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活下去,他才能熬到不打仗的那一天,不打仗了才能有时间去攒盘缠。活下去,总会等到能睡很长很长觉的一个晚上,总会等到攒够盘缠的那天。等那个时候,应该是几年后,再久一点也没关系,不会到十年以后,要么胡人打进来,要么他们打出去。人呢,只有这么多人,都死在沙场上的话,就没有人埋他们了。到时候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草也不会再像之前长得那么高,有风沙的地方会埋成一个个小沙堆,直到味道散干净的那一天,或许又有新的仗要打。
李河是相信他们说的,因为他们比自己打了更久的仗,从一年以前,一年以前的几年前就开始,还有比他打仗晚的。但是半夜火堆被风吹斜的时候,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有人累得睡着了,他们还在说这仗迟早有打完的时候。
李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屋内没有声音了,老伯和小童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他用这些时间重新想了想,先活着,活着也没有什么错。如果太早下去见爹娘和小妹阿弟他们,他好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全都是打仗的事情,打仗对于他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说,死了人,活着受了伤,被救起来,然后接着打仗,继续死人,然后说自己就死了。阿娘一定会抹眼泪的,他不想看阿娘再抹眼泪了,被救活了,那就活下去吧。
老伯的腿脚坏,幺儿太小了去打仗就是去送命。自己躺了半个多月一定用了他们不少草药,李河继续想着,活下去,然后在下次征粮的时候报答他们救命的恩情。他想通了,在仗打完之前,他也是没有地方可以去的人,征粮的时候应该不远了,他们上次就是在刚到冬天的时候把自己带走的。他要回去,回去打仗,这次他知道了要先捡锋利的刀,要挑能护住骨头和肚子的完整一点儿的甲胄。
去打仗,打仗的时候至少一天可以吃上一顿饭,再稀的面粥多喝点热汤也能吃饱。说不定不需要等到五年十年之后,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仗就要打完了。胡人他们应该也是要吃饭和种地的,不然拿什么填饱肚子,他们的马也会饿瘦吧。冬天的时候陇西地里不会长草,马没有东西吃,就会饿死。饿死之后呢,打仗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再一次去打仗的时候,他就可以对记名册的官员说自己叫李河,李是姓,河就是村旁边那个河,他还可以偷看一眼,李是怎么写的,河又是怎么写的。李河想,那些文官肯定能写出来这两个字,然后他们就会记住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叫李河,河是会结冰的那个河。
等到打完仗回来的时候,他就能好好问问会读书的人,问问他们李是怎么写的,河是怎么写的。他以后就是有名字的人,还是一个他很喜欢的名字。他还可以回来再看一看老伯和幺儿,看到他们就可以想象出来阿爹和阿弟如果没死的话应该是什么样子。反正他肯定会往西或者再往北走,等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路过老伯和幺儿住的地方,有了自己报恩,他们爷俩今年过冬就能有粮食吃了,多采点草药还可以出去跟人换粮食。这是两个认识自己的人,等睡醒之后可以给老伯说自己的名字,他们会一直记得自己的。
