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把坑挖得足够深,才不会有野兽把尸首重新刨出来吃掉上面的腐肉。他忽然又想到梦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沙坑了,那样的沙坑就很好,足够老伯和幺儿生活,在地下享受久久的安眠。掌心被碎石划出血来,他就这样继续往下挖着。
蒋二抱着一捆枯草找火石点燃了火,他接受着李河此刻的沉默,并且认为不该被任何事物打扰。他想,能给李河草药用的邻里,转眼就躺在了地上,李河做什么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微弱的火苗窜着,冬日里的暖阳也失却了它原本的温度。黑烟从草堆里升了上去,他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观看旁人的悲痛。这样的悲痛他在这几年里看了太多遍,只会历久弥新,越来越觉得和自己分不开关系。
李河捂上疼痛的胸口,重新拿起锄头开始往下挖。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个不成形的坑才被挖宽挖深了些许。他把弯刀插进地里,支撑自己站起来,站起来,抱住已经被冻得发硬的尸体,安放在那个新挖的坑里。
他看到老伯和幺儿就这样躺在一起,他没去动幺儿身上的草席。李河就这样看着,跪在坑旁,用掌心捧过挖出来的土一抔一抔[1]洒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的血被沙土盖住了,仿佛就只是睡着了一样,在某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就会再次醒来。他们的面容被沙土盖住了,李河又觉得自己实在离开离开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样子,即使现在他们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们被沙土盖住了,李河把弯刀拔出来,压在高出地面的一截沙土上,压实过去,就不会被野兽刨出来了。
他只能用旁边的石头堆在一起,当作为他们立下的墓碑。李河跪下来,或者说就这样倒在地上,额头挨着沙土,闭上眼缓和流不出泪的疼痛。他彻底没有了力气,没有力气告诉自己往前走,也没有力气去处理自己全身的疼痛,他应该是没有资格去问为什么的。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一个合适的答案,人都是会死的,在每时每刻,在烽火狼烟的大漠,在荒无人烟的陇西。
他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耳边嗡鸣着大脑的疼痛,他听不清小河流动的声音,他听不清故人的声音。老伯和幺儿就像他的阿娘,阿爹,小妹,阿弟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失去了声音和面容。只会在某一天的梦境里活过来,指给他看回家的路,可是,他还有哪里能回去呢?
李河用这样的疑问叫醒自己,踉跄着找出老伯晒在屋里干枯的草药。那就像是杂草堆在屋里的角落,所以那些胡人不会拿走这些。找出了锅碗架在火上煮进能喝的部分,他实在不懂什么药理,只能像熬杂草一样熬进老伯会丢进去煮的草药。
“小兄弟啊……”蒋二将节哀两个字说出来,以无声的样子说出来。把熬得发黑的菜水放在李河面前,不去想李河满是鲜血和沙砾的双手,不去想那双沉默的眼睛,也不去想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他沉默着,不去问不去答,就这样等李河自己缓过来。他知道的,李河不得不缓过来。
李河用手端起那沉重的碗,发苦的热汤灌进他的嗓子里。这样的热流要把他整个人烫伤了,他空荡的血肉被流动的苦和流动的热重新糊起来。腹中的饥饿,肩膀崩裂的伤口和双手的刺痛叫不醒他,李河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但他茫然地盯着地,这个村子变得空荡起来,或许很多年后,再有人回来的时候会发现裸露的白骨和覆盖在上面的沙土碎石。
