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惹我家少爷生气,否则他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了?”
面对小厮无来由的指责,孟渔气结,心神恍惚地过了一日,等到散课更是没心情玩乐,不知怎的就晃晃荡荡地来到了傅宅门口。
傅家的下人都认识他,老管家不由分说地将他迎进去,带到了傅至景的院前。
问候一声也没什么,孟渔扭扭捏捏地推开了房门,扑面一股浓厚的药味。
傅至景咳嗽两声道:“药我会喝的,不要来打扰我。”
孟渔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与靠在软榻上面色苍白的傅至景打了个照面。
才一天不见就病得这么严重?
傅至景作讶异状,“怎么是你?”
孟渔磕巴道:“我、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病患不领他的情,别过眼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侧脸,“我记着你这两日斗蛐蛐斗得正开心,既已与我断交,不必如此客气,免得扫了你的兴。”
孟渔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榻旁,我了半天说不出下一句。
“你什么?”傅至景反问,“不是你说的与我再不往来,不是你自己挪了位与我分桌?”
确实都是他所为,孟渔哑口无言。
傅至景眉眼冷峭,薄唇翕动,“你走吧。”
孟渔被劈头盖脸地刺了一通,又实在嘴笨,连病中的傅至景都说不过,心里盘算着等对方病好了再赔礼道歉,咬唇道:“那我先……”
傅至景没想到孟渔真敢走,厉声,“你今日出了这个门,往后就再也不要进来。”
孟渔愣住,到底要不要他走?
他犹犹豫豫地往前靠近一步,见傅至景没阻拦,心里高兴,那就是要他留下来了?
他整个人都松快了,一个箭步坐到了塌上,端起药碗,“我喂你。”
傅至景睨他一眼,“谁要你喂?”
话是这么说,却张嘴喝下了递到唇边的药汁,苦涩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喉底,勉强喝了几勺,自己端过碗底一口闷下。
孟渔见他把药喝完,长吁一口气,嗫嚅着说:“我样样都比不过你,人人都向着你,其实我只是有些羡慕……”
也许还杂糅了一点点的嫉妒与不甘心。
傅至景盯着近在眼前的秀气面颊低声问:“麦芽糖好吃吗?”
好突兀的发问,孟渔实诚地点点头。
傅至景抓住他的手,往摊开的掌心放了块用油纸包裹住的甜点,问他:“比奶酥还好吃?”
孟渔愣了愣,三两下将油纸打开,露出里头方方正正乳白色的奶酥,双眼放光,想了想笑道:“都好吃。”
“不成。”傅至景蹙眉,“你只能选一个。”
孟渔眨眨眼,似乎隐约触摸到对方这句话底下更深沉的含义,在傅至景强势的语气里做了抉择,小声说:“奶酥好吃。”
傅至景的脸上这才有了点浅薄的笑意,让他把奶酥裹好,将他拽到榻上,“陪我躺会。”
孟渔脱了鞋挤到塌上去,手脚都挨着傅至景,很快就捂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翻身跟傅至景面对面,嘀咕着热,想坐起来,被傅至景摁着动弹不得。
“心静自然凉。”
说话间离得太近,呼吸都扑洒到彼此的面颊,孟渔一睁眼就能见到傅至景清冷的五官,长而直的睫毛如同乌黑的鸦羽,眼波明,唇峰利,恰如人间雪泉上冰,凌凌透着一股别样的清艳。
他倏地不敢再看,背脊也蒸出阵阵热意。
等他热得迷迷糊糊睡过去,朦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扫过他的脸颊和唇瓣,又在他将醒不醒时像捉摸不透的鬼魅般迅速远离。
他想起去年偶然撞见同窗们课后聚在一起嬉笑,好奇地围过去,听得拉长的一句“粉香汗湿瑶琴转,春逗酥融绵雨膏”,纵是才疏学浅的孟渔也能听出那不是什么好诗,可双腿却挪不动道,将下一句也听了个真真切切。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不知谁往他手里塞了张画,挤眉弄眼地跟他说是好东西。
孟渔打开来瞧,只见纸上画着两个交缠的小人,姿态亲密无间,羞刹不知风月的少年人。
他慌慌张张把画还给同窗,转过身却猛地见到傅至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从头到脚噌的一下滚烫,好半天都没敢跟傅至景说话。
当夜回去,孟渔发了一场梦,画中的小人动了起来,他懵懵懂懂走近了瞧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而在这个闷热的午后,他躺在傅至景的榻上,又入了同样的梦境。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画中人挣扎着生出了骨肉,长出了一张俊挺的脸,缓缓抬眼戏谑般地望着他,薄薄的唇吐出含着热意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拆穿他彰明较著的心。
是傅至景在唤他,“孟渔。”
“九殿下,九殿下?”
