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想起来呢,会嗤笑之前在深夜慌忙掩藏木牌的自己,觉得赵财那时太听宫外人的话,一点没想到为自己打算半分,吩咐到自己手里的事情,那就应该握好,先伸手爬上更高的台阶之后,那些个大人交代的事情自然就会完成——再不济,也用不上费着自己的命,站得高一些,手底下争着抢着做这些事的人有得是。
当然皇帝的心思更难揣测一些,好在自己不用去管那些琐事,日夜跟在那位陛下身边,只需要时不时捧些好话,当然自己也不能算说错,毕竟整个宫殿都是这位陛下的,连这长安城,甚至他所知道的每一寸土地和居住在上面的人,都是这位陛下的。
李福全渐渐摸清了皇帝的脾性,时而捧上几句好话——大多是自己的一些粗话,惹得这位陛下发笑出来就好,哪管自己是何样子。
宫里又换了新春,他近日得的封赏也越来越多,李福全换掉榻边的木盒,将不要紧的银两都换成了金子重新揣到钱袋里压在自己旁边。至于之前每天都喝的肉汤也看不上了,再尝的侍候总有一股怪味,比不上皇帝哪天高兴赏赐下来的御膳,道道爽口,即使是些剩饭,也比他们平日的饭食美味上许多。
李福全听着自己越发尖锐的嗓音,不再纠结于身量上的变化,他托人问过御医,也只是听到一些含糊的话语,有跟没有都是一个样。只是更容易讨陛下发笑,也足够他不太费什么力气的往上爬。
或许过了两年,又或许过了三四年。他从在皇帝面前换班掌灯的常侍又升了职,能够随时跟在陛下左右帮忙通传些话,还有抱折子堆在皇帝的桌案上。
当然他是断不会碰这些东西的,一个是他完全看不懂,另一个就是他觉得自己爬上的台阶已经很高了,犯不上为了一点小利,惹得这位陛下猜忌——听说这几年朝中换了不少官,就连之前送自己进宫的那位大人也被全家抄了斩。
犯得什么事,他还是没能具体打听到。不过这已经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说起来他还要多谢这位大人那时候的盘算,把自己送进宫中,才有自己如今的日子。
远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爹娘更是被他抛到脑后了,现在他过的日子都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有时候入夜睡不安稳,梦里会梦到之前的婕妤和其他他看着死去的人,被惊醒之后也能很快平复下来呼吸,将这些人的死归给头上的天。现在呢,他也改了骂天骂地的毛病,只能看到眼前就是穿着玄色龙袍的皇帝。
今年的宫里分外热闹一些,刚入夏就有婕妤被封了昭仪——是这几年独一份的恩宠,皇帝也开始夜夜宿在那位昭仪所在的殿中,将年贡的花都栽在了庭院中,衬着偏殿更是艳丽。
李福全时常跟在这位陛下身后,现在对他来说一般没有什么麻烦事了。只是一夜,他后来想起来,怕是个无月的夏夜,星子点在夜空里发着光。殿里能听到女人的哭喊声和砸打东西的声音,他趋着小步预备进去的时候又听到自己陛下的笑声,混着后面的说明。
他低下了头,又转身退出殿外,离得更远了一些,就像几年前那样,待在庭院的角落,不去听皇帝说了什么,殿内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些哭喊和咒骂而已,那位陛下还没有发令,自己不能赶上去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他当然懂得识时务的道理。
庭院中种的菊花开满了,秋风将落叶吹到了地上。那位陛下来得更勤一些,他也只是偶尔瞥过那位昭仪一眼,穿戴着陛下的赏赐却不见什么喜色。李福全低下头喏声便出了殿内,果然没过几日,就听到这位昭仪有孕的消息。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皇帝听到消息的时候连吩咐他们备上了好酒,喝到醉酒,还是让他们扶着进了那位昭仪的殿中,至于剩下的动静,就不是他们能听得了。
那位昭仪更争气一些,诞下了一位皇子。李福全拿着明黄的绢布宣了旨,眼看一箱又一箱金银被抬进殿里面。
其间倒是有不少人明着暗着让他打点一些,不过自己猜着那位陛下的心思,没去动这位昭仪和肚子里的皇子——后来得到皇帝封赏的时候,更是觉得自己做得对。
他的嗓音已经养成了尖细的调子,身量也不再往上拔了,那位皇子已经开始学走路了。粉雕玉琢的脸却是更像那位昭仪一般,皇帝却喜欢得紧,经常在庭院中看着皇子被侍女带着玩耍。
长安这几年的冬天愈发冷了,宫里的暖炉加了再加,才让皇帝和其他美人满意了。李福全跟着这位陛下登高往下望,说是如此也不过是弓着身继续奉承过这位陛下,“陛下多心了,这天下都是陛下的,想做什么还不是陛下一道旨意的事情”,他捏着嗓子继续道,“就算陛下现在要砍了奴,都不用旁人动手,这头啊——不一会儿自己就会滚下来。”
皇帝像往常一般笑出声,继续赏了他些玩意儿,直夸着他。李福全应着声跪下谢恩,想着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上许久。
