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父母者,为之计深远。”
施未喉中哽咽,几不能言,以头抢地,久久未能起身。
这一刻,他想哭,想痛哭流涕,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哭,大抵是想哭这岁月漫长,命运捉弄;又或是哭这天地不仁,身不由己;再或者,是要哭这辗转百年,先人照拂,让这不幸之中,又实有幸运。
但也许,仅仅是在哭他的父亲。
“晚辈多谢前辈点拨,今后必定焚膏继晷,苦修大道,以报诸位救命之恩。”
施未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哪怕他年少顽劣,口不择言,但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他有时候搞破坏,也只是希望父亲能多爱他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消失不见,留他在山上吹冷风。他有时候是真羡慕师兄师弟,年幼时在家中,承欢膝下,长大后又有人细说冷暖。
但如今,原来他也是,带着祝福降临到这个人世的。
两年前没来得及明了的心意,终于在今天,在他茫然的内心,落地生根。
詹致淳拂尘一扫,地灯光芒大作,火焰起舞,只见那毛茸茸一团如蒲公英一般,随风四散,再见原地,施未已经好端端地跪着了。
“我借你回阳之法,助你行走人间,但你切记,不可妄动武力,过刚易折。早些寻到斩鬼刀,方能彻底脱离苦海。”
“多谢前辈。”施未再拜,擦擦眼泪,站了起来。
詹致淳依旧不动如山地坐着。
施未想起来曹若愚当时跟在仙鹤后边,但现在久久未见人影,不免忧虑:“前辈,我师弟……”
“我没有让你师弟进来,他现在在山下,应该还在找你。”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
“缘分未到。”詹致淳神秘一笑。
施未见状,不好意思再多追问,就岔了个话题:“那前辈,你和孙雪华孙掌门见过面吗?我们在他的故居找到一粒草种和一封书信,不知前辈是否知晓此事?”
詹致淳微微垂眼:“确有此事。”
“当年我云游四海,恰逢小雪归乡,与之相谈甚欢,便赠他草种一颗。”
詹致淳一顿,再道,“那草种,是我翎雀宫多年所生木芙蓉的种子,那时候,我见小雪心有所苦,身心受累,便宽慰他,来年春风化雨,草生叶长,花开展颜,可祝他顺遂安康。”
“草种本无特殊之处,只是图个吉利,愿他宽心。只是我没有想到,多年后,他已如流星陨落。”
“后来,每逢下雪,我都会放鹤出山,算是一种聊以□□的凭吊吧。”
詹致淳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施未轻声道:“孙掌门本来打算将那颗草种寄给我大师兄,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寄出去。”
詹致淳心头微动,许是顿悟这其中缘由,但他没有明说,只道:“那你便将它们交给你大师兄吧,他应当知道是为什么。”
“好。”施未点点头。
詹致淳又叮嘱他几句,便送他下了山。
第58章
曹若愚还在山下转悠。
他追着那仙鹤一路至此, 不成想,一道白光之后,竟是跟丢了。眼下黎明将至, 墨色夜幕逐渐退去, 山野已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可曹若愚依然没能找到上山的路。
明明山影轮廓即在眼前,但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地。
文恪掐指一算,叹道:“此山设有隐踪阵,若非得到施术者首肯, 我们是进不去的。”
“那他带走二师兄是为什么?”曹若愚面露忧色,结果下一刻, 他就听见施未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和我闲聊了一会儿。”
曹若愚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施未眼珠子转了转,笑笑:“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曹若愚连连否认,嘴比脑子转得都快,“三师兄,你好了吗?”
“没有,只是暂且恢复人身罢了。”施未摊手,“你看, 我掌纹还很模糊。”
曹若愚低头一瞧:“是哦。”
施未大笑,歪头看着自己的师弟:“曹若愚, 你呆死了。”
“你怎么又骂我?”
