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扶着剑柄支撑起脱力的身体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打胜仗,第一次在战后听到来自自己队伍的欢呼声,还有再次响起而长久不停的鼓声,他被搀扶起来,找了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李河手里仍旧握着那柄长剑,看能活动的人拖拽满地的尸体,沙地会更容易挖坑,容易挖成浅的大坑。他们就把死人扔进坑里,偶尔拖拽起满身是血的尸身也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
他们重新填满了沙坑,又继续去捡拾荒地里还能继续用的兵甲。马匹倒在远处,在荒地的这边很容易瞧见,李河盯着这幅景象,恍然这好像自己是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从生死中活下来,即使代价是难忍的疼痛和快要握不住兵器的手。
第六章
染血的黄沙沉在地上,北风吹不起来凝结的沙砾。倒下的战马发出哀怨的低鸣声,任由弯刀刺下结束满身的痛苦。挖出来的沙坑被填满了,剩下的尸身横在荒地上,周围没有被压弯的几根荒草随风摆着。
李河短暂地闭上眼睛,他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不会为胜利感到劫后余生的狂热欣喜。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响亮,混着对胡人的咒骂和更远大的畅想。他想,这或许是一种生疏,因为他在此之前,连一年的战场都没有上满,每一次打完仗都是昼夜不休的逃亡和疼痛。每当那样的夜晚,陇西再豪放的歌谣都是悲音,不熄的火苗被风吹得漂泊,夜是这样长,足够他做很多很多的梦。
那些即使在鸡鸣之后醒过来许久也不会遗忘任何细节的梦,这一次和梦里就完全不一样了。打胜仗啊,他后知后觉出这是第一次不需要逃跑的战场。他现在可以下去同他们一起挑选更趁手的兵器和更完整的甲胄。这就是一种陌生的感觉而已吧,他似乎为现在的感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答案,于是他又睁开眼睛。
李河松开了握住长剑的双手,瘫坐在地上等其他人打扫完战场。肩膀上的血应该是止住了,拔箭的事情要回营帐去找大夫排队,他想一会儿可以自己来处理伤口。伤兵会被大夫单独堆在一个营帐里,在整夜的痛呼中是很难入睡的。
李河抬起另外一只手,去生疏地解开重新系紧的臂甲,他好像在之前的匆忙中系成了死结,于是只能用手边可以捡到的碎石锋利的一侧割破系绳。指腹摸上浸满血的麻衣,再继续往疼痛的中心去,不算长的伤口被羽箭堵了个结实,往上能碰到粗糙的木刺。
身上的血好像平静下去了,漫长的疼痛接踵而至,拉扯着周围的皮肉。李河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势,他想羽箭一定插到肩膀很深的地方,不然怎么连血都这么快凝结住了呢?长剑倒在腿旁边,由人顺手帮他砍掉羽箭的上半截,他被人搀扶起来继续往东走到下一个能扎营帐的平地去。
走动间肩上的伤口继续崩裂,血流到他的手上,李河由人扶着跟上前面队伍的脚步,后面是走得更慢的伤兵,现在没有空余的人手去抬伤势过重的人。他们被落在后面,无论跟不跟得上,都依旧要靠自己过活。
刚入冬的温度还没有降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太阳的光照下来,行路的时候还能出一身薄汗。鲜血的味道也逐渐蔓延开来,当然这是他们再挑剔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被浸透的麻衣又吹干了,贴在身上,带血的部分开始变得僵硬。
