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好一点的地方想,自己应该是在一个比较空的地方,现在还没有摸到墙边或者是门槛。小瞎子松了一口气,街上没有那么多人,他就可以再慢一点,不用顾及会抓到什么不该抓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往自己能扶到东西的地方挪着。
他的耳边依旧清静着,偶尔有小童的声音响起来,也都是些嬉戏打闹的笑声和喊声,暂时他们还没有注意到他,或者说看到了他,也当做没有看见一般。
只是这样,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又慢慢挪了许久,中间摔了几跤之后终于摸到了实物。
小瞎子顾不上查看自己刚摔出来的伤口,伸出双手抓着摸着,没有一次抓不到东西。他靠着那地方坐下来,自己靠着的地方,应该就是一堵墙了。
他将头靠在墙上,依旧跟昨天夜里一样把身子蜷缩起来,觉得肚子饿的时候就不断往嘴里塞着雪。哪怕只是冰透牙的雪水,也总比没有好。
自己下一次要到吃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要是要不到的话,说不定他很快就能跟阿爷一样了。小瞎子觉得自己不害怕这些,也不害怕极度的饥饿所带来的空虚,不害怕寒冷所带来的疼痛和失去知觉。
他只是有些害怕,活着和死去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他依旧会是一个瞎子,眼前还是黑乎乎的一片,所以没有办法找到阿爷在哪里,没有办法再见到阿爷,没有办法认出阿爷来。
不知不觉中,小瞎子又睡过去了。他看不到旁边如出一辙铺着的厚雪,看不到自己靠着的其实是一扇紧闭的门,所以睡得很安然,比昨天夜里还要安稳,觉得现在自己待的地方是安全的。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在可怜着他,或者只是凑巧。他差点顺着倒下去,连忙用手撑住了地,小瞎子还有些茫然,他不懂自己靠着的墙为什么突然动起来,想要抓着地让自己站起来却越来越慌张了。
越慌张,就越手忙脚乱,他又开始害怕起来,害怕听到奇怪的声响,无论是来自人的,还是来自狗的,或者还可能来自他看不见的也不认识的东西。
不过这样的害怕很快转化成了一种愣怔和惊讶,有人抓着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小瞎子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往现在唯一可以靠着的东西上抓着,好像先抓到了很厚的棉,上面用线勾着不同的花纹,那对他来说好像还跟扑空一样。
于是他再往上抓了几把,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手臂,跟着对方的动作把自己撑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抓得有一点紧了。
小瞎子有些害怕,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肯把自己扶起来的人了,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愣神,所以没有先去想身后的墙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
他张着嘴,想要挤出几句话来,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只能怯生生地想把另外一只手也抽出来,照阿爷之前教过他的,说大人莫怪,大人莫怪啊。
好在他说了出来,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弱,不过好在说了出来,“大人莫怪……”
来人没有松开他的手,顺势扶着他的一边胳膊。小瞎子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用空出来一只手凭空指着自己,当然他看不见自己,因此不知道自己的指尖压根没有正对着指向眼睛,然后很快地摆了摆手,想要告诉对方自己是瞎子。
他又不想用声音说出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后知后觉出来自己有些可笑,又继续开口,“我……我马上就走,马上。”
对方听到这句话之后才开了口,“不怪你,这几日的风雪太大,刚才开门是我惊到了你”小瞎子顺着声音点了点头,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靠着的原来是别人家的大门,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对方继续说着话,“没事的话,进来坐坐吧,吃些热食。”小瞎子很久没听到这样平和的声音了,对方说的也很慢,响在他耳边的时候听起来很舒服,所以下意识地又点了点头。
对方溢出一声轻笑来,还是没能放开他的手,扶着他往里走。小瞎子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牵过了,首先感受到的是传递过来温热的触感,另一只手好像没有地方可以放,停了一会儿才轻抓着那人袖子的一角,由着他这么把自己牵了进去。
他被人扶着坐了下来,屋里很暖和,跟外面一点都不一样。他能听到细碎的声音,有暖气不断往他这边吹过来。