施未笑个不停, 文恪便觉着他似乎和上山前有点不一样了, 但具体不一样在哪儿,一时间竟也说不清楚。
此时, 山上飞来一根鹤羽,落入曹若愚怀中。
“山高路远,不便相送,这鹤羽,且送三位小友,若有难,可保诸位无虞。”
詹致淳的声音自山野间传来,缓缓落在几人耳边,曹若愚一怔,忙道:“前辈,我尚有一事想问,还请前辈解惑。”
可詹致淳久久不答。
山中寂静,雪停风止,草木无言。
曹若愚难免失落,施未却道:“我问了,孙掌门当年归乡,遇到的就是詹前辈。”
他压低声音,“詹前辈的样子,我也偷偷记下了,回头画下来,让文长老带回去给师父辨认一下。”
曹若愚闻言,也跟着嘀咕起来:“好吧。那咱们现在去哪儿?詹前辈有没有告诉你,怎么才能真正复原呢?”
“我们还要去一趟历家,具体,我路上和你说。”施未说着,目光移向文恪,问着,“文长老,你是要与我们一道去历家,还是先回临渊?”
文恪怀中还藏着孙雪华的书信,不知是否愿意再与他们同行。
曹若愚也看向文恪,道:“文长老,若你着急回临渊,我先送你回去。”
对方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吧,施未的事情要紧,你们先去,我处理好这些,自会赶来与你们会合。”
曹若愚默然,而后又道:“文长老,你一个人能回临渊吗?若是天黑了,可千万不要御剑而行。”
“我没事。”文恪哑然失笑,可曹若愚紧闭着双唇,欲言又止,那关切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实在难以忽视。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可又觉得,曹若愚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这么大的人了,心思怎么都藏不住。
文恪招招手:“你过来点。”
施未识趣地往旁边走:“我在前边等你们啊。”
曹若愚也不好争辩什么,只道:“那你别走远啊。”
“哎呀,这山上有仙人,鬼是不会来找你的。”施未打趣着,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曹若愚摸摸鬓角,被揶揄得不大好意思,两步走到了文恪面前。
“文长老,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一个人回去,你不要担心,我能坐上临渊长老的位置,还不至于弱不禁风。”
“我知道。”曹若愚有些急了,“我是担心你,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文恪轻笑:“你怎么还急上了?”
曹若愚头撇向一边,嘟囔着:“没有,我没着急。”
文恪见状,手勾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许多,亲上了这人的嘴角。
温热的气息自唇边蔓延,激起一片酥麻感。曹若愚登时红了脸,半边身子都僵住了似的,根本动不了。
文恪很快放开他,摸了摸他的脸:“好了,我到了临渊,会向你报平安的。”
曹若愚嗯嗯啊啊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文恪笑得眉眼弯弯,拉住他的手:“走吧,正事要紧。”
曹若愚好半天才想起来要抓紧这人,没一会儿,掌心便全是汗。
施未回头看了眼他们,又装作无事发生那般,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三人在孙雪华故居分别。
天光大亮,老宅也从阴影中显出完整的模样。古旧朴素,若再有几分烟火气,大抵就是寻常人家的温馨居所。
文恪虔诚再拜,便带着那书信与草种出发了。
他并未直接回到临渊,而是去了趟岁寒峰,与薛闻笛一晤。
彼时,薛闻笛尚在校练场练剑。他其实更喜欢观景台,但那地方已经布了祈福之阵,不好去破坏,他便选了这地方活动筋骨。
横雁断裂后,他未再佩剑,只是用一根削尖了的树棍练练手。
薛思也曾想过再锻造一把好剑送他,但薛闻笛却是拒绝了。
“我只喜欢横雁,就像我只喜欢你一样。”
薛闻笛笑着,眼底仿佛溢满了三月春光,灿烂浪漫。薛思莞尔,不再提及此事。
文恪一上山,便直接寻着熟悉的灵气,落到了薛闻笛面前。对方正巧一个招式挥了过来,文恪又后退一步,薛闻笛收势,一脸惊喜:“誉之?你怎么来了?”
“有东西要给你。”文恪面对薛闻笛,向来直白,但此刻,他心挂两头,便多了一分急切。
“什么东西?”薛闻笛放下自己的木棍,手掌在衣袖上擦了擦,“来让我好好瞧瞧。”
他说着,忽又想起来一件小事,笑了起来,“别是你又发明了些玩具吧?那我可无福消受。”
文恪抬手要打,薛闻笛矮身,往一旁撤了一步,文恪哭笑不得,可很快,又十分正经地说道:“小楼,你几个师弟下山,你知道情况吗?”
