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完全接受这种感觉,然后漠视这种会引起他万千思绪的感觉。酷暑寒冬,经年累月,不过如此。就像北地的歌一般,“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后“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他要承认归家的路途依旧遥不可及,但他走在这样的路上,便不能让自己回头为之前的一切停留。
李河在淅沥的雨声里想起那条流动不止的河,他现在就在归家的路上,只要一路往西,走到玉门去,等仗打完的那天再去找这样的一条河,即使风餐露宿,也总有找到的那一天。他再次握紧了刀柄,雨声渐渐缓和下来,石壁内透了些许晨光照亮了彼此狼狈的脸庞。
李河取出了怀中塞着的草药,伸手晃醒了蒋二,剩下的草药铺陈在他的掌心,被他一分为二。蒋二沉默着,接过李河分给自己的草药照原来的法子敷在自己腰间的刀口上。李河也沉默着,解下臂甲将嚼碎的草药铺在崩裂出血的伤口上。他将麻布折好塞进自己怀里,残余些许草药的苦香。
他等蒋二处理好了伤口,搀扶过他往山下走去。细雨仍旧落在甲胄上,厚沉的云层显得今日的天空那样低,要低到他们头顶直直塌陷下来。蒋二开了口,“该死的胡人”,紧接声长叹好像没什么可以陈说的事情。“小兄弟打算往哪里去,现在没了队伍,我打算往西去,总能走到玉门去,走过去报信。”
李河拔过路旁看着像草药的草放进怀里,打算等歇脚的时候挑挑拣拣出来能用的,“我也和蒋兄一起,刚好能路过村里的话,想回去看一眼。”他想了想,这里离老伯在的那个村子应当没有多远的路了。就当是最后看一眼,不知道老伯的腿脚在冬天是否能下地,不知道小童冬天会不会染上风寒,也不知道他们该如何维持过冬的生计。这是离他最近能完成的事儿,于是他也打算这样去一趟,如今没有了队伍,他们多久去到玉门就没有那么紧促可言了。
蒋二点了点头,凑过去让李河教他认识一些容易辨认的草药,帮忙在路旁拔起来收集在一起。路上遇到零散的两三个人结队也只是点头而过,这样的败仗之后,他们这些能保住性命的还可以直接选择往家里走,只需要脱掉甲胄找个地方丢掉手上的刀剑,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那些事回到家里去。然后默然不语遇到了何事,只道是和队伍失散不得已归了乡。就这样待在家里修养,熬过会想起战场的那些日子,就不会再做鲜血横流的梦,也不会日夜戒备夜夜辗转难眠,重新过回服役之前的日子,在干旱的荒地里种粮挑水。
他们本也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和来处,更不至于检举揭发逃兵的事情。只是各自匆忙走向想去的方向,擦肩而过,他们也不过是待在一处了一段时间,见过同一个满是血的战场,也有完全不同的归路去走。
李河给蒋二讲着有可能算作草药的样子,事实上他也记不清了。小童和老伯的声音依稀回响在耳边,他按照印象里的样子采着相似的草。总有能派上用场的吧,他这么想着。脚下的泥泞湿滑,他和蒋二慢慢地走下山去。荒草也都被踩进地里,冬日的雨带来刺骨的寒冷,在行路间体温会重新捂热贴在身上的衣服,他打着寒颤从山脚下往西走。
李河似乎认出来了些什么,他看到熟悉的山顶和满是荒树的山,于是他跟蒋二说,等翻过了那座山就会到他的村子里。当然,是老伯和幺儿在的那个村子。因为他已经忘了回家的路,只记得他的村子里有那么一条河。蒋二打起了精神来,他们算着时间,最多再过一天一夜,就能走到村子里去,在那里他们能够找间屋子歇脚,也可以求得两碗菜水或者热汤饱腹,至少能晾干身上冰凉的麻衣或者缝补破烂要掉的甲胄……
第十章
下过雨的山路湿滑,李河扶过蒋二慢慢走着。细雨依旧纷纷下落,荒草折进泥泞里被碾碎。李河开始有些恍惚了,或许前面正是他在前段时日里一直攀爬的山,又或许只是自己认错了地方。一夜未睡的疲倦如今被饥饿和疼痛支撑着,他和蒋二都知道,现在是不能继续睡下去的。继续走下去,等身上贴着的麻布和甲胄被风吹干之后,他们才能坐下来歇脚。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走过崎岖向下的山路,跨过挡路的巨石,又往下一座山上去。李河现在有一点确定了,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能看到半山腰之前跟幺儿一起砍下做柴的死树,在密密麻麻的雨幕里,那低矮下去的一片轻易就可以被辨认出来。