直到李河觉得自己的箭伤已经完全失去疼痛的感觉时,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日头还没有落山,这片荒地有着驻扎的痕迹。人去营空,没有人会计较这些人都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他们重新搭好营帐,收缴的兵器甲胄先是被一一清点计算。唯有的几匹马由马倌领着找干草嚼,将领们开酒言欢。营地里又喧哗起来,继续发泄他们还未发泄完的豪情。李河坐在背对营帐的位置,军医那顶帐篷已经堵满了伤兵,有断手断脚的,或是被开肠破肚的,既有拉长的痛吟也有一言不发的沉默。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只有伤口和疼痛具象地昭示这是一场仗后的结果,也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结果。蒋二瘸着条腿走到李河身边坐下,“小兄弟怎么不去排队抢个位置,你是不知道吧,去晚了军医那里也就没有药可以用了,只能自己拿布勒紧了伤硬撑过去。”他才去慢悠悠解身上的甲胄,上面血迹斑斑倒是很难看出原本的颜色。
李河也松了甲胄的系带,“现在去怕也排不上位置,蒋兄怎么不先去?”他转头去看插进肩膀的羽箭,老伯送出的草药应该足够用了,“小伤小伤,一时失手腿上被砍倒在地的胡人冷不丁捅了一刀,还好躲得够快,现在连血都不流了。”蒋二摆了摆手,“倒是小兄弟肩上的箭伤严重许多,不敷药怕是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太多。”
李河摸到腰间塞着的一小包草药,“当时征粮邻里的老伯看我可怜送了我些干药草,要麻烦蒋兄帮我拔箭,等我分拣好种类也有蒋兄的份儿。”他拆开层层裹着的麻布,按照从前幺儿和老伯教他的药理分拣出止血生肌的药和合适的份量。
“那就谢过小兄弟和老伯了,小兄弟先紧着自己来,我这伤啊——不妨事,歇过今夜之后明早就能走道了。”蒋二拍了拍李河没受伤的那侧肩膀,“不过我只见过别人拔箭,自己是头一次,小兄弟多担待。”
李河侧过身子,咬过手掌任由蒋二去拔插进自己肩膀的半截羽箭。痛呼被咽了进去,牙关闭得死紧,掌侧被咬出了血,铁锈的腥甜味弥漫开来。他感觉伤口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箭矢倒刮过血肉将伤口拉扯得面积更大。
他伸手把草药慢慢撕碎洒在还算干净的麻布上,交给蒋二替自己缠紧肩膀上的伤。“还好胡人没学到咱们往箭上抹毒的法子,不过小兄弟你最近可要好好躺着休息,这血淌得快成小河了。”
李河轻应了一声,涌出的血也很快浸湿了麻布。连带草药一同缠紧的麻布固定住了肩膀的活动空间,他静静地等这阵剧痛过去。疲倦早就被疼痛抛在后面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异常地清醒,于是伸出手去摸刚拔出来的半截羽箭。箭矢的前端血肉模糊,木刺上也染了血,原来自己就是被这样的铁器所伤。
“腿上的伤蒋兄要自己来处理了,把这些药捣烂敷在伤口上就好,不放心的话,可以等几日后去找军医再看看。”他把剩余的草药分给蒋二一些,又沉默下来,当然,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可以用来说话。
“我还能不放心小兄弟?小兄弟说能用那就能用。”蒋二嚼碎这些草药转而敷在自己腿肚上,“够苦,是好药,一股子大夫身上的苦药味儿。”
李河跟着笑了下,后靠在枯树旁。伤兵仍旧在营帐处排着长队,偶尔有倒下的被人群横着抬进去,从营帐里横着抬出来的也不在少数。他闭上眼睛去计算草药的用量,勉强能敷上三五日止血清疮。
老鸹从尸首旁叼了碎肉归巢,低哑的叫声隐进暗沉的月色下。营帐里燃起了火驱寒,打胜了仗,今日的饷粮自然丰盛许多。胡人战死的马被切成大块分了肉,稀粥熬进更多米面不用拿野菜兑水。马肉被火炙烤出香来,他们索性拿短刀剜了肉逐人分食。
李河也分得一块,就着稀粥享用一年里难得的荤腥和饱饭。带酸的瘦肉难嚼[1]也延长了享受的时间,热汤烤肉入肚很难不痛快。他想了想,这也是他第一次分到这么大块的肉啃食。打胜仗原来就是这样的,虽然有数不清的伤兵和疼痛,但也有热汤和荤腥。有些汉子已经在畅想再烹酒一坛,好不痛快。
