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若愚掀开棉被,那人的衣襟却是被解开的,袒露着胸膛,一大片绿色几乎爬满他整个身躯,如山中老树,枝繁叶茂,仿佛风一吹,就会沙沙作响。曹若愚看傻了,文恪也愣在原地。只有历兰筝还在小心翼翼地问:“还好吗?钱爷爷说他脉象平稳,没有性命之忧。”
她的眼神里充满期待,豆大的火苗照进她的眼底,微微跳动着,文恪根本不忍心去掐灭它。他忽然伸手拉住了曹若愚,对方愣了愣,反握住他。文恪小声道:“历姑娘,你听说过,育魔叶吗?”
历兰筝摇了摇头。
文恪攥紧了曹若愚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育魔叶,顾名思义,其实是一粒魔种,只是形如绿叶。它常被魔族做成暗器,用以暗杀或行刺。育魔叶若是寄生于修仙之人体内,便会不断啃噬那人的灵力,如树木扎根于土壤,直到全部吸收那人的力量,最终破开身躯,长成一株新的育魔树。”
历兰筝张了张嘴,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文恪也有些恍惚:“育魔叶若是寄生于常人体内,便会蚕食那人的血肉,那人最终会心脉衰竭而死。”
他顿了顿,艰涩难言:“育魔叶是无法被取出的,它会融入血脉,若是使用外力,只会让它融合更快。”
历兰筝腿一软,扶着床沿,慢慢跌坐在地。
“那,那……”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她只是将脸埋了下去。曹若愚见她肩膀起伏,却听不见半点哭声,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拍拍对方的背,但指尖在快要触摸到这人时,却迟疑着收了回来。
历兰筝浑身都在抖,呼吸急促,根本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艰涩地,努力地,哑着嗓子也要硬挤出一些音节:“真……真……真的……没……没……”
她喘得实在是太厉害,这几个脆弱的音节已经到达了她的极限。她的眼泪簌簌而下,哭声却怎么都出不来。她手指死死抠着床板,头抵在那人身侧,像是也要油尽灯枯。
历兰筝自小腼腆文静,极少在旁人面前流露出太多内心情绪,而如今,而如今……
曹若愚见她伤心,也跟着红了眼眶,却觉有人轻轻点了点他背。他回头,老先生正巧站在他身后,像是有话要与他说。他看了看文恪,对方沉默着,松开了他的手。
年轻的剑客便与老人一道去了屋外。
“老先生,您有话要与我说么?”
“无话。只是屋内太过伤怀,请你一道出来,陪我老头儿走走。”
曹若愚很是意外:“老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可满头白发的老人却已迈开了步子,这夜色如墨,皎皎月光似水,溪水无声,与那弯曲山路相伴。曹若愚不放心他一个人,想想还是跟了上去。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映在水中,斜斜长长,溪水中偶尔泛起涟漪,应是有鱼经过。
“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月色了。”老人喟叹,曹若愚仍是不解,但他没有追问,而是说道:“老先生,夜里风大,随我回去吧。”
“历姑娘与我说,那人是她父母为她请来的教书先生。”老先生没有回答,像是在自言自语,“历家本设有私塾,供族中子弟读书,但她的大伯却不允许她踏入,她的父母无奈之下,便为她请来了一个年轻的夫子。”
曹若愚静静听着,没有表态。
“她那个大伯,高高瘦瘦的,总是板着张脸,历姑娘年幼的时候颇有些惧怕他。”老先生行路稳健,神思清明,曹若愚望着他的背影,心生微妙之意。
“后来,历姑娘的父母去世,历家来了个大胖子,要抓她去嫁人,那个夫子为了保护她,挨了其中一个打手一掌,便昏迷至今。”
老先生在那棵高大挺拔的青松树下站住脚。
那月光如雪如霜,落在他雪白的发上,岁月的痕迹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下一刻就会压垮这个枯瘦的身躯。
“那个驼背男子,是历姑娘家的一个仆从,虽是个哑巴,却忠心耿耿。历姑娘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照顾那位夫子。”老人家摊开手,那细雪般的月光盈满他粗糙的掌心,曹若愚怅然:“想必那个哑仆也十分伤心。”
“可若是悉心照料,历姑娘又怎会今天才知晓那位夫子的情况?”老人拢住手掌,那月光从指缝间漏下,落在了他的足尖。曹若愚浑身一震:“那,您的意思是?”
