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轻声道:“你们都坐吧,关于夜城一事,我还要与你们商议一二。”
曹若愚听了,顿时提了心:“嗯,好。”
第164章
雨幕之下, 窗前明灯。曹若愚将门窗一一关好,便挨着薛思坐下,将这事端本末详细说明。点滴微末, 字字句句, 渐渐如这遮天的雨幕, 压在众人心头。
曹若愚说完,才咽下一口冷水,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薛思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曹若愚连连摇头,“还能活着见到你们, 我已经很幸运了。”
薛思注视着那张年轻的淳朴的脸,忽而感怀:“你长大了, 小若愚。”
曹若愚一听, 莞尔:“再过两个月我就及冠了,师父。”
“嗯,我知道。”
薛思极少感叹时光易去,人心易老,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本以为那漫长的等待和孑然一身的孤独,早已磨平了许多少时心性, 磨平了他对人世红尘的眷恋和牵挂。但现在看着迅速成长的徒弟,他却也生出几分作为师父的隐忧来。也许直到今天, 他才堪堪体会到当年施故的方寸心情。
薛思想着, 凝神道:“叶星遁入夜城, 再次唤醒沉睡的聚魔池,一来是要借其力养伤, 二来,恐怕另有倾覆天下的阴谋。”
“聚魔池没有被毁吗?”曹若愚不解,薛思解释道:“聚魔池应天地而生,为吸收怨气之所,如此,维系阴阳正负平衡。天道有常,阴阳有序,聚魔池便不可能被毁。只是目前魔族势弱,人间太平,所以聚魔池才不显于世。”
他说着,忽然小声开了个玩笑:“若是聚魔池被毁,我也不会好好地坐在这里。”
曹若愚恍然:“那师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星应是受伤不浅,没能完全将聚魔池掌控于麾下。但这天降鬼水,使人狂之,久则必伤正道根基,一旦道心被毁,心魔盘踞,那这世道定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我们亦不可避免。”
薛思眼神微沉,“如果乔序所言千真万确,那我认为,现在立刻选出那五个人,共修剑阵,当是头等大事。”
“五人剑阵,人剑不可缺一。”孙雪华沉吟片刻,“小若愚的敏行,傅及的渡波,施未的破夜,”
他顿了顿,薛闻笛似是有所感应,握紧手中新剑,孙雪华微微点头:“加上长鲸行,应该是足够的。”
“不够。”薛思语调极轻,却又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傅及与施未,恐怕难成。”
薛闻笛一愣:“此话怎讲?”
“心有积郁,恐为人所慑。一旦被钻了空子,后果难料。”薛思深知几个徒弟的秉性,自有一番考量,“现在敌强我弱,敌暗我明,劣势极大,我们不能再拖了,即刻动身前往临渊与他们会合吧。”
“可是师父,你的腿……”曹若愚欲言又止,薛思又道:“你先行,小若愚,你若御剑而行,两日便可到临渊。”
“那师父你——”
“我和小楼会想办法的。”孙雪华明白了薛思的意思,便接过话头,曹若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启程。”
“詹掌门送你的拿根鹤羽,你要小心收着。”薛思句句叮咛,颇有些意味深长,“你的新朋友,应该也会跟着你一起去。”
“新朋友?”曹若愚自个儿都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看薛思,脑海里灵光一闪,才道,“师父,你都知道了?”
“他对你并无恶意,那石头,兴许会有大用。”薛思说着,像是有点累了,垂着眼帘,有些昏昏欲睡,可他强打起精神,又道,“去吧,小若愚,要尽快,不要停留。”
“嗯,那我去了。”曹若愚也顾不上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提剑出门而去。
临走,他又看了眼薛闻笛。
雨势颇大,顺着斗笠的边缘滚滚而下,几乎覆盖住曹若愚的全部视线。朦胧水雾中,山色几近苍白,薛闻笛的身影挺拔又模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
曹若愚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他低低地扶了下帽檐,就匆匆离去。
薛闻笛遥遥地,像是听见了一句“大师兄”。他心头一震,却只能转身回到屋内。
薛思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就要从床上摔下来,孙雪华扶了他一把。可薛思并未完全恢复到人身,尾巴实在光滑笨重,无法支撑他的身躯。
他很快就从床上滑了下来,薛闻笛大步向前,一把抱住了他。那柔软的长发在忙乱中勾在了薛闻笛的衣襟上,扯得薛思闷哼一声,半张脸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薛闻笛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在慢慢发烫,他让薛思靠着自己,一手穿过这人腋下,准备将人抱起来,可那条鱼尾拖在地上,实在累赘。孙雪华便帮忙托起尾巴,两个人合力,才将薛思重新放回床上。再一看,薛思已经昏过去了。
他伤得很重,面色苍白,只有嘴角留着一抹血色的红,看上去极其脆弱,像被暴雨淋伤的红药。
薛闻笛揉揉掌心,满脸忧愁:“怎么才能治好他呢?”