蒋二下意识用手臂挡住受伤的腰腹,他虚靠过李河伤口还未好的那侧肩膀任由他搀扶着往下走。他不同往常般的一直沉默着,为接下来的行路保留不多的体力。李河也依旧维持着往常一般的沉默性子,寒意在行路间逐渐消融下去,堵在天上的厚云依旧不愿意离去。他抬头看了看昏沉的天,那是陇西冬日极少能看见的蔚色,他想,这也是他近年遇到过的冬天的第一场雨。
这样的雨完全洗刷掉了他们来时的踪迹,即使李河并不敢回头确认什么。他不得不往前走,往前走,远离营帐的灰烬和埋葬在火里的被烧成灰的白骨,远离横陈于地的死人,远离滚落在地的战鼓和号角。
甲胄和麻衣都贴着肩膀上崩裂的伤口来回滑动,李河咬破自己的下唇尝到铁锈的腥味,这样的疼痛迟早会让他脱力。他像安慰蒋二那样在心里安慰自己,等跨过面前的这座山,就能再次见到老伯和幺儿,就能找到好好睡觉的地方,就能生火烤干身上的湿衣。
这样的安慰多少是有一些作用的,把他从昨夜的回忆中拉出来。李河拉着蒋二从山脚往上走,从陡峭的石壁跋涉而上。他没有再落到那个沙坑里,怎么也爬不出来。他也已经熬过了昨天那个又冷又湿的夜晚,再一次脱离了死亡的要挟。
就这样,他们极缓慢的走到了山顶,瘫坐在满是泥泞的石壁上,昨夜的雨水有的凝成了冰。李河搓着双手生出一点温热的感觉传递到被冻僵的脸上。天依旧那样昏沉着,不过他想,应该马上到了快天黑的时候。他确认他们走上这座山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后来者早已经超过他们从山顶走了下去。
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蒋二坐在李河对面的石头上,他把脸埋在双手间缓着,粗重的喘息变得微弱起来。歇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麻烦小兄弟继续带着我下山去吧,一路走到头再好好睡上一觉。”
李河抬头扫了一眼蒋二,他肩上的伤依旧疼痛得剧烈,想来蒋二的新伤只会比他严重上不少。但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反驳的打算。他捧了一手冰碴子洗脸,快要粘到一起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不过他想,他们还是会在天暗下去的时候睡在山里,只能尽量往下走。
他站起来扶过蒋二,下山的路更加湿滑了。李河折下了一根枯枝给蒋二当拐杖用,他们用比上山更慢的速度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下走。就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天色很快暗下去。他们身上谁也没有带火石,只能找个歇脚的地方靠着。
蒋二长叹了口气,憋住了紧接着想说的话。他知道这样的抱怨只会浪费仅存的力气,他只想现在赶快下山去,然后躺在地上闭眼睡觉。李河在心里随着他无声长叹着,山顶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野兽出没。身上的麻衣依旧半干半湿,但总比昨天那个夜晚要好得多。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随时要涌出脑海的故事。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越逃避的东西反而更加迅速的铺陈到他的面前。李河不得不睁开眼睛,天上的月亮依旧隐藏在云层里,只露了一条带光的边,不够照亮他们往下的山路。他就这样仰头盯着天上的月亮,今天露出的边是朝内弯的,李河算着大概的日子,或许这几天是十五的月圆。
行军的路上哪有时间去看月亮,就是在今晚,李河才有了大把的时间去盯流动的云和始终藏在云里的圆月。他欣赏着这轮圆月,象征着团圆的意味。他的思绪飘得更远了,去想阿娘每晚哄睡小妹时的歌谣,去想在河边嬉戏的阿弟,去想在年关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的阿爹。他伸手想要去碰那轮月,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河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安慰,明明团圆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是又莫名地,觉得在今夜得到了月亮的安慰。他仿佛能看到阿娘她们在向自己挥手,那首忘记曲调的歌谣要到他身边来了。
