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走了,还有几家要跑的,在隔壁街道。我弄完就回来做饭。”
“嗯。”
陈阿满就朝废品收购站走去,骑上他那个破三轮车就出门收破烂。三轮车上扎着的那个红布做的红花松了些,他又蹲下来,很仔细地系好,脖子上挂着哨子出发了。
他去收破烂的街区跟柳梢街稍微有点距离,柳梢街是居民区,那个街区则是食品小商贩聚集地。陈阿满一到那边,满眼满鼻子都是各种食物的味道,甜口咸口的混杂在一起,组成一种奇异的好闻香气。
他吞着口水,目光直勾勾地被一个炸大油条的摊位吸引,金灿灿的外表、澄澈透明的热油。陈阿满摸了摸口袋还有个5毛的硬币,准备来上一根,提回家晚上跟郑其明一起吃。
“老板,你几点收摊?”
“一直开到晚上咧。”
“好,那我傍晚的时候再来。”
惦记着今天想让郑其明早点吃晚饭,陈阿满一家接一家的连轴转、称斤、收破烂,放在他的三轮车车斗里,中间根本不敢停歇。然后又在最后一家那里讨了点水,把黑乎乎的脸跟同样黑乎乎的手洗干净,迅速回到炸油条的摊位面前,买了一根,用报纸包好,再装塑料袋里,敞着口,生怕油条不再酥脆。
旁边一个小孩子坐在门口的小餐桌前面,也在吃这个油条,桌上还有一碗蜂蜜,那小孩拿油条蘸蜂蜜吃。陈阿满抬头,看见这家店名字叫“老四蜂蜜”。
他忽然想起郑其明的嗓子来,便走进去。
“老板,洋槐蜜多少钱一瓶?”
“20块。”
这个价格把陈阿满吓得一哆嗦,但他知道洋槐蜜好吃,在他的认知里洋槐蜜就是最好的蜂蜜,无论如何也要给郑其明买才行。
陈阿满皱着眉想了想,立刻计上心来。
“老板,您看这样可不可以……”
陈阿满提着油条回去的时候,天边的夕阳已经变成了橙色。他发现郑其明吃油条的速度比吃荞麦面条还要快,还要香,于是陈阿满很高兴地想,看来郑其明喜欢吃这家炸的油条,以后他可以再买。
油条一般早上吃,早上吃的话会更好吃,他可以再早起半小时给郑其明磨豆浆。后院有个石磨,他看了看可以用。懒蛋郑其明,一看就不会自己磨豆浆,还得他陈阿满来。
除了豆浆以外,郑其明的嗓子还需要润润,陈阿满心中早有主意。
只是郑其明不太明白,陈阿满这两天怎么都是早出晚归的,中午急急忙忙回来做饭,做好了扒拉两口就走,问他也不说在干什么,但并不像是因为收破烂变忙了的原因。
郑其明只当他是在外面碰到什么好玩的,绊住了脚,也没太在意,直到两天后的傍晚,看见陈阿满穿了个黑色兜帽衣服,帽子盖着头,鬼鬼祟祟进来。
“站住。”
郑其明从里屋走出来,盯着陈阿满,发现他拿了个毛巾把脸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
“挡脸做什么?拿下来我看看。”
陈阿满吞吞吐吐不放手,郑其明眉头一蹙,直接从他手里扯下毛巾,又掀下他的帽子。
“你捅马蜂窝了?”
郑其明看着满头满脸都是大小包包的陈阿满,眉头拧得更紧了,想伸手又怕弄疼他。
陈阿满见藏不住,索性喜气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一瓶晶亮的蜂蜜,上面贴着标签,用毛笔写着“洋槐蜜”。
“我给你弄了点洋槐蜜来。”
“怎么突然要买蜂蜜?”
郑其明不解。
“你嗓子这几天不是不太好,泡点蜂蜜水润润喉。洋槐蜜就是最好吃的蜜。”
“又不便宜……你怎么来的?”
“是不便宜,但是老板便宜卖给我了。”
陈阿满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扬起脸的时候不小心蹭到胳膊,碰到了其中一个被蜜蜂蛰着的包,痛的他龇牙咧嘴。
“我去老板的养蜂场里当了两天小工帮忙收蜜,最后老板5块钱一瓶卖给我了,本来要20块钱一瓶呢。”
出乎意料地,陈阿满并没有听到郑其明的表扬,反而见他脸色更加阴沉了。
“怎么了?”