打胜仗和畅想似乎开始有那么一丝联系起来,即使血河横流,躺在荒地的死人被飞鸟走兽啃得只剩下白骨,但的确算得上军功一件,能吃到过年时都吃不了这么大块的肉,能在温暖的营帐里聚谈以后的日子。又或许,打多了胜仗,仗就算快打完了。以后都能过上比之前更好的日子,一日三食得饱,家中妻小皆安。只有生之忧苦,而无刀兵相接之惨状。
李河放下碗缓着肩膀上的疼,他换了班,左右肩上疼痛难缓,索性今夜值夜一晚。他吃完了肉粥提前走出去到营帐外坐下。夜里值守普通营帐没有太多规矩,营帐映出火光和人影憧憧。残余的肉香一直没有飘散完,仿佛还能飘到很远的荒处。
今夜的风带了初冬的寒意,李河裹紧了甲胄更靠近营帐一些。他们坐在里面继续说着话,从打胜仗的畅想说到战场上杀敌的种种,以前败仗的时候,说起战场就都是死人和身上每一处伤的来历。如今打了胜仗,竟也有能吹嘘自己力大如牛连砍数十人的丰功伟绩,再比如死里逃生和完好无伤的庆幸。
就好像他们已经打退了一路上的胡人,一直走到玉门去,再有几夜便能回乡了。生者在如此场合下也不再谈及今日荒地上的死者了,哪怕是他们的兄弟,乡党和睦友。可能只有在梦中才会惊醒这些事情,而现在欢喜冲昏了他们的头脑。
今夜的火比以往烧得更旺,李河静静地听着他们壮如洪钟的声音。北地的歌谣响起,融进了满腔的豪情和战意,他突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应该完全的沉浸其中享受胜仗的喜悦,应该回味肉的鲜香,腹中得饱的满足和活着的庆幸来。就该如此,今天是战胜胡人的一天,也是终有美梦的一天,其他的事情都或许不重要了。
[1]古代除了极端情况下一般不吃马肉。插播一句,似乎马肉没有驴肉香但是慢炖去酸后还是优质蛋白并且红肉,现在欧洲那边会有国家吃。
第七章
夜色渐深,李河听到营帐里的声音变小许多。风吹过帷布呜咽作响,能看到火舌的影子静静流淌着些许光亮。他逐渐开始感到一种安宁,这似乎又不该是一种安宁。打胜仗的安慰是立竿见影的,他们说到半夜的喜悦更深刻地感染着彼此。活下去好像不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奢望,而是切实可行的。只要一直打下去,一直打胜仗,大多数问题好像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李河理解了这种安宁,所以脑海里所一直思考的事情从活下去变成了一直打赢下去,这样活着就是安宁的。一直打赢下去,有朝一日可以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中的刀剑上。即使满身是血,那都是打胜仗的必经之路。只要自己活下去,便能享受到打了胜仗的待遇,又或者说是活着的待遇。
他又有些想不明白的疑惑,他不知道这种安宁从什么地方而来。他依旧会想念一个虚无缥缈的家,一个除了他一无所有的家和一条永远流动的小河。可是他离这些还有一段距离,打胜仗就能完全解决这一切吗?他不知道,但是他们都默认了这一点,饥饿会得到解决,嫁娶会得到解决,徭役会得到解决。
李河又继续往下琢磨,没读过书确实是件很吃亏的事情,他不知道军功是怎么算的,也不知道他们离玉门关还有多远的路,不知道要走多久的路才能达到他所想的那个以后。肩膀上的箭伤开始疼得剧烈,大概是被寒风刮到的缘故,他侧了侧身子将那边肩膀贴在挨近营帐那侧。
疼痛打断了他本就想不出来什么东西的思考,他站起来看了看四周,也就只有从营帐透出来的光。
现在刚开始入冬,陇西的夜却过分安静了。风制造出来的声响大同小异,一弯薄薄的月躲在厚重的云层里。李河重新坐下来,看到同样值夜的人不住点着头昏昏欲睡。反正他是睡不着的,稍微一动肩膀就泛起一阵阵的疼。他把包着的那团草药取出来,重新理好折整齐了麻布再度包起来算作打磨时间。
李河就着这点光亮放空了自己,他去盯那根追逐北风的迟迟未倒的荒草。欢喜也好,安宁也好,他打算不去想自己想不透的东西了,至少感觉是真实的,是一种能影响到以后和梦境的真实。他想,他会有时间睡上长长的一觉,然后做一场好梦。
李河和别人换了班,重新钻进营帐内。火舌撩得不高,天刚蒙蒙亮,他在营帐内找了个靠边的空地侧躺下来闭上眼睛,另只手虚护过肩膀迎接长久疲累后的睡意。纷杂的思绪埋藏起来,他要开始享受这种短暂而莫名的安宁。