当他抓了个空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他没有东西可以扶,也不像想之前一样乱抓着,虽然他自己看不见,但是他隐约觉得自己如果那样做的话,一定会很难看。
好在对方很快就回来了,把一个温热的东西塞进他手里。其实还有一点烫,因为他还没有从寒冷中完全缓过来,不过他不会在意这个。
只是顺着自己的本能,飞快地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发现自己能咬动,才迅速地嚼着,很快就咽进嗓子里。
小瞎子已经太久没吃东西了,即使被噎到还是往嘴里不断塞着饼——他尝出来了,那是一张放了糖的饼,热乎乎的,还带着一丝丝甜味。
不过对方似乎有些看不下去,将茶杯放进了他手里,又握着他的手递到他唇边,“慢些吃。”
小瞎子接受了他的好意,顺了一大茶杯水到嘴里,尽可能地听着对方的话,不过他还是改不过来狼吞虎咽的习惯,还是很快地就吃完了那张饼。
后知后觉肚子里有些难受,不过终归算是吃饱了。他用手抓住了凳子的一边,打算撑起身子来和对方告别,他该感谢对方的好心。
放在刚才,他是没能想过自己在这几天还能吃到热乎的东西,还能到暖和的屋子里来坐一坐,甚至没想到,即使外面全都是大雪,还有这么暖和的屋子。
小瞎子有些犹豫,不过等完全靠自己站起来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大人……家里有没有废柴,我想……找一个差不多的枝子拿着,然后马上就走,现在就走也可以。”
这段话他说得磕磕绊绊,对方果然是个好人,应下一声好之后好像就出去了。小瞎子站在屋子里安静地等着,手也没有乱碰,也不乱走,等着自己的新拐杖回来。
如果能有的话,是什么都行,他不挑的。对方很快就回来了,递给他一根棍子。小瞎子碰到了温热的指尖,然后拿起了那个东西,抓进手里只摸了一下,试了一下发现能碰着地之后就准备敲着离开。
其实那根棍子有些高,不过摸起来很结实,应该没有那么快断掉。他扶着新拐杖学着阿爷教他行礼的样子不伦不类地做出扭曲的动作了,口中不断道着谢,也难得想要挤出几句祝愿来。
小瞎子太久没说过其他话了,阿爷走之后也没有人肯继续教他了。他这样想着,挤出来—挤出来今早唯一听清楚的那句话,虽然他不认识后面的字,但是他知道君子就是夸人的话,后面跟着的应该也没错。
“君子……不弃”,小瞎子照着字音发出来,“先生做什么,无论如何都会成事的。”他还是说不出来什么特别好听的话,继续流于世俗。
对方又笑了一声,握住他没有拿拐杖的掌心刻画着什么,小瞎子觉得掌心里有些痒,好像是……四个字。
他刚想说自己不认得,对方便开口解释过,用缓和却连贯的声音讲了一遍,“没错,是君子不器,讲的是君子应该看到更多的事,做更多的事。”
他觉得对方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动作很轻,所以他还有些不确定,“等你再长高一些,拐杖应该会更顺手。”
最后他还是跟对方道完别,由着这位先生把自己送出去。小瞎子没再敢多要什么东西,他现在有的东西就足够了。
还在大雪天里……意外有了他的新拐杖,一根摸起来很结实的拐杖。
第三章
小瞎子抓着新得来的拐杖,自己走出了刚才那扇靠着的门。他能摸出来这根杖比他之前手里拿的树枝要结实上不少,所以有些放心地握着这根拐杖慢慢走远了。他不好再麻烦那位好心的先生,刚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还觉得外面很冷。
不过被风再吹上一刻之后,他就重新习惯了这样的寒冷,况且自己才吃饱了饭,至少身上是暖和的。
小瞎子现在不着急去往别的地方,他往安静的那边走了走。长街上门前的雪已经被那些人家各自扫干净了,他耳边又能听到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这根拐杖的声音有些沉,拿在手里的时候还有一点重。
不过他更喜爱这根新得来的拐杖,有些沉闷的敲地声现在听起来有些意外的安宁,就好像那位先生沉缓的语调,客气又好心,肯送自己一根拐杖。
他现在有些怕自己又坐在门前,所以专门等了一会儿,等拐杖在半空中敲出来声音,又扶着可以靠的地方前后走了很久,没有摸到凹凸不平的东西才放心下来,觉得自己摸到的应该就是墙了。
现在他也没有其他事,就靠在墙边坐在雪地里歇着,不分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反正他看不到天上的太阳,月亮也一样。不过自己待的地方也足够安静,耳朵也能一起歇着了。
雪已经慢慢开始化了,淌出一点一点水来。小瞎子不断摸着手里的拐杖,从头摸到尾,又从尾摸到头。
这根拐杖意外地直,他认不出来这是树枝还是其他东西,上面也很光滑。任他摸了那么久,手指都没有扎进木刺,或者被刮出几道小口子来。不过除了拐杖的形状,小瞎子没有摸出来上面还有什么东西,花纹好像也没有,其他东西也没有。
小瞎子把拐杖重新抱紧在自己怀里,能闻到上面还有一点气味。是一些他说不出来的味道,能让他想起刚才屋子里的暖意,能让他想起那位先生缎面的袖子,能让他获得一些安然。至于是不是一种错觉,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又生出几分可惜来,自己偏偏天生就瞎了眼,被阿爷带回来的时候就一直牵着阿爷的手或者拐杖学走路——他没能看见阿爷是什么样子,但用手摸过阿爷的脸,至于这位先生,他自然是不敢那样去做的。但是先生一定是个好人,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先生,下次,等他下次想好要说什么,就说出来,好好地祝愿先生。