所以当那位昭仪殿中开始走水的时候,他觉得只不过是些意外,再往深了想就是宫外的人的主意,女人是生是死,那位小皇子是生是死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他身边的陛下没有事,他就不会有事。
李福全远远看着火势蔓延,浓烟由冬夜的寒风吹散到四处去,他呛咳了一声,弓身寻着皇帝,寻着那一角龙袍,寻着他一直往上爬的台阶。
只是世事终究不如他所愿,吵嚷的人声越来越大,又不像是救火该有的声响。他能听出许多人来,听出许多不同的声音,好在他寻到了那位陛下,紧跟在他身边避到别处去。
他跟着这位皇帝往别处匆忙走去,直到烟散去了一些才分神看到正欲盛开的腊梅,闻到那股清香——那是很多年前他曾经闻到过的,也是刚进宫的时候就一直待着的庭院。他们和其他人走散了,皇帝也不断呛咳着,视线转向仍在冒烟的殿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福全依旧退在这位陛下的身后,弓身等着他的吩咐。来往的人影却越聚越多,宫内从来没有这般乱过,至少在他的记忆中,皇帝身边从来没有这么少的人,就好像是刻意而为一般。
想要谋害那位昭仪和皇子的人就多了去,从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他低下头不去听皇帝的叹息,只是思考着这场大火是何人所为,又为什么快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有熄灭掉,甚至有愈烧愈烈的趋势。
宫内的声响也越来越大,有慌张逃亡的宫人,也有像他一般跟在皇帝身边的侍人,还有些宫妃,哭声和喊声杂糅在一处,又好像整个宫里都是。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为首的一人身着白衣,带着一队侍卫过来,远处的火照亮着他,也照出来白衣上的斑斑血迹,显得那抹白更为刺眼。他作揖行了一礼,“陛下日思夜想怕是为国事忧劳过度……此处想来确是个好去处,臣这就恳请陛下上路。”
那人直起身子,取下了腰间的佩剑。李福全去看皇帝,却也只听到惊惧的声音——那是和普通人没有分别的声音,和普通人没有分别的慌张,“你……薛——”
李福全听着皇帝开了口,惊怒交加的声音并没有完全落进他的耳边,就直直任鲜血溅到他的脸庞上,玄色的龙袍也盖不住往下流的血,那人拔出了佩剑用衣摆仔细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一遍又一遍,之后听旁边的侍卫讲了什么,“沈氏便罢了,她早有死志,就随她去吧。”
他上前折了梅枝握在手中,低头细嗅过其上飘着的清香,又淡然地应下声,任由侍卫传着信,“后商当灭,天命新立。”
粗哑的声音不断回荡在空荡的庭院里,李福全愣着神,想不起来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血迹,始终想不清楚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所仰望的,他所讨好的,他所想所过的好日子,他认为的皇帝,死在了自己宫里,死在了别人手里。
死的时候,血甚至溅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完全慌张不起来,只是为亲眼所见的事实所不断愣着神。
很快他连愣神的机会也没有了,这株腊梅的枝桠颤动着,侍卫握着弯刀取尽了皇帝周围侍人的性命。
李福全也没有逃过去,突如其来的疼痛甚至还比不上当初阉割时所受的千分之一,往后倒下的时候,脑袋正磕在土上。如果他能再睁眼想一会儿,也不知道会不会想起几年前,他刚进宫的时候,在树下埋着的一块麻布,麻布之下,是一块刻着花纹的木牌。
这块木牌将只值七百五十文的李狗娃带进了宫里,带进了天下人都渴望的好日子里,甚至到最后推动着他,爬到了皇帝身边,跪下来成为最称职的一条狗。
李福全带不走他这些年所攒下来的金银,挡不下刺向那位皇帝的刀剑,只能因为自己的选择,因为此刻站在皇帝的身边而被刀剑所杀,倒在这个他该分外熟悉的地方,倒在他亲手埋下木牌的地方。
这株腊梅依旧开得极艳,上面刚绽开的黄花纷纷落下,飘在血泊里,落在庭院中,被北风一吹,清香四逸到空中去。
今夜的月同样照着这方庭院,远处的火势蔓延得越来越大,宫内的一切声响都远去了。或许有人在逃亡的过程中从高处的台阶望来,此间灯火恰似黄昏时,亮着,亮着,分明是迎着黑夜来,又要亮到白昼去。
第三卷终————
醒时·三
醒时·三
庞黎照常检查着保温舱监测出来的各项生理数据,记录下异常的数据后抬头环顾了一圈周围仍在一直进行其他观测的同事,显示屏上运作的程序不断对波函数进行拟合。
吴川南组织的这次实验在一开始就设置了不同方向的对照,而如今——他们只剩下两个方向上的实验组还有数据可以继续记录了。
她抱起了手中纸质的报告册,在瞥到熟悉的面容时,觉得自己这些年好像都在梦中。她仍旧记得人生中的第一堂真正的导论课——一堂吵得不可开交的辩论,一堂不否认科学来自虚妄的课,一堂支撑着她走到这里,即使做着和自己所选择的研究方向很远的记录工作的课。
那堂导论课上只有一个作为引子的问题,由一位年轻的学者用英文抄写在黑板上,“量子纠缠是什么?”