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他明明知道,自己这是打了败仗才有机会走回到这里。他也明明知道,从这个村子里出去的人也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战场上。可能连完整的尸首都保存不下来,手里的刀剑会被夺走,身上的甲胄会被脱下来,火可能烧黑他们的皮肉,雨可能淹没他们的样子。飞鸟会吃掉他们身上能吃的腐肉,骨头也会被野兽拖走啃食。
他们终究埋不到一起,也终究不会有人去埋葬。李河承认着这一点,他没有机会去埋葬那个沙场上死去的人,也没有力气埋葬这个村子里其他死在胡人刀下的人。他喝空了碗里的汤水,端着碗去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死寂。
入了夜的云似乎专门避开了今晚的月亮,连月光都不再吝啬地照满整个村子,是李河抬头就能看到的月圆。蒋二就这样躺在地上睡了过去,他们已经走了很久的路,体力早就已经透支过头。李河仍旧睁着眼睛,堵在胸口的东西似乎越来越膨大了。他看不明白这样的夜,看不明白这样的月圆。
这样的月圆,为什么不会团圆呢?这样的月圆为什么唯独出现在这样的夜里?李河把头埋在臂弯里,用沙哑的嗓子无声地笑出来。他在嘲笑自己看不透这一切,也不能不接受这不愿意的一切。他的确是无能为力的,他想用仇恨说服自己,但是他该去恨谁呢?去恨那些屠杀百姓的胡人吗?又怎么能保证死在他们刀剑之下的胡人不是这样的村民呢?他想用遗憾说服自己,但是老伯和幺儿又不能算他的故人,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有着一月相处,他用自己还了恩情,一份成全他们的恩情和要挟。他想用以后说服自己,但是他看不清归乡的路了,也很难再看清要走上这条路的自己。
他该如何说服自己呢?
[1]一捧土,不过更耳熟的应该是骆宾王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第十二章
李河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也不得不接受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的结果。月光依旧洒满在村落,屋檐和他抬头就能看到的土堆上。他只知道躺在那里的人永远不会再有醒来的时候,他只知道他再也见不到这个村子里的活人,他只知道堵在胸口的那块东西不会有消失的时候。
他在满月的夜里感受到巨大的恐惧,陇西的风是那样冷,他的血肉要被冻成坚厚的冰,失去流动的声音。从前打了胜仗的安宁都是虚假的遮盖,用喜悦和庆幸遮盖住了死在荒野里的每一个人,遮盖住了身上疼痛难忍的伤,遮盖住了他们的恐惧。战场上的人死在刀剑之下,他们所挂念的人,所挂念的家也毁在同样的刀剑之下。
李河想,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不打仗,就不会频繁地征收那么苛刻的粮税,不打仗,阿爹就不会一去再也不回来,不打仗,他就可以不用承受沉默之下的痛苦和血淋淋的生死相隔。事到如今,他已经回不去了,他已经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和胡人打仗,他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这些想象已经离他远去了,在梦里也不可能抓住了。
他伸出手来,摇曳的火光照出脏污的掌心,李河的视线就这样落在上面,一遍遍品味这个夜晚所带来的恐惧和茫然。他需要面对这样的恐惧,从此和这种恐惧作伴,日夜没有休息的时候。他虚握过拳,好像还在刨着坑里的土,好像还跪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埋掉最后与他有关的故人。
但他又确确实实什么都抓不住。黑红色的血带着腥味吸引路过的鸟兽,吞食那些死去的人。鸟兽好像也是无辜的,为了活下去苦苦寻找能吃的腐肉。陇西的沙土下埋了他自己一个人数不清的死人,除了那一本本计数的户籍册,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们了。即使是自己,有朝一日再次走过那些荒地的时候,或许已经记不清在那里他们打过的是胜仗还是败仗,埋着的是什么时候死去的人。