他已经习惯了肩膀的疼痛,深沉的睡意一齐涌来。起夜的声音零零散散,李河在这种安宁中沉睡下去。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梦到万箭齐发的城池,梦到一条从北地奔流而过的大江,梦到他曾经见到过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关联的情况下在梦中交织成一个相识的网。拥抱过他,又好像困住了他,草药的苦香隐隐约约,他梦到陇西干旱的夏。几近干涸的水里泡着横躺的死鱼,金黄的麦耷拉下去,高亢的号子声响了起来。
菜水的热气飘满营帐,李河从短暂的沉睡里醒了过来。他没忘掉梦里的事物,串联一切的逻辑却记不清楚了。他想不明白这种安宁,却也接受了这种安宁。梦里的江依旧汹涌向东,城池巍峨静寂,他见到过的所有人都在梦里,从这边走来,走向另外一边,来来往往,没有躺下的。
伙食又恢复了平日里行军时的规格,野菜被熬得稀烂,缺角的碗盛满了水。李河没动这边的肩膀,用一只手慢慢端着碗喝进去。 过了一夜肩膀上的伤口疼得没有那么剧烈了,今日还要再往东去,再往东走上一百里之后,就要掉头走回来,一直走到玉门关去。
蒋二端着碗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小兄弟一会儿搭把手互相扶一下?一个伤胳膊一个伤腿的搭一起好走路。”李河点了下头,继续喝着剩下的半碗汤水,柴火被他们用沙埋灭了,营帐快要被收起来了。他喝完了菜水,重新和蒋二分了草药互相帮忙上了药,麻布有些不够用了,李河今天只截了很短的一截,再从甲胄的系带拽下来一小截麻绳裹住了肩膀上的伤口绑紧。他起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过蒋二跟上队列。
今天的云比昨天厚重许多,阴沉沉的天助长了肆虐的风。他们一路走来,荒草被吹折了腰,断石遍布着,沙砾总是容易迷进眼睛里。李河和蒋二落在了队列偏后的位置,再后面一点的伤兵大多都是断臂伤重,但勉强能跟上队伍走过来。白天他们通常是不说话的,一连要一直走上几十里地,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他们没再遇到胡人。偶尔能看到一些被丢弃的盔甲或是倒在地里的死人,旁边有黑色的鸦大快朵颐,时不时发出粗哑的叫声。
今天的行路依旧沉默,但李河觉得他们之间还保有安宁的氛围。感觉脚程都比往常快上不少,刀剑挂在腰间随着走动叮当作响。他们开始渴望下一场战场,渴望从这茫茫无人的荒地走出去,渴望有什么东西一举打破这种有时候令人无所适从的沉默。
他们也渴望下一次胜仗,打了胜仗就算离军功更近一步,在他们士气还没有回落下来的时候,理应有下一场胜仗继续鼓舞他们往前走。走回到玉门关去,刀剑需要鲜血洗干净凝结的血污,甲胄也需要下一次剧烈的活动和穿刺。
但一整天的赶路都一无所获,他们只是继续沉默的走着。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重新搭建好临时的营帐,火又被生起来,这片荒地里的枯草树枝不算得上多,火苗也显得更小一些。好在有胜仗的影响在,他们继续还有闲话可说。这个晚上更热闹一点,他们开始讲自己家里的事,或是讲跟发妻的故事,或是讲不成器的儿子,还有讲跟自己矛盾连连的邻里。
李河依旧找了个偏僻的位置远离他们的话题,他自己没有什么话可以讲,在人群中被突然问到会引发突然的沉默和大家的注目。蒋二依旧在人群的中心打着招呼,李河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在讲小时候家里做胡人的生意,讲自己见到过的稀奇的玩意儿,也在讲家道中落后的事情。他讲到自己的阿姊,接受他们的打趣,反复强调着要给阿姊找个好人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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