“育魔叶的生长需要时间。”老人眼神深邃,“不好说是那哑仆未曾尽心,亦或者,这整件事本就漏洞百出。”
曹若愚一怔,立马反应过来:“您等等我,我去看看文长老。”
“怕什么?历姑娘没有坏心。”老人叫住他,“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冲动,老头儿三言两语就鼓动了你,那以后可怎么办?”
曹若愚抿唇不语,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笑:“你有话直说便好。”
对方赧然:“老先生,您特意带我出来,和我说这番话,是不是您有解决办法?其实我觉得您仙风道骨的,不像是一般人。”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听您的意思,您对育魔叶似乎也很了解,老实说,我都不太清楚这是个什么。我只知道,我大师兄以前也被这个东西伤过,后来还是我师祖治好了他。”
老人莞尔:“面都没见过,师祖倒是叫得亲切。”
曹若愚怔了怔,脑海里顿时充斥着各种离奇念头,比如说这位老先生就是神仙下凡,救他于水火之中,比如说,老先生其实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师祖,准备大显身手,来查验查验他这个不争气的小徒孙。
老先生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脸上褶子都皱在了一起:“别看我,我可不是你师祖。”
曹若愚仍是充满希望:“那您一定有办法吧?不然不会和我说这么多弯弯绕绕。”
老先生敛了情绪,道:“育魔叶,对凡人或是仙家来说,是种子,但对魔族来说,却只是一片叶子。种子破土而生,与那落叶归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曹若愚在刹那间听懂了:“您的意思是,那个夫子有可能,是个魔?但,但他身上明明长满了那种东西。”
“老头儿只是告诉你第三种情况,可没说那人是个魔。”
曹若愚挠挠头:“文长老见过识广,若是他看不出来那人是人是鬼是魔,那我铁定也看不出来,那就暂且认为他是人吧。”
他苦恼极了:“可这样的话,谈了这么许久,问题怎么解决呢?”
老先生不言,从怀中摸出一个圆圆的物什:“这个给你。”
曹若愚接过来一看,更是讶异:“一个鸡蛋?”
“好东西,老头儿亲自养的鸡,生的蛋。”
曹若愚望着手中那圆不溜秋的鸡蛋,有些为难:“那是要我煮熟了给他吃吗?”
“当然,好东西,吃下去才大补。”老先生压低了声音,“我每日给你一个,不出七日,一定能治好他。”
曹若愚傻了:“吃鸡蛋,就能治好?”
“你刚刚还说我像个神仙,神仙的鸡蛋,怎么会普通呢?”老先生似是在打趣他,曹若愚看看手里的蛋,再看看对方,还是一脸为难的样子。
“你偷偷给他吃,别说是我给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老先生提点着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若是治不好,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要是治好了呢?”
“治好了,就算文长老妙手回春。”
曹若愚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办法挺好的,至少以他的脑袋瓜来说,没有很明显的纰漏。
“好。”他握住那颗蛋,认真点了点头。
老先生拍拍他的肩:“那回去吧,他们都在等我们呢。”
“嗯。”曹若愚搀着他的胳膊,“我扶您。”
“我走得动。”老人乐呵呵的,抬头望着那斧劈刀削的悬崖,还有那嵌在中央的明月,忽悠着,“小若愚,老头儿再和你说个秘密。”
“嗯,晚辈听着。”
“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在一间道观里修行,那观里的师父给老头儿我取过一个道名。”他心情很不错,但说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仍有些感怀。
“听闻道名不可与外人言。”
老人沉默片刻,笑着:“那便不言。”
“但既然是秘密,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了。”曹若愚也跟着笑。
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的。
而后他便听见风中传来一个名字——
“詹致淳。”
第27章
老人的声音苍老厚重,如山间晨钟暮鼓,穿越重重岁月,轻轻敲在了曹若愚心上。他不知为何愣了下,接着就笑了起来:“好特别的名字,感觉很高深莫测。”
老人摆摆手:“高深莫测,谈不上。”
曹若愚只是笑笑,不曾言语。
他们又一次回到了那间陋室。
历兰筝揉了揉肿痛的眼睛,轻声道:“我给你们收拾一下,这地方太简陋了,只能暂时委屈你们打个地铺。”