他被这样的恐惧吓怕了,浑身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为生存讨食的鸟兽,它们至少还分得清饥饱和疼痛,它们至少是为着自己去奔波劳碌,它们至少不会死在刀剑之下。可是杀人的刀剑是他们自己所造的,并且自己也很难松开那只拿剑拿刀的手了。他摇着头,想要把自己从这样的想法里救出去。
生死由天是命也,这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说法。这里的天是什么呢,是盖在他们头上或阴或晴的天吗,是高悬在他们头顶或圆或缺的月吗,是压在他们身上或明或暗的日子吗?是啊,是啊,他停下了动作,茫然地抬头再看一眼那照着他的圆月,那暗下来他永远也碰不到的天。他找到了,他把自己救出去了,是命啊,都是命啊。
是命啊,无缘无故的胜仗是因为命,胡人的夜袭和败仗是因为命,老伯和幺儿的死是因为命,他自己一个人活下来也是因为命,他们的死是因为他们的命,胡人的死是因为胡人的命,如果有一日,头顶的天塌下来,砸死了生活在这样的天底下的所有人,也都是因为命啊。
他下意识去摸着扔在自己脚边的刀,指肚从弯刀的柄一直画到刀刃的尖儿上,新涌出来的血是流动的,他把血抹在地上,被地上的碎石磨疼着。他重复着刚才想到的事实,重复着那么多人的命,而后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自己的命也是如此。
在自己的命里,现在还不到被杀死的时候,但是应该也不会太远了,不会远到他忘记说服自己的东西是命。因为在他的命里,阿爹阿娘他们去得很早,老伯和幺儿也已经死了,下一次会轮到谁呢。
他尝遍命的苦,尝尽死的痛,到头来清醒了,他过的,是自己的日子,也是自己的命啊。
李河躺倒下来,背贴着沙土。他把所面对的巨大的恐惧也归结在他的命里,然后告诉自己,没有死在刀剑之下,那就是命要让他继续走下去。走下去,去往玉门,去到他这辈子也没有走到过的地方去,去继续打仗,打胜仗或者是打败仗,走下去,一直到他终于能够休息的时候。
他不知道命给他安排的死亡有多远,他实在怨恨极了自己,也怨恨极了他不得不接受的命。但他又觉得应该把自己排在第一怨恨的地位上,因为他所接受的命解释了他现在所能遇到的一切事情,也解释了他想不明白的安宁和逃不开的恐惧。他就得深信自己的命,也深信命安排给他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将来要遇到的一切。
他终于能够睡过去了,又或者说是累晕过去。忽视掉身上伤口的疼痛,忽视掉地面的冷硬,忽视掉还待在他身旁的蒋二,就这样在这样的月圆下,睡过去,晕过去。好在这样的他是不会再做梦的,也暂时能在睡过去的黑暗里逃避开他所劳累的一切,所忧心的一切和所认命的一切。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就会走向命给他安排的明天去。
李河醒过来了,被全身的疼痛叫醒过来,被吹在身上生冷的风叫醒过来,被所谓的命叫醒过来。他起身喝过蒋二熬好的汤水,把堵在胸口的东西暂时融化掉,融化在他的血肉里。他保持着原来的沉默,也恢复到原来的沉默。他将屋子里的草药分拣出来,交给蒋二可以敷在伤口的部分,剩下的被他用之前那块小小的麻布重新包起来塞到怀里。
他轻快地想,还好蒋二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沉默地做着一切。他跪在土堆前,俯下身子,同样三响而终,辞别死在他命里的人。李河把拐杖捡起来,系紧了身上破烂的甲胄。他和之前一样,扶着蒋二,“我们往玉门走吧,蒋兄。”开口说了这几天的第一句话,从疼痛出血的嗓子里挤出来的第一句话。
蒋二点了点头,搭上李河的肩膀,为他指着去玉门的路,然后维持着李河想要的沉默。李河顺着他指的方向,又或者是命给他们指出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地上的白霜留下他们的脚印,初升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风从他们的身后吹过,吹着巨石像极了哭号的声音,响在整个陇西的荒地上。
