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睡过这夜,等着月亮重新缺口,也跟看殿中的良人一直等着,等着那位陛下有一天能走进来。
老天或许偶尔也会睁眼看看,李福全这天夜里在殿外掌灯的时候就先听到了声响,愣了一瞬之后才通报过侍女让良人准备好侍候皇帝,那位陛下就快要过来了。
他依旧在殿外掌着灯,顺势理好自己的腰封和衣袍,见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才放心下来,毕竟若是惹了那位不高兴,自己可是要被砍头的。
第八章
李福全弓着身将手里提着的灯拿稳了,捏过轻微发抖的指尖呼了一口气,听到一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视线先瞟到的就是玄色的衣摆,上面由彩线绘绣出龙身正往下没入。他喏声后才说出那句恭迎陛下亲至。当然皇帝一般是不在意他们这种人的,等到那股肃穆的熏香味散去的时候,他才起身将手里的油灯提得更高一些。
皇帝后面缀着提灯的常侍,李福全看着他们走进殿内,随即里面就亮起了全部的灯,比平常更通明一些。按照那位良人的吩咐,今天皇帝在他便不能早早回去歇息,要在殿外守夜。
李福全挪了位置,尽量避开往脸上直吹的冷风,刚入冬的长安比他们村子还要冷上许多。他合袖遮住了半边手,继续拎着那盏油灯。从殿中传来的琴音到他耳边时已经几乎不可闻了,只剩下个别几个音唱着殿中的靡靡。
自己侍候的那位良人今夜之后应该还会得到重赏吧,他这样猜测着,不知道那位陛下这次会赏些什么,总不会还是那透绿的玉镯。若是良人高兴,自己也能额外得些赏赐。
想到此处,李福全伸手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子,怎么算两个月的数目都不多不少。夜渐渐深了,抬头往上看的时候月终于被云遮了大半,实在看不出来是圆是缺。
殿中的灯又忽而熄了大半,其中声响也隐约能传过来。李福全站得更远了一点,和那株腊梅待在一起,才让耳边清静下来。
关于皇帝的事情之前先生只教过他们四个字,勿听勿看。他换了手提灯,将冻僵的指尖缩回袖子里恢复一些温度,萧瑟的风吹到枝桠的空处,发出悉窣的声音。
冬天的宫里好冷啊,李福全听着这些声响,又不能放任自己睡过去。他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变成白雾,视线往殿内瞧的时候透过屏风能看到交缠的人影,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偏头继续看着自己身边的树。
不知道皇帝赏的这株树有什么好看,又低又矮,每日浇水都能看到叶子一天比一天落下得更多。但它也是皇帝赏的树,需要自己每天照看着。
他摸上干枯的树皮,小声说着,熬吧,至少熬过这个冬天,到了春天回暖的时候就有好日子过了。自己也不用天天担心它枯死在这里了,一旦枯死在自己手里,至少也得狠挨一顿棍棒吧。
殿中的声响也逐渐停了下来,李福全回到殿外继续提着灯,天上的云越聚越多,已经快要把月遮全乎了。皇帝好像只在殿中宿了一两个时辰,在他快要冻昏过去之前便穿戴好带着一行人出了殿门。
他依旧低头行礼恭送这位陛下,视线盯着地面和摇动的那抹玄色的衣摆,直到看他们走远之后才回到自己榻上躺了下来。
天倒是已经亮了,日头从窗子外洒进来星点暖光。李福全拢好被子稍微暖了会儿身子就直接睡过去,倒是难得在梦里见到赵财,赵财还是之前那副样子,看得他总觉得心里难受着。