“就为省这15块钱?你医药费都不止这15。陈阿满,你是不是没有脑子。”
郑其明冷冰冰地看着自己,抱着双臂,似乎对他手里那般珍视的蜂蜜视而不见。
“我涂了药膏了,老板给我的,没花钱。”
陈阿满说,却见郑其明的脸色更差了,黑的像锅底炭。
满头包的陈阿满想不明白,被蜜蜂追着蛰的是自己,怎么郑其明偏偏那么生气。
“小气鬼。”
他撇撇嘴,话刚出口却发现自己居然把心理活动说出来了——当着郑其明的面。
郑其明果然更加生气了,手掌就朝他伸过来,陈阿满还以为他要打自己,连忙闭上眼睛,谁知郑其明只用两个指头轻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整张脸正对着自己。
“你别看我……怪丑的。”
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脸包的样子难看的不得了的陈阿满,双手捂在脸上,别着不让郑其明看,手腕又被郑其明拉住,把他盖在脸前面的手掌掀下去。
“傻子。”
郑其明叹了口气。
“连疼都不知道。”
第19章 “满满,听话”
郑其明伸出手,指尖探过去,快又轻地触了一下陈阿满右颊上的那枚最大的包。红肿的,表面已经鼓起白头。
看起来就很疼,但陈阿满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此刻居然喜气洋洋地用两只手,包住了郑其明的手掌。
“怎么,你心疼我啊?”
他黑亮的眼睛好像在闪。
“没有,心疼医药费。”
郑其明说。
“我刚说了不用医药费啊。”
陈阿满从口袋里宝贝般地掏出一支药膏,在郑其明眼前晃了晃。
“老板给的,说这个药治蜜蜂蛰效果最好,每天涂两次就行了,根本不用再花别的什么钱。”
陈阿满一边说一边很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像被叮的满头满脸的包是一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在郑其明的角度看来,明明那张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也许是被这种触目惊心刺激到,郑其明顿觉胸口冒上来一股无名的闷气。
“陈阿满……”
他说话的音调不自觉扬高,尽力抑着胸口的那一股气流不让上涌:“你以为你是谁,金钟罩铁布衫吗?”
“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
陈阿满狡黠地冲郑其明眨眨眼,掰着手指开始数自己的“光辉”战绩:“你不知道吧,我小时候经常被虫子叮、被蜜蜂蛰、被蜈蚣爬……有一次下河捞鱼,在岸边上还让蛇咬了,那蛇那么大一老长,花的还有毒,我妈那会儿还在,不知道弄了什么草药汁子,混着香灰涂上,回家我躺了两天没下床,后来自己也就好了。”
妈妈的草药还有悉心照顾,是陈阿满幼年记忆中对生母的唯一影像,非常淡,但多年磨灭不去。其实李秋霞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陈勇续娶的妻子。陈阿满记得母亲的名字,叫邱茉莉,记得她头上淡淡的茉莉花头油味道,但她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邱茉莉去世之前,陈阿满还曾短暂拥有过一段勉强称之为“幸福”的童年时光,后来她走以后,陈勇变性情大变,酗酒、赌博、无能为力的宣泄,甚至家暴,一遍又一遍地欺辱李秋霞这个软弱的女人。
但李秋霞依然对自己视同己出,娘俩儿相依为命。在陈阿满的心中,她早已跟亲妈没什么两样。
“那蛇真的挺大的,咬在我的脚腕上,当时家里穷,看不起医生,是我妈妈照顾我的。但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陈阿满顿了顿,又使劲摆头,把眼角中不自觉弥漫的雾气晃散。
“不过你看,我后来还是好啦!”
他一直以这件童年小事做为某种应对苦难的勋章,此刻敝帚自珍地向郑其明展示,郑其明却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居然没有表扬自己,郑其明真讨厌。
“又生气了,心眼比针眼还小……河豚吗?”
小时候陈阿满爱下河摸鱼,也看见过几次河豚,在芦苇间穿梭着穿梭着便要生气,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爱生气的郑其明,除了腮帮子没那么鼓,别的地方跟河豚也没区别。
陈阿满望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嘴里咕咕哝哝说个没完。然后就听到楼梯上传来一声清晰的质问:“你说谁河豚?”
“啊,我没有说,你听错了。”
陈阿满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地钻到后院躲起来了,单手撑着石磨的边缘,腰部略一发力便一下子腾坐上去,检查了下磨盘,是好的,嗯,明天早上就可以给郑其明磨豆浆,然后再去买大油条。
郑其明走上楼,推开卫生间门,拧了把水龙头就开始洗脸,用冷水浇皮肤,然后抬起头对着镜子,看着被水珠冲的凌乱的头发跟眉毛。
卫生间的窗户开了一半,然后郑其明就听见楼下响起陈阿满响亮的声音:“叔,上海青多少钱一斤?”
