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自己,则坐在主桌上,喝着阿娘早早就酿下的酒,烈酒入喉重新激起意气,正是鲜衣怒马,满腔欢喜与豪情,尽付宴中,便算嫡子风范,少年风流。
那时候才肯大醉一场,宾主尽欢。
第三章
天边的月淡去了身形,云影一并散在一旁,任由初升的红日亮着光。长安城内的灯火尽数熄了,迎着清晨的天光又重新迎来新一天熙攘的人群。
沈逸睡在软榻上翻了个身,继续做完那个对他而言本来轻而易举就能碰到的美梦。确实是梦到深处,也不执意辩解自己未曾醉酒,觥筹交错只不断举杯痛饮,直到杯中无酒,宴中也无酒。
他带着未尽的遗憾醒过来,睁开眼被窗外透进来的光晃了眼,又抬手遮住了眼睛。里衣上难免沾了酒气,自然带了几分难闻。
沈逸将就穿上外袍,翻身上马先回府中仔细洗漱了一番。又重新套上了新衣,绛紫的外袍上洒了鎏金衬得他星目流转,多带风流。
他先是拉住了沈婠房中的侍女,仔细问过几句之后,知道自己阿娘应该还没有跟她细说进宫一事松下口气。“你们都不许说我今日问过这件事,到时候阿姐要是先出了什么事,就唯你们试问。”
见她们都行礼喏声才放下心,让侍女们继续忙去了。沈逸吹哨唤来几只白鸽,挨个看过去挑拣了一番才忍痛捉了两只看起来最肥美的在手里,“能让阿姐尝一口,你们可都不算白死。”
白鸽扑腾着翅膀,他看着掉落的白羽又泛起几分心疼,拿着刚才的话也算安慰自己一遍。
不过还是按下白鸽的挣扎,让小厮送去庖厨从现在就开始炖汤,料想着时间,今晚自己再出府的侍候恰好能炖得烂熟,“记得哄阿姐多少吃一些,要是她不肯吃的话”,沈逸停顿了一会儿,琢磨着法子。
“就说是本世子亲手捉了一上午的,为两只鸽子哭了好一会儿亲自拔的毛。阿姐要是不肯吃那就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和两只本来还能活三四年的鸽子。”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也算在府中的老人了,“小侯爷尽管忙,我们一定哄着小姐全都喝干净,就当是重视小侯爷忙一上午的事了。”
沈逸听了这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地方,不过他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干,挥挥手让相熟的小厮忙去了,“只要阿姐喝下去了,你们统统有赏。”
言罢就转身出门,换了匹马跨坐上去。远处的就让小厮跑一趟递封邀帖请过来,近处的人就自己骑马跑一趟先聚起来,比如廷尉和宗正的府邸,不过是隔了三四条街。
当然要过了正午再说,沈逸手中握着缰绳,先驱马出了长安城。身下的马仿佛也乐得在郊外撒欢儿,刚入秋的风吹面自带几分凉意。
马蹄阵阵,衣袍纷飞。沈逸连追了几片从树枝处下落的绿叶,终于接到一片在掌心里,才下马松了缰绳,任由它在一旁寻着新鲜的草吃。
他摊开掌心看自己刚抓住的叶,瞧着上面微微发黄的边,指间又一遍一遍梳过马鬓,觉得长安的秋远没有那般萧索。
棕色的马喷着鼻,孜孜不倦地低头寻着新鲜的野草拽起来嚼动。沈逸也并不催它,沉在同样的畅然里盘算着今晚的宴请。
他并不奢望在大多跟自己同样寻欢作乐的纨绔,只是想探知个别几位家中的观点,他们之中,也只有廷尉家的长子年初入了朝,挂了个闲职混日子。
阿姐的事情断不可能在今晚得到解决,沈逸先想明白了这点。至于阿娘那边,既然如今还瞒着阿姐,应该另有别的打算。
他丢掉手中的落叶,拍了拍马背喝止了贪食的棕马,又骑马从越来越拥挤的长街中绕到好友府中一一表明了来意。
到廷尉府的时候倒被新换的小厮拦了一道,沈逸犯不上和下人计较这些,直说了要设宴话要他转述给主人家,便再回了昨晚夜宿的歌楼。
老鸨远远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面上带着笑,比昨晚甚至还热切几分,“小侯爷今个儿过来得早,可是要设宴?”
