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违地开始在心里咒骂下雪的天,咒骂快要把他吹得发僵的北风,也不禁去想若是自己现在能在殿中,怕是只待在暖炉旁就已经够回温了。他呼了一口气,换了边手去提油灯,殿中的人影还在交缠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歇下来。
李福全依旧站在树旁,再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被冻得睡过去了。还好皇帝没从殿中出来,自己不会因此受了责罚,殿内的油灯熄下来了一些了。他合袖垂下眼睛,就盯着自己手里快要熄灭的油灯,不再费力活动没有知觉的手脚了。
到了深夜,雪终于停歇下来,北风继续呼啸而过,带落腊梅结着的黄花,将清香吹远的同时也肆虐着单薄的树枝。
他只能在一旁想着,这个冬夜应该是陛下第一次会在殿中宿到天亮。按照之前听常侍们的闲话,良人应该不久就能升些位分,至少也该晋到美人。
到时候自己就和赵财上个月差不多,能领到怀里装不下的银子,说不定在深冬的时候能再领件大氅——即使是库房里破烂的布料也行,总不至于跟现在一样发冷得难受。
他打了个激灵,苦笑接受着漏尿的事实,还好下身的垫布一直没有被自己取下来。久在庭院里没有出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找大夫看一眼,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毛病。
李福全看着自己呼出来的气变成白雾飘在半空里,自顾自地开始猜测皇帝这次会赏赐些什么,总不能每次都是玉石或者镯子,换些金银也好,今日他也是第一次看那位良人穿得没那么素,看起来也更有生趣一些,不像以往有些病怏怏的样子。
终于到了天亮,殿中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倒是有常侍过来吩咐他可以灭灯回去了。陛下今日都会待在殿里,现在用不上他在左右侍候。李福全低头连忙喏声,缓了许久才迈得开步子,踩着湿滑的小径一步一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去领清晨的饭食了,只能拖着冻僵的身子,顺便关紧了窗脱去鞋袜躺在被子里。
殿内和殿外都安静着,李福全闭上眼睛等自己回温过来,翻来覆去忍受着腿脚的疼痛,安慰自己想着明天的好日子,只要那位陛下能开口说句话,说不定自己就能跟着良人一起搬进新的宫殿内,或者良人高兴,能赏个暖炉分给他,就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冷得难以入睡了。
第十章
李福全等身子回温过来,伸手过着还在疼痛的腿脚,终于在殿内开始有响动的时候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是被自己饿醒了,他摸了摸裤管,重新穿上被冻得发硬的外袍,至少晒过半天之后就不会再紧贴到身上了。
庭中扫出来的小径又被一层薄薄的雪盖严实了,李福全草草领完饭食喝了个饱就准备重新打扫。过了正午的天终于能看到太阳,照在身上多少留了一些暖意,之前蒙着天的云基本已经散完了。
这几日应该不会再下雪了,就等庭中的雪什么时候能化干净。他盘算着时日,没听到良人有新的吩咐也不急着扫干净堆在一起的雪。
太阳的光照下来,最上面的一层薄雪开始化成水流进小路里,脚底下是冻硬的土,暂时还不算泥泞。
如今活动过一遭之后,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腿脚泛起钝痛来。李福全放慢了动作,用手捧过旁边一滩雪堆在那株腊梅旁,偶尔拂去树干上沾着的雪。
黄色的小花经过两夜雪也快落满了周围,被风吹出来的清香比前几日更浓郁了一些,装点着庭院。他现在知道了,皇帝赏赐下来的树也都是他没见过的稀罕物,既然都开了花,那么熬过这个冬天只是时间的问题。
李福全甚至觉得,就算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这株树依旧能活到明年的冬天。殿内的良人分外喜爱着这株树,近几日都会由侍女扶着看两眼,或者折些枝桠带回殿中。
皇帝好像也开始喜爱庭中的这株腊梅,或者是开始喜爱在树下折花的良人。李福全这几日都会在快入夜的时候恭迎这位陛下,然后自觉退到殿外不去听其中闹到深夜的动静。
最近也有常侍会替他点灯,李福全终于能在夜间睡个好觉,也终于有时间暖干了自己的外袍和里衣,只是鞋袜在融雪之前都一直湿着。
脚上照样生了又痒又疼的冻疮,和之前冬天会长出来的疮面没有什么不一样。他躺在榻上有些疑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过上好日子。
虽然现在能喝上热汤了,但是经常会掌一晚上的灯,就站在那株树旁边,闻着沁鼻的香气昏昏欲睡。
好像在宫里,跟他一样的人还是没能过上好日子,依旧伺候着殿里的贵人或者直接去侍候皇帝,至于他们通常只是轻飘飘说上一句话,就能重新发配自己去其他地方,或是经受什么责罚。