“不简陋。”曹若愚安慰着,“天为盖,地为席,也很快意。”
历兰筝笑了声,又忍不住要哭,她捂了下口鼻,哽咽着:“晚上冷,你们注意别受凉。”
曹若愚点头道:“我们没事,就是老先生年迈,可能——”
“老头儿也不碍事。”詹致淳很是慈爱,历兰筝垂下眼帘,又觉得万分对不起他:“那您随我来。”
“好。”詹致淳朝她走去,顺便拍了拍曹若愚的肩膀,对方挺直了背,怀里那颗鸡蛋动了动,他又赶忙捂住,不敢有太大动作。
好在屋内昏暗,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反应。
历兰筝举了根蜡烛,走到东边墙角,曹若愚这才看见那里原来有扇侧门。这峡谷深长狭窄,所有的房屋依山而建,自然也是东西窄南北长的结构,加上入了夜,屋内昏暗,这才让人感觉这屋子十分的小。
历兰筝打开侧门,那里还有个小房间,刚好够放一张床和一个木柜。床脚有个扶梯,向上是个一人宽的天窗,曹若愚估摸着上面还有两个差不多的房间。
历兰筝打开柜门,抱出一叠被褥,有些为难:“这是我们临时落脚的地方,东西不多,你们——”
“没关系,我和文长老睡一个被窝。”
曹若愚话音刚落,文恪就不轻不重地搡了他一下,他吓坏了,生怕对方把那颗鸡蛋打碎。
年轻的剑客本想把鸡蛋放在随身的灵囊中,但又怕那里面东西太杂,把鸡蛋压碎,就揣在怀里,等睡觉前再找个地方放好。文恪见他弓着腰,还以为打疼他了,终是没多说什么。历兰筝也无心追问,将被褥分了分,几人便各自入睡。
曹若愚和文恪睡在二楼南边那个屋,在某位夫子的正上方。屋里没有床,只能铺个褥子,勉强睡下。那床褥还是夏天的薄褥,并不厚,被子也一样。曹若愚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文恪那边,就仰面朝天规规矩矩地躺着。
文恪奇了怪了:“你什么时候睡觉这么老实了?”
“啊?”曹若愚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我以前不老实吗?”
“你说呢?”文恪躺在他旁边,莫名想起这人以前总是挤着他,往他这边货,睡一觉起来,他不是在对方怀里,就是在对方怀里。
“……”
我没事想这个干嘛?
文恪沉默了。
曹若愚却是会错了意:“文长老,你晚上要是嫌冷,就抱着我睡。我今天有点特殊情况,不能抱着你了。”
文恪:“……”
怎么感觉有点羞耻?
他道:“多大的人了,还抱来抱去?”
曹若愚没说话,甚至还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手里还握着詹致淳给的鸡蛋,心想,等文长老睡着了,他就偷偷把鸡蛋放在外面,明早早些起来,给那个谁谁喂下去。
等等,是生鸡蛋熟鸡蛋?应该要煮熟了吃吧?
曹若愚早忘了他与老先生之间谈话的细节,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文恪见他迟迟不答话,心中困惑更深:“曹若愚,你今天很奇怪。”
“有吗?没吧。”年轻的剑客干巴巴地笑着,但文恪哪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翻了个身,面向对方:“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没有啊。”曹若愚心虚地握了握手里的鸡蛋。
“没有?”文恪微蹙眉头,大抵是对这人的隐瞒心生不悦,他伸手,一下摸到了曹若愚的手背。对方猛地一惊,捂得更紧了。
“你骗我?”
文恪只觉心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又疼又闷,他想,有事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何必瞒着他?自己不远千里跑过来帮忙,结果倒好,这人反而遮遮掩掩,不与他坦诚相见了。
“我没有骗你,”曹若愚连连解释,“就,就,我,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的。”
“你和其他人有秘密?”文恪听了,更是徒增怨气,可转念又想,他和曹若愚什么关系?又何必干涉对方的私事?
“那随你。”文恪怏怏不乐,松了手,翻身背对着他睡觉。
曹若愚很是委屈,他答应了詹致淳,不和其他任何人说,但是现在……
他侧过脸,望向文恪。月亮落进了山谷,屋内漆黑一片,他只能从对方轻悄的呼吸声中推断出这人并没有睡。
文长老确实生气了。
曹若愚也难受,他慢慢靠了过去,头一低,额头便抵在了那人后颈处。文恪动了动,没有说话。
曹若愚每次撒娇的时候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贴过来,然后耗着他,等着他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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