打盹的孟渔猛地睁开眼,软垫上盆里的冰块消融了些许,原是已经到了德惠王府。
他从车厢内钻出来,抬头见无云无月漆黑如墨的天际,今夜恐有暴雨。
作者有话说
包傅至景死装的。
第6章
殿外雨声淋漓,金銮殿里肃穆凝重,衡帝百官皆垂首恭敬站立。
傅至景一番铿锵有力的陈词如冷玉敲击青瓷,字字掷地有声,随着他将走私人参案的证据呈至衡帝手中,底下官员或镇定自若,或交头接耳,或战战兢兢,或怕引火上身两股颤颤出了一脑门的汗。
衡帝当即传唤都护府长史到殿前,问他有何话要辩解。
长史自知在劫难逃,一并将罪责认下。
御史大夫上谏,长史与西北地官方走私一案定有品阶更高的官员在其背后为之保驾护航,请衡帝下旨彻查此事,将结党营私者一网打尽,还朝野清朗。
衡帝准奏,命刑部提审长史,三日之内必要断明。
连绵的夏雨急骤匆匆,内监一声声“退朝”有序地传至官列最末尾的官员耳中,雨势几乎小得只剩下朦胧的雾雨,下朝的官员甩了把冷汗,边往外走边窃窃私语。
衡帝年过五旬却迟迟不立储,皇子间看似兄友弟恭,实则明争暗斗,今儿个我参你一本,明儿个我将你一军,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皆怕一个不小心就殃及池鱼。
今天不就逮了个四品长史杀鸡儆猴么?
走私案可大可小,但若是皇子掺和其中,必要惹帝怒、失民心。
“傅大人受二殿下提携,这事我看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是冲着五殿下来的。”
“祸从口出,案子还没审明白,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往外说。”
“我知晓,我知晓。”
两个一把年纪只混了个五品大夫的老朽不敢再妄言,默默住嘴。
在朝野谋事多年的官员尚胆颤心惊,更别谈站在皇子一列最末尾替傅至景捏把汗的孟渔。
他全程噤若寒蝉,生怕多出什么变故,幸而证据确凿,长史百口莫辩。
皇子最忌讳与朝臣结党营私,虽心知肚明皇子们各有走得近些的官员,却不可搬到明面上,纵是孟渔也不可例外,因此等下了朝,他也只是远远地与成事的傅至景对视一眼,便跟着几位兄长走出了长廊。
走远了些,四殿下以拳击掌道:“落到刑部手里,八十八套刑罚都给他来上一遍,不愁从他嘴里撬不出东西。”
七殿下笑说:“四哥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他是个硬骨头。”
“再硬的骨头能硬得过刑部的手段?”
孟渔年前才知晓四哥、七哥早已私下跟二哥结盟,他看着前头几位谈笑的兄长,直至今日依旧难以适应兄弟之间的尔虞我诈,但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尚且会为了一亩三分地而大打出手,何况是帝王家的子嗣?他既已经淌了这趟浑水便难以轻易地出局。
见他默不作声,四哥停下来等他,“九弟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他摇摇头,正想开口,先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二哥请留步。”
雨水从屋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在不平的青石板上积攒起一汪小水谭,一只银纹黑靴悄然踩上去打碎了倒映在光润水面的身影,泛起阵阵波纹。
孟渔回身,只见为首的五哥蒋文凌笑吟吟地朝他们走来。
蒋文凌穿与皇子们相同的暮色云袍朝服,袖口两只绕臂的金蛇,头戴飞羽银冠,凤眼挺鼻,行走之间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五殿下蒋文凌母妃出身平平,他自个儿却很争气,是当朝唯一一位有军功在身的皇子,二十岁封靖轩亲王出征击退蒙古国,往后至此近七年,两国再不生战事。
当年蒙古国战败后,为表诚意,还送了一个质子到京中,如今住在靖轩王府。
蒋文凌手握一万精兵,不仅在边境有极大的威望,亦受朝中臣子拥戴,是除蒋文峥外最得势的皇子。
衡国弱冠的七位皇子皆在此聚首。
金銮殿上大戏开锣,青天白日里“戚戚兄弟,莫远具尔”的好戏日日开场,几位皇子碰了面,相处融洽,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气息。
在这些兄长里,孟渔唯与五哥有过过节,那时傅至景高中后进翰林院就职,只他一人在国子监听课。
在蒋文凌的刻意安排下,初到京城不识人心莫测的孟渔险些被引诱着走了歪路,若非二哥和傅至景发现得早,及时悬崖勒马,他怕是得酿成大错名声扫地。
孟渔藏到了二哥的身后,不欲搭理蒋文凌。
蒋文峥似乎知晓他的小心思,将他挡住,笑着对蒋文凌道:“五弟有何事?”