但是他们能领到的月俸又是实在的,即使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出去。李福全放任自己睡过去,不愿意再去费力想这些事情,他应该不久之后就能等到殿内的那位良人升位分了。
那株腊梅的花终究还是被风吹落到地上了,跟着快化干净的雪一起滚进地上的泥泞了。皇帝自然转了心思,不再夜夜宿在殿中。至于那位良人,近来也没有继续折下带香的梅枝了。
一切都回到了大雪之前的样子,李福全依旧负责扫除庭中的灰尘,而后在夜里继续做着升官的美梦,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
不过他也没等上许久,皇帝就遂了他们的愿,下旨封这位良人晋成了美人,连带他一起升了官,以后每月就能领上和赵财一样多的银子了。
住在殿中的良人将旧的暖炉指给了他,任由他抬到自己榻边取暖,省下一笔其他赏赐。李福全行礼谢着,现在该叫美人了。偶然抬头一瞥,就看到美人戴了新的步摇,连带之前素色的衣裳都换成了更艳丽的颜色,和那晚的大氅一模一样。
或许皇帝就更喜爱这般颜色,李福全只希望这位美人能再往上升些位分,连带他在宫里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又觉得这还需要再等上一年半载,全凭皇帝心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再次看到皇帝连日宿在同一个殿里,只同一位美人共度一晚。
当然他猜不出来皇帝的心思,按照之前常侍的提点,也不敢去随意猜测圣意,只是同殿中的那位美人一样,日日等着盼着。
直到等了半月,先到了自己去领月俸的日子。这次他就排到了另一边长队里,可以领到翻倍的样子,还能多领一件厚棉袍,至于有些破旧的地方,李福全是丝毫不在意的。
他一直随着人群往前拥着,被人拍了一下后背回头去看的时候还没有掩住脸上的诧异。他看到了赵财,不过赵财好像又不一样了,像是已经换上了新衣,衬得整个人都不像是在府中的那般模样了。
不像在府中说上几句话就会缩起身子,也不像在府中见到人了就先开始发抖。赵财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话,“外面的大人说,最近身边带好那个木牌……之后自然会有人去找你,按照吩咐行事就好。”
李福全下意识应下了声,想要再问的时候转头就已经看不见赵财的身影了。他只能先领过了这个月的月俸,在门外等了许久还是没能等到赵财,只能一个人回殿中去。
他扫完了庭院,回到榻边取出怀里带着的木牌,如果不是赵财今天提醒了他,他都要忘记自己还带着从府中就有的木牌,李福全瞧着上面的花纹,重新熟悉过木牌的样子。
他也重新想起来之前躺在木板上动也不能动的日子,还有那个始终昏暗的房间里散不干净的药味,以及那三天躺在他身边发出腐臭味的死尸。
李福全想着管事和那位大人的话,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要听从什么样的吩咐,但是隐约有种预感,将木牌包进麻布里才重新塞到了自己怀中。能让他们在宫里办的事情,怕是要避开皇帝的,怎么想他们都会是不值钱的牺牲品。
只希望赵财所带的话不过是一句提醒,不会让他这几日就有所动作。他才刚刚升了官,手里拿到的银子还没有捂热。
李福全重复着给腊梅浇水的日子,看着这株树上结出来的花败了,又重新恢复到长鼓包的日子,不过这次却捂得严实,他想应该是腊梅所长出来的新叶,等开始漏出一点绿色的时候,宫里就该到春天了。
该到新的一年,该到他在长安城过的第一个春天,带着现在隐隐的担心和对好日子的希望看日子慢慢过去。
这样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或者说,李福全提前看到了赵财的结局,那也会是他以后的结局。
那是个难得天上无云的清晨,李福全换了新的常服裹在身上,太阳挂在天边洒下暖光,殿内也安静着没有什么动静。
他正准备打扫庭院的时候就听到常侍在殿外叫他出去,他疑惑着跟在对方身后出去,到了他们领月俸的地方。
府库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下意识地在人群想找熟悉的人影,过了片刻之后还是一无所获。直到常侍端过白布盖着的一盘,“进宫之后就要认清楚,要是再有自作主张意图谋害宫妃和皇嗣的,下场就有如此人。”
他掀开了白布下还流着血的人头,周围人的吸气声和议论声就没有停过,李福全掐着自己的掌心,以防自己发抖被别人看出来有嫌疑的地方。那人头赫然就是自己半天都找不到的赵财,白布很快被从窟窿滴出来的黑血染红了。
他低下头往人群中挤了挤,隐约听到他们议论过,“听说是在熏香里下的毒……可怜刚升上去的美人,一尸两命啊,皇嗣也没有保下来。”
他也装作不解和叹息的样子,连声应和着,借口自己还没有打扫完庭院就小步赶回了住处。他看了眼被自己掐红的掌心,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先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人之后才连带麻布取出了怀里塞着的木牌。
管事之前反复告诫过他要拿好这块木牌,从自己被选进准备阉割的人开始。他都已经习惯了随身带着这块木牌,但是他今天才彻底发现这块木牌是带着血的,是会索命的,也是不应该在宫里出现的。