有些人翻开了教科书的导论,照着上面的话逐字读出来,“这个理论需要以一地的观察能够在无须任何物理力的作用下瞬时影响到遥远之处所发生的事情为前提。爱因斯坦将这种实际并不存在的性质讥讽为幽灵作用。[1]”
“很客观的引用,可以为你的课堂表现加上一分。”年轻的学者坐在讲台上开了口,听到有加分底下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大家应该会更熟悉爱因斯坦的另外一句名言,上帝不掷骰子——所以量子纠缠是他一直想要解释甚至证伪的一种当时的假说。”
“量子纠缠是产生双生子佯谬的温床,随之还产生了造访纳根帕克的寓言。在那个地方,来访者在有意的安排下分别重复提问了两个问题,一对年轻的男女是不是在左边/右边的屋子里?他们其中一人是不是在左边/右边的屋子里?”站起来的人似乎有些紧张,不过很快补充道。
“每一次他得到的答案正回应了他的问题,即他们要么一起在某一间屋子里,要么分别在某一间屋子里。我想这是最直观的解释。”
“但是,这是个悖论,双生子佯谬脱离了惯性参考系,那个量子寓言中的地方当然不可能在地球上存在。”后面的男生打断了他,开始洋洋洒洒举起另外一个例子。
“量子纠缠让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叠加态,以及那只可怜的薛定谔的猫——当然那也只是个假想,以及我们现在可以表明这个观点是完全错误的。一只猫——为什么不可以和人一样作为宏观的观察者,进而影响自身的命运也就是实验的结果呢。”
说到薛定谔的猫,能附和的人就更多了。“量子纠缠一开始描述了这样一句话,光子既受到原子的偏转,又不受原子的偏转。在后续的实验中大家都不否认这样一点:观察不仅干扰被测对象,而且产生被测对象。”
讲台上的学者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概括,“也就是说,我们创造我们自己的现实。”他顿了一下,看向靠门那几列的学生,“量子物理让物理学产生了危机,那么谁还能记得玻尔研究所提出的哥本哈根解释?”
庞黎前面的女生站了起来,清亮的声音概括着哥本哈根解释,“构成这个解释的第一点是,他们拓宽了“观察产生被观察属性”,第二点提出了互补性,一个通俗的例子是互补物理量的存在,比如能量和观测时间”她继续补充着,“第三点由海森伯完成,也就是著名的不确定性原理的雏形,当观测一个粒子位置越准确的时候,那么所测量的速度就越来越不准确。”
她准备坐下,又想起什么一样飞快地添加了一句话,“这个解释将宏观和微观分立开研究,并没有推翻牛顿运动体系所产生的经典物理学。”
“说到玻尔和爱因斯坦,我想大家都对那两篇名字一样却观点相反的EPR论文有印象吧。爱因斯坦等人在EPR中说明了一个特例——孪态光子,证实了同时观测的可能性。然而玻尔对里面所提出的不受任何观察影响的实验条件进行了合理的质疑,所以这一局玻尔是优胜者。”
后面的同学补充到另外一点,当然这个话题有些远离原本的引子。
庞黎这样想着,正准备开口却被别人抢了先,“所以量子纠缠还有另外一个名字——EPR-贝尔效应。”那人着急抢答这一句话,期待地看向讲台上的学者,隐约看到他点头之后才舍得进一步解释过。
“我之前参与过一个验证贝尔不等式反例的实验,实验的结果非常完美。这就说明了贝尔定理的正确性,即一个宏观世界中的实在性和可分性不能同时共存。具体来说呢就是,如果我们的世界里有不由对其观察产生的物理上的真实属性,假设物体可以相互分离,那就不可能使得在一个物体上发生的事情不能同时影响到其他物体。”
“因为原则上,任何两个曾经相互作用的对象之间是永远纠缠在引起的,其中之一的行为会瞬间影响到另一个以及一切与它有纠缠的对象的行为。”
他旁边的人很快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贝尔定理太绕了,后面的研究就像暗推断那样,有欺骗性火鸡效应,我们就跟那个想要去鸡窝里的小孩一样,被看似好玩的火鸡引得越来越远。以及从薛定谔开始提出的近似方程展现了另一个方面,相关性壁垒,天呢,他们总是在近似,但是我们做出来的实验结果却不能近似,只能叫做失败。”
说到最后他甚至抱着头开始了自己的抱怨,“失败太多次了,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手和脑子了。”倒是意外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引得哄堂大笑。
32/57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