至于具体梦到了什么,他醒来之后也都忘了个干净,算着日子,除了领第一个月领月俸的时候,他也没再见过赵财了。不过怎么想,赵财应该也跟他差不多,没有那么快能升官。
李福全收拾完之后就继续去庭中扫除灰尘,现在庭中的树都一样枯,自己没落叶可扫竟然显得更清闲一点。
不过一连几日的晚上他都没有回榻边的机会,皇帝日日都宿在殿中。李福全只能和庭中的腊梅作伴,到夜深没有动静的时候,也能小声说上几句话。
他自然不指望树能给自己什么回应,只是自说自话。长安的冬天还是太冷了,不知道皇帝最近怎么一直都来,虽然那位良人不用每天在殿中苦等了,自己这几夜手脚倒是都快冻僵了。不过听他们说,皇帝要是高兴给良人升了位分自己也能跟着沾点福气。
如此一想李福全也顾不上叹气了,换了手提灯继续在殿外守着。今晚的月依旧藏在黑云里面,天上也没多少星子,他在庭中能看到的也不过八九颗。
等天亮之后他还得去领这个月的月俸,等开春的时候就该寻个木匣专门装银子了。现在还是冬天,腰封一系没人能看得出来自己怀里塞了多少东西。
他排着队等里面的常侍分发这个月的银两,赵财却排在了旁边一列。李福全听着他们闲聊的话,大概理清楚了赵财这几个月过得如何。从第二个月开始,赵财就随着已经升上美人的主子一起升了官,月俸也跟着翻了倍。
如今赵财好像也没有容易发抖的毛病了,穿着新的常服领过自己的月俸,甚至怀里都装不下,多余的只能放进钱袋里。
明明是和自己一起进来的,李福全当然眼红赵财能比自己还要先升官,觉得还是先生给他起了个名字,果然比自己容易招财。他也只是和赵财擦肩而过,并不准备打上招呼,不过他估计现在赵财也都不会怎么搭理自己了。
李福全掩袖打了个哈欠,继续回到自己的榻边闭上眼睡了一觉,难得做上了美梦。在梦里他也跟赵财一样升了官,甚至能在皇帝身边侍候,至于月俸都是拿着钱袋一次就装满的。
他在这样的梦里笑醒了,去领了今日的饭食吃过之后又回到他所负责的庭院中。今天的太阳都在云里面埋着,李福全摸过腊梅的枝桠,总觉得跟前几日相比多少有些鼓包。
他跟往常一样给这株腊梅浇好水,按照他之前在村里的经验,要是天上的云这几日都不散,那就是快要下雪了。皇帝这几日便没有再过来,那位良人也不见出来走一走。
不知道她有没有得什么赏赐,或者皇帝能许她升些位分,前几日皇帝每次都过来,想必她也是极受圣宠的。
好在皇帝不过来的时候,他夜里只需要掌半个时辰的灯就能回到榻上缩进被子里暖着。夜里的风越刮越大了,要是跟之前一样要他再站上一夜,保不准就会冻死在庭院中。
殿内已经开始点上了暖炉,不过热气飘不进来,只有走动间可以挨近殿门暖一下手脚,之后就得去忙自己要干的活儿。李福全捧着碗热汤暖手,这几日的饭食似乎换了肉,煮出来的汤有些说不上来的腥气。
当然他自己是不挑这些的,倒是殿内的良人每日会剩下不少饭食,有的时候侍女分不完,他也能吃点残羹剩肉,再怎么说,都比自己原本那碗只有肉沫的汤滋味要好些。
庭中那株腊梅要比他想得更争气一些,这几日那些小的鼓包更突出了一些,他才认清楚那是结出来的花骨朵儿,从枯干的枝桠里透出些许嫩黄。
他是没见过冬天还能开花的树,不过这株树是皇帝赏赐下来的会开花也并不奇怪。于是这几天他浇水浇得更勤快了一些,每天都能看到新长出来的花,也渐渐多起来,变成他数不清的数目。
天上的云果然这几日都没有散,那位良人倒是抽出一日来召见了他,赏给他一些碎银就打发他出去继续照看着庭院,倒是专门提醒了他一点,下次陛下若是路过的话,要自己先走出庭院请陛下进来坐一坐。
李福全看过她手上的玉镯换了样式,大概知道皇帝都赏了她些什么。殿内的热气熏得人不像是在过冬,虽然她的声音依旧含糊着,不过气色要比之前好上太多,想来皇帝有没有宿在殿里,对她来说也很重要。