“没办法治,只能等。除非叶星死,聚魔池重归平静,否则我们只有拖延时间。”
孙雪华的解释,薛闻笛又怎能不懂呢?可如今,他却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他好痛,见到薛思这般模样,就痛得无法呼吸。
“小雪,我现在觉得,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真的特别喜欢他。”薛闻笛喃喃着,有点想哭。
这红尘百态,岁月蹉跎,事事艰辛,哪怕忘了、不记得了,那深根于内心的爱仍然滚烫、坚不可摧。
薛闻笛吸吸鼻子,重新振作起来:“我去仓库找点东西。”
“好。”孙雪华点了点头。
屋外,天边劈下一道惊天大雷,半边天瞬间亮如白昼。
曹若愚风雨中疾疾而行,豆大的雨点打在他斗笠蓑衣上,隔着厚重的棕叶,也格外有分量。曹若愚有点疼,他能感觉到雨势在逐渐变大,而原本远在天边的雷电,似乎也在不断逼近。苗苗藏在他的衣襟里瑟瑟发抖,完全团成了一团。
曹若愚便下落,从剑上跳了下来,顶着风雨,找到了一处破庙暂避。他脱下一身行头,甩了甩蓑衣上的雨水,将它悬挂在一处断了的木梁上,而后他就着庙里的枯草败枝,生了篝火,将自己烘干。苗苗感受到火焰的温暖,这才小心翼翼探出头来。
“爹爹,我怕。”它嗫嚅着,曹若愚摸摸它的小脑袋:“没事的,别怕。”
苗苗委屈着:“这雨怎么这么大?明明在山上的时候都还好。”
“不好说,”曹若愚此时也有了些心思,“恐怕是叶星在暗地里阻止我们。”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临渊去。”曹若愚在这场雨中,莫名感受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
他一点都没有猜错。
夜城之内,借着聚魔池的力量,慢慢缓过劲的叶星,正在谋划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再次将鲜血滴入池中,血色晕染,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这次。他终于抓到了薛思的行踪。
“岁寒峰。”他低声笑了起来,抬手拂去那水中倒影。
夜城大殿,那诡异的浮雕在他面前,缓缓睁开了双眼,露出尖锐的獠牙。
曹若愚莫名心悸,那强烈汹涌的不祥预感瞬间笼罩在他心头。他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苗苗不言,只是趴在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狂风暴雨,天昏地暗。破庙仿佛难以承受这般打击,断垣残壁摇摇欲坠,破碎的房梁也在吱呀作响。曹若愚无奈起身,在各角贴上符咒,以免它当真垮塌。而后他施术,将蓑衣彻底弄干,重新披在身上。
“走吧,苗苗。”曹若愚哄着,忽地有些后悔带它出来。
也许让苗苗跟着师父他们,会好上不少。
不想,苗苗却在他怀里拱了拱,像是在安慰他:“我想跟爹爹在一起。”
“好。”曹若愚裹紧身上蓑衣,又一次冲进雨中。
电闪雷鸣,黑云压境,一道大雷正中曹若愚前方一棵大树,刹那间,整根树木燃起熊熊大火,顶着瓢泼大雨,转瞬成灰。
曹若愚顿感不妙,往后几步,那雷电紧追他而来,能量之地,几乎要灼穿整个地面。
曹若愚不得不退回庙内,雷电偃旗息鼓,声音渐远。
不妙,很不妙。
曹若愚思量着,又将蓑衣脱下,在内里贴了几张符纸,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蓑衣摇摇晃晃立了起来,再次进入雨中。雷电再次降临,追着那蓑衣远去,曹若愚趁此机会,御剑而行。
可这大雨倾盆,视线晦暗,他行行停停,最终还是在某个山洞内落了脚。
“一日。”他自言自语着,他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但距离临渊,恐怕还有一天半的行程。
曹若愚揉揉眼睛,冒雨赶路,那大雨总是糊住他的眼睫,先前心焦,倒不曾留意,现在停下来,便觉得干涩难忍,刺痛不已。
“完了,我不会瞎掉吧。”曹若愚喃喃着,有点犯困,他使劲眨眨眼,发觉眼前开始出现重影,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有点慌张,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却感觉眼皮上贴了个冰冷冷的东西,滑滑的,他一惊,那东西在他眼睛周围舔了一圈,吓得他直往后缩。
“胆子这么小?”