他们从村落走出来,路过整个村落的死人,只是更加沉默地走过去,走向他们要走的路。他们翻过新的一座山,互相搀扶着,绝口不提浑身的劳累和愈发疼痛的伤口。他们度过新的一夜,在山顶上看着从圆慢慢变缺的月,最后那月又被冬日夜里极厚的云遮住了面目。没有月光洒下来,他们就这样躺在山顶上,在冬夜里睡死过去,这样的寒冷冻不死他们,这样的疼痛只会让他们在几个时辰后重新醒过来。
他们在早晨醒过来,用手拨掉落在他们甲胄上的霜,重新拿起拐杖,从山顶往下走。直到走到山脚下,用零碎的火石升起火来烧干草药和旁边的荒草填进肚子里面。又在山脚下睡过去一夜,今夜的月亮变得更弯,缺得角也更多了些。
李河感觉自己好一些了,他醒得比平时更早了一些,嚼碎草药去敷自己身上细碎的伤口。他好像没在那场败仗里受严重的伤,崩裂的肩膀上的伤口也重新结痂,发痒的新肉长出来让他很难再睡过去。他丢掉了自己用的拐杖,扶着蒋二继续往西走,他听蒋二说,胡人的马队从玉门到他家里只需要两天两夜,至于他们两个,翻过了这座山,再连续走上一天一夜就能到玉门了。
这是他们打破沉默所进行的第一次交谈,之后蒋二的话逐渐变多起来,慢慢恢复以前和李河说话的感觉。他们互相知道自己所不该向旁人提起的事情,也知道自己所不能从旁人那里寻求解决的问题,他们避重就轻地互相安慰着,搀扶着,走过满是荒草的高地。
荒地上的草长得足人高,躺在里面的死人也几乎只剩下嶙峋的白骨,他们避开可能接近死人的路,白天看着太阳往反方向去走,夜里随着星的指向往西去。直到他们看见了准备往玉门去进城做买卖的人。
李河坐在一旁,等着蒋二去和那些人攀谈问路。他重新拆开麻布里抱着的干枯的药草,又重新折得整齐包起来塞回自己的怀里,那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也是李河所拥有的唯一能证明自己有这样一段过去的东西了。
李河就这样跟着蒋二,按着他所问出来的路往玉门去。他和蒋二坐在枯树下歇息,用荒草擦过身上的甲胄和戴在腰间的弯刀。李河抬头往远看,能看到远处高耸连绵的山,也看到好像离他们不远的城,一个他从来没有来到过的地方,一个他即将要到达的地方,一个命所指示他的地方。
第十三章
陇西的风吹起遍地的黄沙,李河抬头继续看着他们将要走向的地方,黄土砌起的城墙在视线里变得隐约,它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巍峨,但看起来是那样难以接近,玉门关三个字勾勒在石碑上逐渐清晰,这就是他们即将走进的地方。一个道听途说里曾经繁华的关隘,一个在脑海里不断想象的形象,一个或许即将带来更多死亡的地方。
他扶起蒋二来,从枯树下站起继续他们的行程。满地的荒芜里终有狼烟不断燃起,满是死人的陇西也终有城池坚立。他在漫长的行路里感到了一些放松,或许是因为看到来往的零散商队进进出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终于能停下来好好在营帐里歇上一晚。
李河想,重新进入编队之后总会有人指示他们每天需要做什么事,守城,值夜,或者是打仗。跟着他们一起接受以后的安排,他就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把自己藏进恐惧找不到的地方,哪怕只是缓兵之计,他也不愿意枯坐到深夜一直到不得不入眠的时候。
他可以藏在他们中间,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沉默来。不会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他也只需要告诉他们自己是打了败仗一路逃到玉门关来的就可以。他就可以这样不去反复诉说胡人的夜袭,不去反复再想三响终了后的生死别离,不去反复叹息那个夜晚浑圆的明月。
他把还需要用到的那部分草药分给了蒋二,一步一步往玉门走去。他们离蜿蜒的城墙更近了,可以看到上面驻守的士兵,也可以看到直上天空的狼烟,旁边的落日已经挨近了城墙,要慢慢地消失在他们眼前。
蒋二的伤从内里也开始长全了,他带着沉默的李河走进关隘里,开口接受盘问和缉查。辗转两三年,蒋二已经熟悉了这样的交谈,按着他的豪爽性子咒骂着害他们一路如此的胡人,毫不费力地混在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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