他行礼应下了良人吩咐,起身继续出去打扫外面的庭院了。那株树上的花鼓得越来越多,枝桠眼可见得被压弯了一些。李福全扫干净不知道风从哪里吹过来的碎石,又凑近仔细看了每一个鼓包确认不会被风刮落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无可避免地担心着,虽说这株树下现在结了花,那也是他之前没有见过的品种,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要是跟之前村子里一样都下了像棉被一样厚的雪,那就不一定能活下来了。
于是这几日他时不时就会抬头看着天,天上的云也是聚了又散,丝毫没有个定性,只有吹得人直发抖的冷风一如既往。
这天夜里又轮到了他掌灯,李福全候了半个时辰也不见皇帝过来,刚刚熄灭了油灯回到榻上。没想到自己刚关上的窗子又被北风吹开了,只得披上外袍下地将那扇窗子关紧。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倒是没有前几日那么冷了,于是他也睡得更熟一些。
窗外的风声渐渐停歇下来,李福全安然睡在榻上裹紧了被子,全然没有发觉出这是个无月的夜晚,也没有意识到长安已经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是一场他不愿意见到的,跟盖了一层棉被一般的大雪。
漫天的白铺满了庭院,他也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那株皇帝赏赐的腊梅,有没有活过是夜的这场大雪。
第九章
他睡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先数过了怀中的银子,确认数目没错之后才系紧了腰封下榻去。
李福全没有推开窗,从偏门出去就先看到了漫白的庭院,和伫立在中央的那株腊梅。他撩起下摆从快要及膝的大雪中踏了过去,一路揪心着离树越来越近。
好在他先闻到了一股清香,放下一半悬着的心,至少这株树没有死在昨夜的大雪里。李福全走得慢一些了,厚实的雪浸湿了脚上的布靴,他顾不上身上的冷意,直到贴近了那株腊梅才看得清楚。
淡黄色的花已经绽开了大半,淋了一夜的雪也只是有零星几个落在一旁的地上,衬得积雪都没有那么寒凉了。他呼了口长气放松下来,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养护,但至少皇帝赏赐下来的物件还能开花也算自己上心的结果。
不过他之前从未见过在雪里还能开得正旺的花,也没有带上大雪的白,嫩黄的颜色像是带人一夜入春一般。花香却也浓郁着扑鼻而来,现在离得近细闻起来,果真要比殿中日日点燃的熏香要好闻不少。
李福全依旧撩起下摆,顺着刚才踏过来的脚印回到殿旁去找扫除的工具,正好撞上从殿内出来的侍女。“良人说了,今日大雪,只需要扫出来一条通人的小径就好。”
他应过声继续拿上扫帚,依着良人意思慢慢扫出一条能供人通行的小路,将多余的雪都堆在了庭中的角落一一压平。转身看到自己一早就踏出来的脚印,不得不多扫了一处通到腊梅树旁的小径,好在压在底下的雪没有结成冰,扫出来的路没有那么湿滑。
天上又开始飘些细碎的雪花,不过照他看来肯定没有昨夜的雪大,就顶着雪继续加宽着扫出来的小路。直到过了正午才勉强完成了交待给自己的事情,李福全没空去打落身上沾着的雪花,任由它们慢慢化成水紧贴在身上。
不过他从清晨就开始忙活,现在正出了一身汗目前还觉不出冷意。他去领了正午的饭食,今天说是大雪压路,里面不得不煮进去年留下的干肉,因着量不算太多所以一次性煮了个干净。