他就这样盯着月亮,直到眼睛被过道的寒风吹闭上。李河在这样不算安慰的想象里睡过去,肩上的疼痛被忘却掉了。疲倦让梦境无法完整地留存在这样的夜晚,只有风声默默地吹过,吹着冬日的寒凉,吹落今夜的梦和今夜的云。
那轮圆月不知何时完整露了出来,很快又被云层遮了完全。蒋二在看过完整的月圆之后也闭上眼,在梦里见到他的阿姊来。李河已经睡熟了,瑟缩着身子半靠在石壁上,顾不得身上沾满草屑和沙砾。
晨间的山风吹醒了他们,腹中难忍的饥饿叫醒了他们。李河也为自己折了拐杖,起身扶着蒋二的手臂。他们互相聊着,说起要不了半日,就能下山到村子里去。即使他们站在山顶靠下的位置只能看到零散的房屋,看不到升起的半缕炊烟,听不到任何一处远方的鸡鸣。他们还是这样想着,为自己往前走的时日找到了最近的目的地。
树枝插进未干的沙土里,他们避过不时从山顶滑落的碎石块。今日的云散了大半,太阳能够照着地上了。身上的麻衣也干透了,不过还是带着冬日的冰寒,伤口的疼痛也被这样的温度麻痹着。支撑他们往前走的,只有眼前的村落。
李河再次咬破下唇,之前没有好的伤口带来细微的麻痒,他和蒋二需要再走过半山腰这段荒草丛生的小路,就能一直顺利地往山脚走去了。他们分外小心着,拐杖一次比一次落得更小心,以迟缓的速度拨开挡路的荒草,往下去。
山脚的地方总是会有人过来的,于是山路也被走宽变得平坦一些了。蒋二用剩下的力气开口了,这两日的沉默几乎要憋坏了他,他笑出了声来,发自内心的喜悦,“小兄弟可是要到家了啊。”李河也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可以好好歇脚一阵了。”他们互相搀扶着,从山脚慢慢走下去,当然,带了马上要到达的急切。他们用上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很快便走到了村口。
村里是难得的死寂,李河先瞥了一眼村口的井,井口还有没被放下去打水的木桶。他浑身凉透了,缺了肉的死人就倒在井口,他松开手腕丢掉了一直倚靠的拐杖。他没有力气去想了,他这样想着,跪坐在村口,蒋二也同样蹲下来,缓着刚才看到的一幕。
黑色的鸦大摇大摆饱食着这些腐肉,地上的血块凝结了,混着冬日的霜和沙土连在一起。李河觉得自己的胸口堵了一口气,或许那是一块淤血,他几乎愣怔地保持跪坐的姿势。腰间配的弯刀在地上敲出浅浅的沟。
是谁来到了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死人,为什么没有人来处理?思绪并不会因为他的强迫而停止,那一定是一伙胡人,一伙他们没有遇到的胡人,或许就在他们离开村子的第二天,白天才会有人去井边打水。他们闯进了村子,抢走了各家各户的粮食,并且杀光了这里的人。
不会有第二种答案了,李河伏下身子,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额角出了新鲜的血,几日赶路的疲累,肩上疼痛不已的伤,和到达村口的喜悦全都凉透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正在流动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血肉了,而是冬天结冰的河,任北风穿堂过,空透地看着这一切,却不能无动于衷。
血块好像哽到了他的嗓子里,他起不来了。眼眶憋着久没有落下的泪。蒋二用刀赶走啄食尸体的老鸹,粗哑的鸟叫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响彻这个完全死寂的村子。眼里的水还是没有落下,他抬起头,眼睛平静地看着天上的太阳。李河开始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僵硬,从骨子里开始僵硬,他好像正在被鸟兽吃着露在外面的血肉,白骨也开始被太阳照到了。