“嗯?”
曹若愚肩膀抖了抖,猛地又能看清了。
“你?”
“我。”
一条大蟒慵懒地盘在地上,吐着蛇信和他说话,曹若愚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忽然明白过来刚刚舔自己眼睛的是什么东西,一脸惊恐:“你你你!”
“我?”柳惊霜有点恶趣味地笑着,“我怎么了?说说看?”
“你我授受不亲。”曹若愚嘀咕着。
“嗯?你说什么?”
“我有心上人了,别随便舔我,就算你现在是条蛇也不行。”曹若愚脸红脖子粗,心想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一口气说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但是——总而言之这种方式不合适!我敬你是前辈,这次,这次就,就算了。”
柳惊霜听了,尾巴一甩,尾巴尖尖正好戳到了曹若愚的眉心:“噫,想不到你还真是专一,和那个王八蛋完全不一样。”
“哪个王八蛋?”
“呵。”柳惊霜轻笑,使劲戳了戳他的脑门,却不再解释,曹若愚正奇怪,就感觉背上剑袋一沉,自己的剑灵忽地冒了出来,坐在了他肩上。
柳惊霜一愣,可等他看清剑灵面容时,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头顶。他话不多说,张开血盆大口就冲着曹若愚扑来,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下意识地逼开。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石壁被撞开一道深长的豁口。
“你怎么了?你被心魔控制了?”曹若愚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这个理由,可大蟒并不打算放过他,面目狰狞地继续攻击着。曹若愚在不算宽敞的山洞里上蹿下跳,大喊着:“你真的疯了?快停下!”
柳惊霜充耳不闻,曹若愚不知如何是好,一个飞檐走壁,挂在了石壁上头。大蟒甩尾,打中他的屁股,曹若愚“哎哟”一声,跳了下来,嚷嚷着:“快醒醒!是我啊!”
“哼。”柳惊霜冷哼一声,又是一尾巴甩了过来,曹若愚一弯腰,那硕大的蛇尾正巧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他的剑灵也跟着低头,紧急避险。
“你有没有办法?”曹若愚看向自己肩上那沉默寡言的剑灵,对方像是在深思熟虑,最后,他缓缓吐出一句:“不知道。”
曹若愚:“……”
柳惊霜又一次朝他们咬了过来,就在此时,剑灵突然唤了一声:“寄情。”
大蟒顿时停下了动作。
曹若愚胆战心惊地立在原地,跟个雕塑似的,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这么叫我?”柳惊霜轻声问着,不知为何,曹若愚觉得他有点高兴。
剑灵不肯回答。他很想说,先谷主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见到一条喜欢发脾气的大蟒蛇,就这么叫,会免去很多麻烦。
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先谷主也没有告诉他。
剑灵本能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柳惊霜却在此时,安静下来,绕着曹若愚游走几圈,如同在划分自己的领地,而后慢慢地伏下身躯,躺在了地上。
曹若愚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默默原地坐下,在大蟒围成的圈内,小心翼翼休息了一会儿。
第165章
“轰隆隆——”
平地一声惊雷, 曹若愚猛然惊醒,气血上涌,头顶昏沉, 他茫然地自言自语道:“我睡着了?”
“你歇了半柱香的时间。”柳惊霜幽幽地说道, 不知是不是在嘲笑他, “还不算晚,还能醒过来。”
曹若愚忙站起身,嘟囔着:“我得走了。”
他刚要抬脚,发觉那硕大的蛇身盘在他周围,起码有他大半个人那么高, 曹若愚不免有些无奈:“你能变回人吗?”
他现在觉得这个前辈脾气有点大,阴晴不定, 时好时坏, 现在也不知这人,啊不,这蛇气消了没有。曹若愚原地活动了两下筋骨,只见面前的大蛇很快消失了,再一转头,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就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指宽,差不多是肩膀挨着肩膀。曹若愚一个激灵,往旁边躲了下, 柳惊霜觉得他很好笑:“我又不是在看你,你紧张什么?”
曹若愚心里老觉得怪怪的, 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便没有吱声, 扭头就往山洞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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