与其说是皇帝居高临下的威胁,不如说是对那血淋淋的人头的恐惧,总之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块木牌不能留。
宫里有这么多阉人,管事和那位大人一般是进不了宫的,就算后面有人找上自己,只要自己拿不出木牌,这些差事就绝对不会落到他头上。
但是赵财已经出事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查到这块木牌,甚至查到自己和那位大人身上。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闭上眼想着自己应该把木牌藏到哪里?那位美人没召见的时候,自己是进不了殿中的,如果藏在殿中,说不定会被路过的侍女发现。
李福全摸着那块木牌,现在觉得它沉重得快要握不住。暖炉的火不够旺,况且他也不知道这块木牌能不能被火完全烧干净。
他又瞥了一眼庭中……埋到土里,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角落没有花草,不知道能不能翻新出来。
李福全想到了什么,先将木牌重新包进了怀里。一切行事都得等到晚上再说,要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殿内殿外该睡下的人都睡下了再说。
第十一章
他系好了腰封,缓了快一刻才彻底平复下来自己慌乱的呼吸。视线扫过四周,发现庭院中没有人之后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了出去。
李福全照例清扫过庭院,用眼睛找着合适的地方,从角落开始一寸寸地看过去。要说哪里不会被人动——那当然是皇帝的东西,就像自己照看的那株腊梅,要是枯死了,自己免不了一顿责罚。
突然一瞬间,他为自己大胆的主意慌张着,直到在掌心处掐出血印才勉强克制下来。自己每日浇水的地方,也就那株腊梅旁的土会松动一些,要是有人问起来,也可以说自己记错了事,今天多浇了一遍水。
他自然顾不上好好领饭食,端着碗喝完热汤之后就躺在榻上闭眼。说是闭眼,也不过是怕自己忍不住颤栗或者发抖,让别人瞧出不对劲来。
李福全将头蒙在被中,装出一副入睡的样子。好在一般不会有人专门去问日常扫除灰尘的人,也不会有人来到他的住处。
他紧闭着眼睛,手却紧紧死抓在腰间,隔着几层布料握紧那块发烫的木牌。他松不开自己的手,现在也只有不断确认着木牌还在他手里才能让他不那么恐慌。
北风吹过窗纸沙沙作响,李福全在榻上难得闷了一身汗,不断翻着身等待夜晚的到来。
好在这天跟往常一样,在他的等待下到了无事的夜晚,殿内的美人没有召见他,入夜时候也没有轮到他来掌灯,皇帝同前几日一样没再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站在窗边看着点了灯的宫殿,终于平复下来内心的慌张,当然这种慌张是没办法消失的,只是暂时要为缜密的思考让路。
直到殿内的灯熄灭了一刻之后,他才推开门小步走出去,庭院中只有冬夜的风吹过,天上的月往下望着,刚好借给他一些光亮。
李福全刻意放缓了步子,打算一旦听到声响或者见到晃过来的人影就停下来等一等。不过除了他努力压抑的呼吸声之外,庭中并没有异常的声响。
他很顺利地走到了那株腊梅树旁,手掌搭上不那么干枯的树皮往下摸着,照着他记忆中的样子摸到底下比其他地方更松软的土。
那株腊梅旁边少有碎石,李福全再次环顾过左右,发现没有旁的动静之后才蹲下身。双手挨着地往深挖下去,在正午时分他刚刚浇过一遍水,挖的时候要比他白日里所想的要轻松不少。
他把挖出来的土刨到一边,见坑挖得足够深了才将木牌连带麻布一起放进去,迟疑一会儿之后又重新再往下挖深了一点把木牌先放了进去,在上面铺上一层土压实之后又将麻布塞成一团放了进去。
然后终于能松一口气,他缓了一会儿之后才把麻布埋好,又挪过旁边的碎石洒在自己刚翻出来的土层上面。
李福全慢慢站起身,借着月光去看自己埋好的东西,隐约看见不平整的地方,等了半刻钟发现周围没有人影晃过来又去舀了一盆水,围着这株腊梅浇了一圈。
边浇边退后着,绕着殿外走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人之后才回到自己住处。
他躺了下来,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件事,那块木牌已经被他埋在地底下了,就算有人不小心挖开下面的土,也只会先看到一块什么用都没有的麻布。况且没有人会妄动皇帝赏赐下来的物件,而且他只需要推开窗就能日日夜夜盯着那株树,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发生。
可是他依旧没有睡意,只能装作睡下的样子慢慢平复着心情,不断安慰自己可以抛掉之前的担心了。但只要一闭上眼,李福全还是先看到赵财的人头,端在盘里的死物却一直往下流着血,忽而又能听到赵财开口说话,有时候是和自己共处一屋那个习惯发抖的人,有时候又是重复说着那句话的声调,让自己一定要收好木牌,听从那位大人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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