这是大白天,冬日难得有暖阳的白天。他就这样跪在村口,肩上崩裂的伤口继续滴着没有凝结的血液,一滴一滴,沉默的血色滴在了那小一滩沙土上。很快被风吹干,像极了贵人的胭脂,而陇西惯常是见不到这样的胭脂的。
第十一章
李河察觉不到肩上的伤,也察觉不到开在地上的血,只有风吹透了他,而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蒋二也融入到这样的沉默里,等着李河缓过来。他依旧跪在那里,仰起来的头又重新低下去,他没有来打过几次井水,也不认得井边死着的人。他只是……只是什么,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呼出一口浊气,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哽在喉咙里的血块好像还没有消失,他拣回松开的树枝,哽着沙哑的嗓子发不出来声音,他想对蒋二说,跟着他。李河回头看了一眼蒋二,几次张开的口都没能发出他预料的声音。于是他知趣地恢复了往常一般的沉默,即使这沉默跟往常也相差甚远。他在村道里走着,这里再也不会有零散的炊烟升起,也不会有黎明时分的鸡鸣。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离开了多久呢,分明他好像昨日才从这里离开,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年。躺在村道和屋门口的尸体比比皆是,偶尔有一两具是胡人的。他们手上的弯刀沾了厚厚的一层血,他们倒是闭上了眼睛。但大部分村里的人,眼睛还睁开着,直直看向天,直到被鸟雀啄空脸上的肉。
李河就这样走着,也不管蒋二有没有跟上了。他迈出一步又一步,寒风吹进他的血肉里,太阳的温度在此刻变得越来越冷,照下来的光刺痛着他的眼睛,风干眼角未落的泪。他忽然又走得极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气,去按照记忆里的路,找到老伯的家里。
他找到老伯了,就躺在草帘下面,从胸口涌出来的血一直流到屋檐外的地方。草帘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幺儿呢,就那样躺在床上,身上的草席被血染红,又变成如今的黑色。李河就这样愣怔地看着他才辞别没有几日的故人,他们应当算得上是自己的故人。
他还能记得,这样的清晨,历来是老伯先在鸡鸣声中醒来,拖着不便的腿脚开始剧烈的咳嗽。然后去生火熬菜汤,幺儿会多睡一会儿,直到热气飘进屋子里才会吵吵闹闹地下地。鸟雀还没有飞到这里,冬日的寒风吹尽了血留下的腥味儿。
李河想,他们就这样保持着生前的样子,好像并没有死去。他又握紧了拳,闭上眼去想他们的确是死了。老伯不会再拖着腿脚在傍晚的时候和幺儿一起去井边打水,也不会再在这样的清晨背着背篓去城里的铺子卖晒干的草药。幺儿不会再在清晨起来进山去替老伯摘草药,也不会在老伯咳嗽的时候轻轻替他拍着背。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来年的粮税了,也不用再担心岁末大寒的温饱了。
他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蒋兄找找有没有柴火,先生火吧。”而后开始弯下腰咳嗽,想要咳出哽在喉咙和胸口的那滩淤血,又或许根本不存在着。那只是一股郁结之气,就这样直接闷在他的心里,无从得以开解。
李河从草屋里找出幺儿采药用的锄头,就地挖开坚硬的沙土。他用凭空而来的力气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在地上开始刨出浅浅的坑。他依旧像往常一般沉默着,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曾经劝老伯,陇西的冬天太冷了,有机会的话可以领着幺儿去南边看看。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就这样死去了。凝结的血铺在自己面前,他有些握不住锄头了,于是跪在地上,用手抠挖着坑里的碎石和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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