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有人在此居住。
两名车夫刚要回头报备,却见在晨阳的光线下林鸿瑜脸色煞白如纸。
“公子,你再撑一下,这里有人烟,马上就能休息了。”
林鸿瑜点头。
因着腿脚的伤并未好转,他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早已苦苦忍耐了一路。
再加上这些日子林鸿瑜也的确是没有吃好,体力方面确实欠奉,能跟上全凭不愿拖累人的倔劲儿了。
汤越池知道林鸿瑜的伤处未愈,只是那天夜色浓稠他不知道林鸿瑜伤成何种地步。
在四人队伍的最后,汤越池也有几次在林鸿瑜足下不稳时候想要伸出援手,可他又看到林鸿瑜极快地稳住了身形,也就把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直到这会儿汤越池在林鸿瑜的身后见着两名车夫面色大变,加快脚步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才发觉林鸿瑜早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
因着林修逸和林鸿瑜是兄弟,以至于汤越池想当然地觉得林鸿瑜同样也是异于常人的,因此,他忘记了最浅显的事儿。
林鸿瑜只有十一岁。
——还是会因面子问题而咬牙强撑的少年。
林鸿瑜感觉自己撑着剑的手被人拍了拍,他头脑慢了半拍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以及凑近的汤越池。
只见汤越池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说道:“上来——”
林鸿瑜并未拒绝,他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了。
汤越池的背不如林修逸成年体型的背宽阔,却带着股香味儿,倘若是乔茂在他背上肯定要笑话他骚包。
可林鸿瑜还只是个需要更多睡眠长身体的少年,他实在疲惫至极,还未来得及生出什么想法,眼睛就不再睁得开了。
腿脚的伤痛也无法阻拦他入睡的速度,只是刚到梦中,他立即就做起了梦。
这梦似曾相识。
可是林修逸带着乔茂,不管是否到达南边灾区一带,也肯定不会在这个时间入睡。
所以林鸿瑜面对着面前朦胧的雾气,不愿往前一步。
只是那层水雾却如同蒸汽一般极快地消散了。
迎面而来的煞气与浓郁的血腥味儿让林鸿瑜几乎睁不开眼睛,面前是一片漆黑的扭曲死寂。
林鸿瑜心道不好——他认识这些植物一般的特殊能力,也知道自己又到了别人的身体里。
——虽然在醒来之时梦里的一切都会消减,但是一回到梦中,那些他已经忘却的画面便会重新回归到他的记忆之中。
梦醒时分,不再拥有那些记忆的林鸿瑜只感到抵触,觉得这是寻常的噩梦。
可当他重新在梦里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始抵触,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自这些零碎的梦境画面之中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出来。
这里是地狱。
——林鸿瑜感受着外界。
一望无垠的黑色植物接在一起代替了土壤,那些翻起的藤蔓之间拥挤着黑色的小蘑菇。
林鸿瑜的心中一片冰冷麻木,这与他本身的感受背道而驰。
这是属于这具身体的感受,林鸿瑜知道,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即将被带入到这段痛苦的梦境之中,直到全然忘记自身与这具身体的区别。
除了年幼时候的那些梦境片段自己还有抗衡的机会,到了现在林鸿瑜即便是哭泣反抗也是毫无用处。
这份感受太过强烈,林鸿瑜无法掌控。
冰冷缓慢地蚕食着他的神智,林鸿瑜知道反抗并无异议,他放任自主意识沉下去,变成另一个【林鸿瑜】。
只是这时。
这具躯体的痛苦停止了。
仿佛被拦腰斩断一般。
【——林鸿瑜。】
他听见身体内部有人在叫他。
“谁?谁在叫我?”