李河翻了个身,外面的天一定是黑下来了的。从草帘透进来的只有冷冷的月光和惯冷的风。他把旁边的草席拖过来盖住肚子上的伤口,草药应该是生效了。他感觉腹部的伤口没有再出血了,光暗下来之后眼睛也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这个时候,睁眼和闭眼就没什么区别了,反正都看不见什么东西。风呜呜地吹进来又吹出去,老伯也没有点火。等他能下地就好了,去周围砍点柴回来,等征粮的官吏来之前,晚上就不会这么冷了。点上火才像个样子,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转头就能看到火苗烧着枯草噼里啪啦的,屋顶的茅草都是被雨淋过的,这样小的火和烟是烧不透的。刚开始的时候烟肯定会是熏人的,但是有火的话晚上就能多睡一会儿,在柴火烧完之前,人是不会被冻醒的。
李河把身子缩起来,连头都埋在草席底下,好在能挡住吹进来的一点风。他原先以为自己昏迷了那么久,今夜应该是睡不太好觉的。可能是今天伤口疼了一下午的缘故,或者是刚才费神去想了那么多事情,又或者是今晚吹进来的风实在是冷,月光往下移动了点,他闭上眼睛,很难得在这个晚上睡着了。
李河梦里的河是不停流动的,小河发出汩汩的声音,有鱼好像就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小河旁边的树终于结出了青色的果子,他就站在树底下,攀着一根树枝去瞧这是什么果子。他好像能听到什么其他的声音,李河回头去找声音的源头,那是从他自己的屋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妹和阿弟跑了出来,在一起相互笑着去猜今晚上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他也看了一眼小妹和阿弟,撸起袖子蹚水想去抓一尾躲在石壁旁边的鱼。河底的石头滑,他摔了两跤才站稳。于是伸手去慢慢靠近那尾个头小一点的鱼,风是轻柔的,河水也不冷。他慢慢合拢掌心,终于抓紧了那尾黑色的鱼,是一尾能吃的鱼,放在火上烤熟或者煮熟就可以吃了。
李河想,这下阿弟和小妹一定会更高兴,他上了岸,双手紧紧握住那尾刚被抓起来的鱼,慢慢朝自己家的屋子走去。
月光又重新偏回来,草帘被风折腾得够呛卷曲到旁边。深秋的风走进屋子和人睡在一起,草席从李河的头上滑下去。他在梦中翻了个身,他坐在柴火堆旁,阿娘哄着小妹和阿弟,早已记不清楚的歌谣恢复了熟悉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1]浑酒多是米酒,但是西北荒地喝酒在那个时候应该也是难事,突然莫名共情一下。
[2]世界观是架空穿越,具体科技水平参考战国到秦汉时期,疆域主要参考秦,陇西和塞北应该是连着,一个在大西北,一个在大草原。
第三章
风渐渐平息下来,没有再吹散仅存的一些暖意。李河从这段很长的梦里清醒过来,他支起上身靠在墙边,顾不上从身上滑落到地上的草席。他回想起这段难得的美梦,原本清晰的意识重新模糊起来,梦里家人的面容重新散尽在脑海,最后阿娘口中反复轻唱的歌谣连曲调都没能留下。
在彻底清醒之后,李河只记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梦里抓紧了一尾黑色的鱼,有人在等他归家。他攥紧了手指,好像握住了那尾鱼,铺陈开日后归家的路——河水洋洋,北流活活[1],他还剩下一尾黑色的鱼要送给阿娘他们……
李河撑墙慢悠悠碰了地,穿进略显挤窄的草鞋伸手先把草席捡了起来。而后他望向草帘之外,月光失去了踪迹,天慢慢亮起来,风止住肆虐,看上去今天会是深秋难得的好天气。动作间牵扯到肚子上还未好的伤口,李河忍下疼试着扶床自己走了几步。额前的汗滚下来,紧绷的皮肉还没褪去久卧床边的疲软,疼痛在恢复中逐渐清晰放大。
直到远处的鸡对日打鸣,他重新坐回床上,让双腿继续打颤下去。早晨的风吹去一身冷汗,李河依旧睁着眼等待疲累过去,这应该跟农活一样,继续干下去,慢慢习惯了就觉得不会累了。等心劲儿上来,他还要和老伯仔细说说自己答应的事情,在还没征粮之前,他还想去附近走一走。
走走看,附近有没有河流出来,有没有鱼在里面。他太想念河了,也太想念昨晚的一场梦了。