“知道。”薛闻笛也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阿青都与我们说了,他们有些麻烦。我跟师父在观景台设了祈福阵,但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奏效。”
祈福之阵,不仅与施术者的道行有关,更重要的是,心诚则灵。
文恪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前几天,跟着曹若愚他们,误打误撞,去到了大师兄的祖屋。”
薛闻笛一愣:“小雪?”
“嗯。”文恪点了点头。
故人之名,再度响起,薛闻笛仍是心头钝痛,过往种种一一浮现,竟让他有几分恍惚。
“我找到了一封五十多年前,大师兄写给你的信,还有一颗草种。”文恪将那信笺交予薛闻笛。
薄薄一张纸,却犹如千斤重。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薛闻笛想起来的,只有数十年前,他初入红尘,见到的那张年轻的甚至略带稚气的脸。
“在下锁春谷薛小楼,见过孙掌门。”
十三岁的薛闻笛在临渊至阳殿,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垂垂老矣的孙安道与他客套几句,最后只说:“我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由我临渊掌剑接待少侠吧。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也与少侠年岁相仿,想必有更多的共通之处。”
薛闻笛站在至阳殿上,迎着那位掌门审视的目光,心下便觉着,对方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但他没有细想,抱拳应声。
那年,孙雪华十四岁。
他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肩上绣着两尾素色鲤鱼,后背一把清辉卓绝的长剑,靛青色的剑穗轻轻晃动,若隐若现。
“在下临渊孙霁初,见过道友。”他拱手行礼,薛闻笛亦如此:“幸会幸会。”
孙雪华不爱笑,不说话的时候,更是冷肃,像经年积雪的高山,可望不可即。
离了至阳殿,薛闻笛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观察着这位临渊掌剑。要知道,这个年纪就能力压群芳,坐上这风光位置,放眼整个仙道,都难有其二。
薛闻笛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但他没有。
孙雪华见自己总是落下几步远,便放慢了速度,薛闻笛见状,也悄悄走慢了些。孙雪华便明了,转身与他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领你去见我师弟师妹。”
薛闻笛愣了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下:“人太多,我还是紧张。”
孙雪华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竟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道:“那你先随我回去吧,我煮茶与你喝。”
薛闻笛抿了抿唇:“好。”
这次,孙雪华走在他左侧。
薛闻笛没有理由再故意走慢,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怎么介绍自己呢?这位孙掌剑,看着也是喜静之人。
薛闻笛抬头看天,彼时正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草木蓬勃。这临渊的天,与锁春谷的天,是一样的,一样澄澈干净,蔚蓝无际。
但路上遇到的临渊弟子,总或多或少要打量一番他这个异乡人。有的是好奇,也有的是意味不明地笑,还有的,匆匆看他一眼,又耳根发红地匆匆离开。
薛闻笛自小与秋闻夏相依为命,还不知要怎么应对这些目光,索性不说话,装哑巴。
薛闻笛又瞥了眼身边的孙雪华,对方没多少表情,看着就好像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顺手拔了根路边的一根草茎,绕成了一只蝴蝶模样,灵气微转,那蝴蝶便翩翩起舞,绕着自己飞来飞去。
薛闻笛自得其乐。
可走到枫林竹海,那山风一吹,蝴蝶偏了方向,一下撞到了孙雪华的眼睛。薛闻笛一个激灵,孙雪华却淡定地握住那只蝴蝶,灵气盈满,托着它再度飞了起来。
薛闻笛想了想,单手结印,将那蝴蝶引向高空,翩然飞入林中。
“我厉害吧?”他笑问,余光观察着孙雪华的脸色。
“嗯。”对方应着。
“回头我教你,怎么样?”
“好。”
孙雪华身为临渊掌剑,怎会不懂这点皮毛巧技?
但他还是应了,为了不让薛闻笛尴尬。
薛闻笛心性通透,自然也明白。
他笑着,学着那些江湖散客,拍拍某人的肩膀:“好兄弟。”
孙雪华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显然是没料到薛闻笛会有这般举动,但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个称呼:“嗯。”
薛闻笛歪了歪头,竖起两根大拇指。
孙雪华想了想,也竖起两根大拇指。
“好兄弟。”
薛闻笛憋笑,孙雪华则是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
此后,他们便真正是好兄弟,好朋友了。一起游历四海,斩奸除恶,救死扶伤。可苦难过尽,他们却没能一起迎来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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