那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有趣,身体之中传来一声轻笑,这是二人第一次在身体之中对话。
那个声音并没有回应林鸿瑜的话,它自顾自说着。
【去找尤溯源,让他启用传送阵。】
“溯源哥哥?启用什么传送阵?”林鸿瑜的视线随着那人看向渺无涯际的晦暗天空,感觉到了不妙。
——当然是召唤我来的传送阵啊。
易洪宇感受着身体里的人。
他想起在自己还未完全恢复记忆之时,曾在梦境的驱壳中所听到的哭泣的声音。
还有幼年时期的两段梦境——其中一份是有着林修逸存在的,与自己不同的记忆,那显而易见就是这个林鸿瑜发经历。
【你是谁?】少年的疑问并未停歇。
“你在谁的身体里,我就是谁。”易洪宇回答。
【——不、不可能!这是幻觉,是梦境,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你真的不清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吗?”易洪宇在脑海里跳跃着回忆了过去的一幅幅画面,那些刻骨铭心的感受再度汹涌而来。
身体中多出的那份意识因着相同的感受而变得虚弱,甚至意志逐渐消减。
易洪宇停止了多余的想法。
那份逐渐涣散的意识得以喘息。
“你应该有所猜测,这里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这是属于我的回忆。”
“在你的精神力量成长到能够与我匹敌之前,这里都归我操控,连同你也是。”
在易洪宇记起那些与煞气杀孽混杂的记忆之前,他也一直以为此处只是特殊的噩梦,直到那份被遗忘的记忆完全归拢,他与那份属于曾经的【林鸿瑜】的人格记忆彻底交融,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得已重新掌控这些记忆。
只是没想到,在他作为【林鸿瑜】离开那个世界之后,世界重启了。
而与自己同源的灵魂,竟然因着那份执念,在意识薄弱的睡梦之中跨越了空间互相产生了联系。
【……你是谁?】少年的声音虚弱中透着不可置信。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易洪宇又笑了一声。
自己幼年时期的确爱问一些无意义问题,总是过于理想。
“——我是林鸿瑜。”
生活在他人的庇护之下,实际是一无所有。
“是没有林修逸的那个林鸿瑜。”
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城破家亡,孑然一身的,林鸿瑜。”
身体的声音消失,易洪宇记不清了,自己小时候是否足够坚韧,又是否容易受到刺激?
他只记得自己幼年时期是生活在糖罐子里,过着别人都羡慕的生活的。
【……你是林鸿瑜,那我是谁?】
“你也是林鸿瑜。”易洪宇的语调很轻。
“林修逸选择了你。”
无论是林修逸主动拿手指触碰少年的皮肤,还是他在夜晚熟睡之时无意间的梦呓,亦或者是相见时分他自如的拥抱。
显然,比起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他更喜欢这一位。
“他离开了他本来所在的世界,将一切烂摊子留给我,去了你那边。”
【你和我哥是什么关系?】那道虚弱的声音瞬间变得警惕。
易洪宇浅淡的闲思停顿,控制着手上的藤蔓蜷曲成座椅,他坐在座椅之上撑着侧脸思索。
与林鸿瑜是什么关系?
兄弟?
——自己要和一个小孩争哥哥?易洪宇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欠债人与债主?
——除了林修逸那随口的承诺骗了他,他们之间其实也不欠什么。
易洪宇冥思苦想,他也搞不清自己的这份执念究竟从何时起。
好在小孩思维总是活跃,林鸿瑜并未追问,他主动换了自己所认为的更重要的话题。
【你要溯源哥哥用传送阵,是想把我哥带走吗?】
【——我不同意。】
信誓旦旦的声音仿佛毫无阴霾。
易洪宇觉着自己小时候确实愚蠢——手无缚鸡之力,却总是觉得自己能与强大存在抗衡。
他难道就不想想,光是那些回忆就能让他的精神历经无数遍凌迟直至崩溃吗?
倘若自己有中伤他的想法,任凭他有再多倔劲儿,凭那点微薄意志力,林鸿瑜又能撑到何时?