老大夫也醒过来了,他把自己的草席也给幺儿盖上,等日头再烈一点的时候幺儿就会自己醒过来了。之前晒干的草药堆在屋子的角落,他蹲下身挑挑拣拣,按照原本算出来的比例配着草药。他停了停,伸指把要拿出去卖的草药也加进来一份,希望后生的伤能好得快一点。
他实在有心无力,又或者以恩挟命,沙场上只有将军百战死,他还没见过能再回来的人。他能做的只有再分出一半要谋生的草药救人。
幺儿翻了个身开始不断咳嗽,老大夫拖着不便的腿脚去顺着幺儿的背轻拍。风寒入体也只能靠自己熬过去,草药真的已经不够了。
等他挑拣好了草药就去熬了稀粥,半把米和草根混在一起染绿染黑了水。剩下的火还要用来煮药,老大夫打断了幺儿要先去盛粥的动作,他把棍放下来,牵着幺儿的手进了李河躺着的屋子。
李河正准备再次撑起身子,他想往外走,走出这个屋子看看。“老伯,”开口叫人没有想到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恩人请坐,我和幺儿无以为报,只能三跪谢恩人。”头磕在地上的沙土之上,李河看到弯曲的脖子和或黑或白的发,混杂着碎石压出的血,三响而终,恩情两还清。
“我生死都受老伯一救,老伯快请起。征粮之时我自然会站出来。”他接过老伯端过来的菜水和草药,眼睛被热气熏上,比他昨日喝下的药要浓稠不少。李河仰头将药和菜水饮尽,想要说些什么也暂时止住了询问。他当然明白老伯苦心,一还一救,谁于谁是报恩已经说不明白了。
浑身的疼在热气流动间缓解了不少,李河把空碗放回地下看向老大夫。“我躺了许久,老伯可知道我从哪里来,这又是何处?”
“幺儿年纪小,半个月前拖你回来的时候,应该是从东边回来的。今年的收成不好,草药也只在南边和东边长得多。”老伯叠过空碗拿起来,浑浊的声音带了几声咳喘。“这里不过是废旧的村子,哪里有什么地名,该走的壮丁都跟着打仗去了,剩下些跟我一样的老骨头,也已经都是半步迈进土里了。”
李河伸手自己去解腹部缠紧的麻布,牵扯间伤口出的血总没有昨日多了。“原来是先在东边打的仗,老伯这里都是什么时候开始征粮啊?家里有人出去打仗能免得几年粮税?”
他看到老伯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下去,“怕是时日不多了,往年还能等到入冬,今年上面的官应该是等不及到今年下一场雪之后……”他拿着空碗起身准备出去,“能免得一年半载的粮税就算好了,等胡人打过来,逃也没有地方逃难,生死全看老天爷欸——”长叹随着草帘晃了出去。
李河还是将跟着的长叹压在嗓子里,都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说不定那一天就没有仗打了,也能有鸡养,有家待。
老大夫加进去的草药生效得更快些,李河一天一天从能下地走出屋子,到腿也不太打摆子,肚子上的刀口终于止住了血,新长出来的皮肉让他痒得整夜整夜又睡不着觉。他很少再能睡个好觉,所以也没有再做过什么梦。
他往外走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前是由老伯扶着绕草庐转上几圈,现在可以让幺儿带着往村里面或者村外面走一走。村里面自然没有什么人在,见到外人也默不作声。李河只陪着幺儿逛一逛,小童还是会多笑一笑的,看到鸟了就使劲儿伸长脖子跟着跑起来,看到太阳落山了会拽着他回家里去,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从茅草搭的顶不停地漏下来,幺儿会拖着草席和他一起睡,这样一晚上都是暖和的。
李河这样想着,在他的眼里幺儿也越来越像阿弟,不过他要比阿弟活泼许多,可能是幺儿有自己的阿爹在。老伯要更忙一些,每天一早背着幺儿找了几天的草药自己再去找一些能卖个好价钱的药材,走到南边去铺子里找伙计卖掉。有时候攒到一起或者能寻得名贵点的药材还能多换点碎银买粮食。
等到皮肉不太痒了,老伯每天把草药直接交给李河,让他自己碾碎往伤口上敷一层,外伤难愈却已经是过了不少时日,再数三五日就便算是完全好了。