“只是见二哥走得这样快,上前打声招呼罢了。”蒋文凌越过二殿下的肩头看向孟渔,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九弟怎的见了我就像耗子见了猫,连面都不敢露?”
孟渔不中他的激将法,扯了扯二殿下的袖口,说:“二哥,我先走了。”
蒋文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
他刚走出两三处,刑部侍郎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被二殿下叫住,“何事如何慌乱?”
“回几位殿下,在押送长史前往大牢的途中他咬碎了藏在舌下的毒药自尽身亡,臣正要去向陛下禀明此事。”
孟渔惊诧地停住脚步,往漩涡处看,蒋文峥目光微暗,四哥与七哥面色大变。
五殿下蒋文凌笑道:“长史畏罪自杀当真可惜,二哥,你说是与不是?”
短短的一刹,蒋文峥风轻云淡道:“此事父皇自有定夺,虽未能顺藤摸瓜地审出他背后之人,但能为我大衡除去一奸臣亦是痛事一件。”
“二哥清正廉明,心挂国家百姓,我自愧不如。”蒋文凌负手而立,敛笑道别,阔步走到孟渔身旁,说,“九弟,五哥真羡慕你有个能干的好友,只是……”
孟渔竖着耳朵听,蒋文凌却笑笑地睨了他一会儿,与三哥、六哥大步离去。
五殿下话里话外的威胁太过显著,孟渔心神不宁地在礼部待了半个时辰便直奔傅至景所在的吏部,直到亲眼见到安然无恙的傅至景才放下心。
傅至景正在和同僚商讨六品官员的考课内容,余光一瞥见到一颗圆圆的脑袋趴在门口偷看,忍俊不禁,起身走过去将人萝卜连着泥揪了出来,作揖道:“殿下怎么来了?”
吏部人多眼杂,两人在外人面前一副恭而有礼的样子,孟渔有模有样地发号施令,“我有要事找你,你跟我来。”
殿下发话,臣子岂有不应之理?
二人行为规矩一前一后地到了存放历年官员名录的书房前,推开门再阖上,孟渔神情慌张地张了嘴,傅至景先低声说:“长史的事我知道了。”
孟渔嗫嚅,“五哥心狠手辣,你凡事要当心。”
“有九殿下照拂,臣何惧之有?”傅至景揽手将人拖到怀里,用掌心细细地摩梭他的脸颊,“你也是,离五殿下远些,莫要重蹈覆辙。”
提起那件事,孟渔仍是愤愤不平,“他卑鄙无耻,挑拨离间,实在可恨。”
傅至景眯起眼眸,“你若心性坚定,他又如何能撩拨你的心神?”
见孟渔还要狡辩,傅至景不悦地将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嘴里很轻地“嘘嘘”两声,指节往里探。
金尊玉贵的九殿下被抓住了绵软的马脚,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孟渔,只能乖乖地微仰着脑袋,难受地蹙着眉头、滴着口水求饶,“外头有人……”
傅至景将人压在书架上,凑近了说:“你不就喜欢被人看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他得知孟渔学会了逛赌坊、喝花酒亲自到醉仙楼抓人时看到的场景,哐当推开门,自幼至多只知道斗蛐蛐玩叶子牌的孟渔居然喝得酩酊大醉,跟一群好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衣衫凌乱发缕湿透地倒在酒壶堆里。
他再去得晚一些,九殿下就该被人合伙扒光了衣衫丢到榻上去。
那天晚上,傅至景将人连拖带拽地抱回府,暴怒之下做了些失控的事情,孟渔从所未有哭得好凄凉好可怜,可掉再多的泪都灭不了傅至景的熊熊怒火,他要孟渔吃足天大的教训,把孟渔弄得好几天见了他就发抖,再三跟他保证绝不会再踏足醉仙楼。
直至今时今日,傅至景只要回忆起一丝一缕有关的记忆,心里的火仍会控制不住地卷土重来。
孟渔难受地发出声音,回答他的话,“我不是……”
“你就是。”傅至景喉咙滚动,眼见孟渔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才深吸一口气收回手,“错了就是错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孟渔咳嗽几声,用袖口抹去脸上沾到的口涎,蔫蔫地垂下眼睛。
傅至景见他这样,安抚地揉着他的背脊,低头亲柔软的唇瓣,正是难舍难分之际,书房的门被推了下,傅至景下意识将孟渔的脸摁在怀里,幸而房门上了锁,外头的人没能进来,敲门道:“里头是谁?”
孟渔犹如惊弓之鸟,率先推开了傅至景以正衣冠。
“李大人,是我和九殿下在谈事,马上出去。”说着,傅至景低声对孟渔道,“今夜过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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