易洪宇只是无谓地挑眉,他本来就不是为了征求这个小孩的意见而来到这儿的。
停滞的记忆画面再度重演——
因着是同源灵魂,又在易洪宇的梦境之中,修改林鸿瑜的记忆比易洪宇想象得还要简单,几乎不费什么精力。
即便林鸿瑜的精神负隅顽抗,可凭借白纸一般的阅历,与年少时期的精神强度,也无异于螳臂挡车。
那些难以释怀的记忆主题,被易洪宇随意选出两段。
至亲身死、家园沦为魔窟。
这些记忆,除了同为【林鸿瑜】而存在的两人以外,无法对其他人造成伤害。
那份年幼的意识在看到林寻松的脑袋如同一颗不算圆润的球般被邪魔随意抛掷,发出一声悲鸣,与易洪宇的心脏同时共震,随后便不再抵抗。
易洪宇暂停记忆画面。
他面无表情。
在丧失主动意识的灵魂中烙印这种事,无论是作为林鸿瑜的那一世还是作为易洪宇的这一世,都是首次尝试。
简短的字句被易洪宇刻录进林鸿瑜的灵魂意识,确保他在醒来之后不会遗忘。
梦境破碎,意识重归黑暗。
第056章 熬药
“——先去找溯源哥哥。”
林鸿瑜自梦中腾然坐起,眼神还未清明便开始喃喃自语。
“必须得让他启用传送阵才行……”
送饭来的车夫与在他身边守着的汤越池具是一怔。
“怎么突然提到了尤公子?”车夫把饭晚端到桌子上。
林鸿瑜的视线从床位平移到房内的二人身上。
汤越池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正摇着折扇光风霁月地坐在这间由泥土稻草糊成的低矮屋子里,像是仙鹤掉进了鸡窝里,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过了好一会儿,思绪才缓慢回笼。
林鸿瑜脑内仍是木木地带着抽疼,他揉了揉后脑勺道:“……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还记着一些——一定要去找溯源哥哥开启传送阵……”
“什么传送阵?”汤越池问道。
林鸿瑜摇头,他思索良久说:“我不知道,找到溯源哥哥一定就知道了。”
“尤公子应该在绛云宗之中。”车夫更关注林鸿瑜是否健康,见他虽然神色不定,却不再显得惨白,似乎是有了点缓和。
“——肃州秘境已经开启,他还有可能在肃州。”汤越池说道。
他记得尤溯源对秘境的宝贝十分看重,在瑶洲秘境结束之时绛云宗是全修真宗门里收获最丰厚的一个,他们的实力想必已有了大幅度提升,这个秘境大概率也会前往。
林鸿瑜站了起来,他饥肠辘辘,视线却望向窗外。
心里是急切又焦躁,搅得他心神不宁。
林鸿瑜不知道那份紧迫感究竟源于何处,也不知道尤溯源要开启的是什么传送阵,只是一觉睡醒,心态全然大变,觉着此事无比重要。
“……我想先去找溯源哥哥。”他说。
“我们需要先和林师叔汇合,等你的脚伤好了去哪儿都行。”汤越池收了折扇起身,他扶着林鸿瑜的胳膊带到桌旁,把餐食往他面前推了推安抚道。
“在这之前,你得先吃点饭才有力气赶路。”
林鸿瑜虽然仍是心神不宁却并未拒绝,热乎的粗茶淡饭称不上美味却能温暖空虚寒凉的胃。
睡梦中的情景林鸿瑜已经什么也记不清了,像是以前无数夜晚的噩梦一般,除了笼罩在心里的莫名阴霾以外不留任何痕迹。
他低头看向腰间的那枚玉佩——如果林修逸能通过玉佩之间的连接,在他梦魇时分降临到他的梦中带他走该多好啊……
***
一路穿行于森林。
地面上野兽的脚印逐渐变得密集,林修逸知道自己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其实不管是野兽还是妖兽,它们天生就比人类更为敏锐能识别出威胁,遇上强大的存在总是绕着走。
可是对上林修逸,那些野兽就如同无知无觉的低维生物一般,不闪不避,赤红的眼睛躁动地继续奔走。
这点与妖兽不同,后者倒是能敏锐地察觉到林修逸进而进行躲避。
带着失去意识的乔茂接近兽潮中心处的几个村落,林修逸站在山上,地图画卷里的生物信息在他眼前铺设陈列。
陌生中立生物所代表的灰色的坐标点如同堆叠的棋子一般密布在等比缩小的地图周边。
视线转换,随着不远处山脚的一片绿色的坐标点亮起,林修逸知道自己找到了林氏父母等人。
从最开始的异动到现在已过去大半个月,城主夫妻连带着一群守卫兵也仅仅只是做到了降低原住居民的伤亡率而已,对于野兽暴乱的源头仍是一筹莫展。
派遣往深处探索的卫兵最少也是筑基初期的实力,只是一轮探索下来仅仅得知了这些野兽的异常是受了未知的信息影响,都在漫无目的的迁徙,性情也变得暴躁易怒有着强烈伤人倾向。
在这轮对兽潮的探索中,百余筑基修士受伤者过半。
寻常人被野兽所伤养养就好了,但也有可能会感染邪病外邪高烧不退,随后行为失常过不了多久便一命呜呼。
而这些曾有过修炼经历的卫兵们倒是没有表现出与寻常人一样的症状。
所有人都以为是修士身体健壮灵力护体,说只是一点撕咬擦伤并不影响,纷纷不以为意。
只有林氏在感知到那些伤口所透露的隐晦信息后皱起了眉头。
林寻松曾与部下商议再带领这些卫兵往远处探索一番,今日是临行的日子,他推开低矮的木质房屋与林氏告别。
林氏正往石锅中倒入一碗未知液体炖煮,神情是难掩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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