那位先生还说了,等他再长高一些,拐杖就会用得更趁手。小瞎子把这句话也当作了祝愿之类的话,自己要长高的话应该还需要好多年,就算先生祝自己能再活好多年吧。
堆满长安城的雪变成了冰,冰又化成了水。小瞎子照旧走在街上,雪消之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变多了。他扶着拐杖慢慢试探前面的路,大雪之后,他们就能照常讨一些吃食过冬。街上的店家和商贩重新开了门,等街上的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也会有好心的伙计扔一点残羹剩饭给他们。
他们还是要抢的,小瞎子通常只能抢到一点点,还要很快地塞进嘴里,嚼也不怎么嚼,就那么咽下去,有时候被噎到,那也是有东西吃的满足感。
他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往后几年的冬天就更冷了。他从小瞎子熬成了瞎子,完全抛掉了所有的顾虑,只要有吃食抛下来,他会抱紧拐杖趴到地下像狗一样摸索着,在掌心里握得很紧,然后很快地找到一个角落,嚼着得之不易的吃食。
自从阿爷走了之后,他就更算不清日子了。瞎子不知道已经离那年过了多久,反正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他的耳朵也开始不中用了——之前听到的声音太杂了,常年的疼让他不愿意再听到吵闹的声音。
在他的印象里,应该已经过了很多年。久到他忘记了阿爷的声音,久到那位先生给他的拐杖也被他弄丢了——那是个很热的日子,或者说应该是个很热的晚上。他实在是太困了,所以没有走到他最熟悉的那条街道去,靠着最近的墙躺下去准备睡着。
或许也是他的错,他没有认清楚自己靠着的门而不是墙,于是等到清晨主人家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堵在门口的自己。
后面的事情他记不清了,等他跑着——爬着,甩开身后紧咬不放的恶犬的时候,那根拐杖已经不知道被丢在哪里去了。
那个时候他还是小瞎子,摸了一手温热的湿意后先没有管这些,只是往回慢慢爬着。直到有人扶他起来之后,他还是没能沿着刚才的路,找到先生送自己的拐杖。
虽然很快街上就有人看他可怜,替他折下了新的树枝,他也很快拥有了又一根新的拐杖。但是小瞎子还是很难过,难过着哭不出来的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该丢掉那根拐杖,那根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拐杖。
他只能用新拐杖把自己撑起来,那根树枝上还有分叉出来的小枝,敲在地上的声音是那样的轻,几乎要散到空中听不真切了。
小瞎子把自己撑起来,不敢再靠着什么地方,只是找了一个稍微清静的地方,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膝盖。他的腿也好疼,今天又特别热,小心地抬起指尖去抹腿上的血,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就像刚才,怎么也找不到那根拐杖一样。
后来?后来呢,小瞎子就慢慢长成了瞎子,却没有办法回答那位先生的话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长高,那根拐杖到底会不会更顺手。
这几年里,他换了很多根拐杖,听着它们被折断,又从好心人手里接过新的树枝。瞎子拖着瘸掉的那条腿,一条街接着一条街地走着。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快走遍了整个长安城,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位先生了。
刚开始,他自然可惜着,不过后来一想,或许那位先生早就换了宅院,想做的事都做到了。他无比希望自己心里的那些祝愿,总该有实现的那一个吧——那位先生好好的,他也足够开心了。
至于瞎子自己,他已经能完全摸清自己常走的那几条街巷长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丢下拐杖,他也能按照记忆中的线路走着,可以走到下一条街去。
只是走得慢一些而已,瞎子知道自己走不快的,正好也瘸了一条腿,慢慢地走,也能少听些咒骂,至少没有太多人骂他走得慢了。
今年的冬天又下了一场雪,瞎子习惯了这样的大雪。他躺在雪地上,在寒冷里让自己很快睡过去。
就连梦也都是一片黑的,他想出来的只有疼痛的触感和吃进嘴里的味道。有时候是摔倒,有时候会回到那个夏夜去,有时候,会梦到那张加了糖的热饼,咬在嘴里的时候没有那么咯牙。
可他还是没能跟阿爷一样留在那样寒冷的冬天,醒过来之后还要去活动被冻僵的手脚,一点点恢复知觉,恢复熟悉的疼痛来。
他听到很响的钟声,听到街上奔走的哭喊声,还听到“新朝已立”的声音。可是啊,他已经听不清了,也习惯了听不清东西的世界,其他事能跟他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真的有一些想念阿爷了,想念阿爷的声音,想念阿爷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想念着,也漂泊着,想要等到那一天,等到他再也意识不到自己处在无穷无尽的黑暗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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