这陈阿满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走街串巷的卖菜摊儿前买菜了,就顶着那么一张全是包的脸,也不怕别人笑话。
郑其明很焦躁地走下楼,陈阿满已经买完菜了,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进屋,跟他撞了个满怀。
“晚饭炒个小青菜好吗?”
他举着袋子朝郑其明晃晃。
“随便。”
郑其明没好气地说。
陈阿满是不是有病,他想,被蜜蜂叮成这样居然还想着做饭?就不能开个口说休息一天吗?
但陈阿满什么都没说,顶着满头满脸的包脚步轻快地跑上楼,开始娴熟地洗菜、切菜、又生火熬小米粥。
那一顿晚饭郑其明吃的很勉强,盘子里他平日最喜欢吃的凉拌皮蛋都没什么胃口,陈阿满倒没心没肺地吃的很香,吃完了又催他去给郑曙光送饭。
“给,我盛好了。小米粥、青菜、汆丸子,皮蛋太辣了我就没装。”
“嗯。”
郑其明接过来,侧过身子,避着不看陈阿满那张脸。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不能在那张脸上停留,越看越烦躁。
“好吧,那你快走吧。过两天我脸上好了,你就不觉得恶心了。”
陈阿满一边扫地一边喃喃自语,并不知道这句话把郑其明气了个倒仰,只听见他急匆匆的脚步出门、踩上自行车,铃声剧烈一响便飞快地骑走了。
今晚上郑曙光的精神不错,把所有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拉着郑其明下象棋。郑其明便陪他下棋,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陈阿满被蜜蜂叮的满头包的样子,还有那瓶他动都没动的洋槐蜜,陈阿满打开了冲了一杯蜂蜜水递给他,他也没喝。
看见这洋槐蜜也烦。
郑其明陪郑曙光下棋一直下到了八点多才回家,月亮偷偷躲进了云层里而显得影影绰绰。他把自行车靠墙根停下,朝门口走去,一眼便望见地上躺了个人。
“陈阿满!”
郑其明忙冲过去,蹲在他旁边,只见陈阿满整张脸通红,呼吸也很热,浑身又像冷似地发着抖,嘴唇已经干成了苍白的颜色。
“明哥……我好像……发烧了……”
陈阿满抱着双臂,讲话的声音很小,脖子都烧成了红色,郑其明伸手摸上去,只觉得烫的火热。
郑其明把手伸进他的胳膊底下,捞着腿便把他抱在怀里,锁上店门,就沿着街道跑。陈阿满靠在郑其明的胸膛前,手无意识地紧抓着他的衣服,抓出了一片褶皱。
风吹过耳朵传来一阵凉意,他才觉得舒服了些,有气无力地问:“现在……是去哪?”
“河边。”
“为什么要去河边?”
“把你扔下去。”
他听到郑其明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和喘息,又被这不合时宜的玩笑逗笑,扯起嘴角很费力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你找个干净点的河再扔我……”
“别说话,马上到了。”
郑其明又把他搂紧,脚步变得更加急促。
直到酒精跟消毒水的气味传来,陈阿满才发现这里是“天顺诊所”。医生王天顺一身白大褂,正在叮叮当当地配药、弄针头。
“蜜蜂叮狠了,有感染所以发烧。今天先打个消炎针,再开点药吃。”
陈阿满坐在椅子上,又同时靠在郑其明的肩膀,迷迷糊糊听见“打针”两字,吓得一个激灵。
他最怕打针——小时候目睹村里开养猪场的那家人给圈里的猪打针,那么长又粗的针头捅进猪屁股的时候,猪鬼哭狼嚎地拼命扭动,他蹲在一边傻愣愣地看着也被吓尿了裤子。
陈阿满立刻抬眸朝医生看去,发现医生手里甚至拿着的还是注射器,要给自己打屁股针。屁股针尤其是他害怕之最。
“我不要打针,我要回去。”
陈阿满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就要往外跑,腿又软绵绵的,跌回郑其明身上,郑其明拉着他,把他按在怀里。
“打完针我们就回去。”
“我不要打针。”
陈阿满拼命挣扎,但郑其明拉自己拉的紧,他根本挣扎不开,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网网住了的兔子,四肢乱蹬。医生拿着针头朝自己走来,陈阿满怕的要命,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按着他,别让他乱动。”
王天顺拿着注射器跟郑其明说。
郑其明继续拉住陈阿满,好言好语地劝,但陈阿满根本听不进去,已经吓得满面泪痕,拼命拍打着郑其明拉着自己的手,还使劲掰开他的手指要往外跑。
王天顺也无语了,他只在一些畏惧打针的孩童身上看见这种反应,成年人这样还是头一次。不就是打个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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