李河也能自己下地走得更远一些,跟着幺儿去旁边的山脚下去找草药。小童年纪不大学得倒多,小时候就跟老伯一起找药材,现在也算能教李河去认几味药材。西河柳祛风除湿,羌活止痛散寒,黄芪补气排脓,敛疮生肌[2],多认些或许能有急用,若是采到不少也能多换钱。
李河有时会问他找到自己的地方,幺儿倒答不上来话了。昨日还说不用跨山就在村子南边,今日便成了往西长着荒草的沙地里,死人堆里只有枯草虚长,拖自己回来费了不少力气,还招得老伯长吁短叹,夙夜少眠。
李河伸手顺着发髻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就背着装药的草篓跟幺儿一起回去,想找到之前过来的路怕是不太有可能了。落在战场上的兵器也早会被后来人捡走,他能记得的只有死了大多数人马,能活者十难有一二,原本想着能沿路而回拾得几副甲胄缝补,藏给幺儿和老伯过冬保暖,也无路可去。
今日翻山走得比往常远,小童闹着歇脚片刻。李河就一起坐下给小童讲他的家,村头流动的河,告诉幺儿自己认下的名字。“我从来没见过河,只知道夏天雨水开涝几日的时候不能下地。药材都被淹在泥里踩坏了,阿爹也没法出去,一到夏天就只能靠存粮过活。”
“李河?我不识字,但是你说河是会往低处流水的河我当然知道了。”小童薅了根半枯的干草衔进嘴里嚼出汁水解渴,“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带阿爹往都城那边走,听他们说那里药材收得更贵,说不定往过走的时候能看到河和江,还有顿顿的饱饭。”
“阿爹说等我长大了,大哥他们就会回来找我,我要快快长大,先自己去找大哥他们,我一定要比三哥长得高。”
幺儿从药材说到了长兄,李河就静静地听进去,回想起老伯之前的话也勉强忍住了叹气声。等小童长大了,找着找着就能明白什么是打仗,什么是普通百姓,寻常人家。只要肯找,就能活下去,多活下去一天,或许有朝一日就真的能得偿所愿。
李河牵起幺儿的手从蜿蜒崎岖的山路走下去,太阳快从天边落下了,毛毛小雨滴落湿了麻衣。他们加快了脚程,草篓里背着的药草要挑个晴朗天气晾晒成干才好卖给中药铺子里的人。等他们回村的时候,鞋底已经沾了不少泥。稀薄的炊烟在远处被雨水遮得快要看不清,老伯躲在屋子旁生了一小堆火。锅里照常熬上一些菜水,剩下的碗用来接从茅草尖滴下的还算干净的雨,那是要提前倒进缸里来准备过冬备用的。
李河卸下背篓把药材铺在屋子里的地上,幺儿凑在老伯身边去盛了三碗菜水先凉上,他们忙完了各自的事情围坐在火堆旁边。风斜吹进来的雨消融了火苗的轮廓,枯草烧成灰烬被滴落的水打湿,入夜的辗转也渐渐平静下来,或许雨飘进屋里,也飘进梦乡。
[1]出自《卫风 硕人》
[2]搜了些在西北种植居多的药材,晾晒工艺和效果在时代背景下自然大打折扣,勿深究。
第四章
鸡鸣像往常一样在日升之时响起,被雨幕隔绝了的声音隐隐约约。李河睁开眼,把草席往幺儿那边拢了拢。老伯住在另一间屋子里,最近老伯的寒症染得愈发厉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醒来。
李河掀开草帘走到屋子外面,下了一夜的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茅草被淋湿全压下来,屋檐处的水流不断向下倾倒蓄满的雨水。这样的天气是没法由幺儿领着进山找草药的,更别说跨过山去另一边碰运气。他没有听到其他动静,想来现在老伯也还没有醒。老伯的腿脚不够好,今日若是要背药材到铺子去卖的话,他得代替老伯去跑一趟。
李河靠着草帘席地而坐,他能做什么都要等老伯睡醒之后商量一番。他也一直在数着日子,离入冬没剩下几日可过,这场雨一过,第一场雪也快赶到了。征粮之事算早已敲定,答应老伯的事必须要做。只是村内流言不少,有说粮兵两征之苛税,有说胡人已经快打到玉门关,都城不日将被攻下,还有言陇西有地已经飘了雪,征粮使被绊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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