李福全捧着满碗的热汤坐回桌前,握筷先夹了偏咸口的肉块解了馋。而后热汤下肚的确在冬日熨帖过身子。之后今日就没有他要做的事了,于是换了身里衣将被雪弄湿的外袍挂起来晾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晒干。
他长了记性,把昨天晚上封紧的窗重新推开了,站起来的时候正好能从这里望到庭中的腊梅,也能闻到随风飘进来的香气。
李福全拧着裤管上的水,过了片刻之后不得不躺回榻上用自己的体温捂热着身上的衣服。殿内的暖炉现在还轮不上他挨近去用,腿边贴着湿透的布料真是冷透了。
他躺在榻上体会着这样的寒意,总觉得自己之前应该没这么怕冷。之前穿着草鞋在雪里玩上半天也不是没有过,如今身上还穿着棉袍倒是只能躲在榻上汲取一点捂热的暖意了。
当然他之前在村里是没有棉袍穿的,偶尔能蹭上一点破烂的料子。就算是要烤火也得冒着大雪出去,捡一些没有被完全打湿的干草凑在一堆,通常要等很久才能看到火苗燃起来。
一家人只有在大雪的时候才会贴在一起,围着刚点起来的火堆讲着今年的收成,骂着想骂的一切事情,然后不断去想,熬一熬,总有一天他们会过上好日子,说不定下一年就该轮到他们了。
想起来,他连爹娘的样子都忘掉了一些,却还记得卖掉自己的价钱——如今看来,不过是七百五十文,甚至还没有他现在的月俸多。原来自己是那么便宜,李福全莫名笑起来,重新数了一遍现在手里的银子,能买四五个他。
不过他还记得管事的脸,记得府里那位大人身上浓厚的香气,还有一直揣在怀里没有派上用场的木牌,还有比他先升官的赵财。
李福全就着发冷的身子先睡了过去,下意识将身上的被子掖得死紧。他是被从窗户飘进来的雪冰醒的,伸手抹了一把脸之后才穿好半干的外袍下榻去。
晾了几个时辰的衣服自然没有那么快干,只要不再往下滴水就好。李福全走出庭院再领了今晚的热汤,说是热汤也就是煮进了一点稀水,远没有中午的饭食饱腹。
坐在桌前的时候,他顺势抬头望向窗外,久居殿内的那位良人倒是撑伞出来了,正和侍女在那株腊梅旁赏花。
良人披了一身茜色的大氅,正探手准备去折下几枝梅花来。李福全草草喝完了热汤,重新穿上布靴拎着灯出去了,今天的天也暗得比平常早。他拿起扫尘的工具重新扫净殿外的小路,正准备往良人那处去的时候先听到了常侍的声音。
随着一声声陛下一起传过来,他先弓身行了礼,只得提着灯在殿外候着皇帝过来。那位陛下也披上了玄色的大氅,远望过去上面的金线在后面白色的雪里显得突出,依旧是腾跃的龙纹。
李福全等了许久都没听见脚步声,才敢稍微抬头看过去,就看到皇帝和良人共在一把伞下有说有笑。他便稍微放松下来,活动过快要冻僵的手脚,本来就没干的衣服又被北风吹了一阵,已经开始有发硬的趋势了。
虽然已经入了夜,雪却没有停下的迹象,依旧从云中往下飘着。李福全再抬头看一眼的时候,也只能从满眼的素色里瞥到鲜艳的颜色,直等到皇帝将良人横抱起来往殿中走来,他才低下头按照礼数恭候这位陛下。
良人折了不少梅枝,嫩黄的花落在她的大氅和肩头,圈在皇帝的怀中飘出一阵清香来。殿中的灯火尽数亮起,照得这方庭院都重新通明像是在白天一样。
他听到殿中响起的声音,慢慢挪动回那株树旁边静候着,想来今天这位陛下晚上是不会提前走了,自己也得按照吩咐一直待到天亮去。
李福全望了一眼腊梅,被折去枝桠的树在雪里显得更单薄了。他尽量将手缩在袖间,小步活动着不至于一开始就让手脚发僵。嫩黄的花有时候跟着仍在下落的雪花回到地上,方才皇帝也跟他一样站在这里,不过那位陛下是赏花也赏美人,自己就是在这里挨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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