞧着他,也有片刻的沉默,眉眼的笑意退去,方显一丝凌厉,就像一把薄薄的刀片,要将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剖开。曹若愚心里一个激灵,只听对方问道:“要不要去练剑?”
“现在?”
“嗯,现在。”
曹若愚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答应了:“好。”
柳惊霜下了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静悄悄的,像个柔软的小动物。曹若愚左看看,右看看,问他:“你有剑吗?”
“有。”
“在哪儿呢?”
“马上让你见识见识。”
曹若愚起先是不信,因为他根本没看见柳惊霜携剑,直到对方从脊骨处抽出一把寒光冷冽的利器。
曹若愚感觉有点不妙。
雨势颇大,山腰已经完全被潮湿的水雾笼罩,视野一片茫茫,除了手中长剑,再也看不见其他事物。
柳惊霜的剑极快,迷蒙水雾中只看得见一闪而过的微弱剑芒,可那剑锋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攻过来的那一刹,仿佛眼前的雨帘都被劈成了两截。
曹若愚丝毫不敢懈怠,他这两年大有长进,用剑已不似从前迟钝,多了许多自我感悟,扎实之余,亦不乏灵巧。
二人打得有来有回,互不相让。
苍穹之下,水雾之中,剑气昂扬,剑鸣激荡。山腰的静谧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热闹,和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曹若愚从柳惊霜的剑中,感受到一丝困惑、怀疑和愠怒。他横剑于身前,挡下对方凌空一击,柳惊霜的脸陡然放大,雨水已经彻底打湿他的头发,连眼睫上都是。
就像哭过了一样。
曹若愚一愣,听见他喃喃低语:“真怪,我怎么从你身上闻到了一丝故人的味道。”
柳惊霜后撤一步,收了剑,而后走过来,拍了拍曹若愚的脸,他明显使了劲儿,曹若愚很快就闷声往后躲了躲:“你干什么打我?”
“打你?这叫打你?”柳惊霜不依不饶地揪住他的衣襟,“就凭你长着这张脸,我就该活剐了你。”
“啊?”曹若愚一头雾水,“你生什么气啊?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现在不太好了。”柳惊霜松了手,目光又落到对方身上,再由那张茫然的脸,转到手上紧握的剑。
“你的剑好像换了。”柳惊霜才发觉这件事。先前在山洞,他不曾见过曹若愚拔剑,可那剑就算束于剑袋中,散发出的剑气也是不一样的。先前那把光辉璀璨,如初升朝阳,灿烂舒心,可现在这把,剑气却是强烈许多,如日高悬,邪祟不生。
曹若愚没有隐瞒:“是换了,因为明曙不是我的剑,是鬼主前辈借给我的剑,现在这把才是我的。”
“你的?”
“嗯,从锁春谷里带出来的。”
听到“锁春谷”这三个字,柳惊霜骤然变了脸色:“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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