沈逸松开了缰绳,安抚地用手拍了一下有些不愿意的马,让伙计给它寻个清静的地方待着,刚从郊外跑过一遭回来,想也知道它还不愿意回到马厩里。
“换个大厢房,今天请的人多。钱回头去侯府问管事要。”老鸨跟在他身后弯腰应下声,连忙朝旁边的伙计使了眼色。
“小侯爷这边请。”沈逸正准备往厢房去,忽然想到什么,“今日谈正事不听曲,少上些酒,宴散之后他们有什么花销都记我账上。”
小厮喏声先领着这位小侯爷换了厢房,恰是个临街的地方,窗子敞开着,因而屋内一直燃着的熏香不至于发腻。
沈逸坐在上位处,见分过来的侍女往酒盏中倒满酒。不料这时就有人先进了厢房,“小侯爷好兴致,怎么今天等不到晚上了?”
来人一身绿袍,交接错落着更深的颜色,那一双狐狸眼上挑,腰封松垮地挂着,上面缀着翠色的玉。
“正候着你柳千山来,本来不想先喝酒,没成想是你先到了。”柳千山落座在他旁边,抬手端了酒盏尝过半杯。
“小侯爷纵马亲自来请,我当然得捧场过来。”沈逸看他像往常一般,打算等人齐之后再开口问一遍。
柳宗正更是无意于党争,只想着府库敛财一事,还有就是疼自己的老来得子。沈逸觉得对方甚至比自己养得还要娇贵一些,也是,沈骞毕竟不同于宗正,还惦念着自己的爵位,还顺从着当那位脚下讨食的饿犬。
“就是不知道小侯爷今日请了多少人过来。”柳千山见他没有搭话,自顾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打趣对方。
“尽管热闹便是,不耽误你独占几坛酒。”沈逸笑着终于接下话,受了柳千山装模做样的拱手礼。
“那就先多谢小侯爷了,大概是最近发了一大笔罢?”柳千山给自己重添了一盏酒,细细抿了一口同沈逸一起候着还未来的人。
窗外的熙攘不曾有一刻停下,歌女们都换上鲜艳的薄衣,笙箫同奏,挥手招徕街边的公子和贵人。
暮色渐近,沈逸混在他们之中附和着玩笑话,该来不该来的人也都坐满了厢房,只有自己身边的位置还空着。
侍女替他们添满了酒,又顺着吩咐重新摆上了几坛酒,不料先被柳千山瞥见,夺了未开封的酒放在自己脚边,“这坛可就算小侯爷送我的。”
周围的应和声四起,还有甚者给他又送了新的一坛酒,看着沈逸没有多作声,有些人摸不清今天究竟要做什么,更多去瞥沈逸的脸色。
沈逸本就准备候着最后要来的人,毕竟只有卫宸能带来更多有用的东西,不过见窗外月升日落,快要朝盘中落筷做好等不来的准备了。
一声朗笑从屏风处传来,“今日让小侯爷久等了,卫谦羽先自罚三杯。”卫宸的衣袍更为庄重一些,玄红二色相交是后商的朝服制式,他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酒杯连喝了三杯朝沈逸看过去。
沈逸倒是还未来得及落筷,盯着迟来的卫宸,以及他身边和他身上穿着一样官服的人。那人更像是书生,有些和歌楼格格不入的清气,不过转眼带上笑,和旁边的人又极快地融在一起。
“对了,这是薛珩,是家父旧师之后,今年刚入朝就当了监御史。”卫宸抬手指向对方,继续补充着,“刚才家父和薛兄有要事谈,卫谦羽这才来晚了。”
沈逸思虑过对方的官职,虽然从未听沈骞提到过,能和廷尉扯上关系,自己却未曾在长安城中遇见过,那也该是大有来头——至少也跟朝中的事逃不开干系。
那人要比卫宸还要高些,同样扯松了衣襟才作揖行过礼,“在下薛从之,希望没有太误时辰,若是有不妥之处,大家尽可言说。”
柳千山站起身来扯着卫宸坐下,口中直嚷嚷道卫宸害他少喝了几杯酒。沈逸对上薛珩的目光,按下其中不解,也同样正式回了一礼,“既是廷尉旧识,薛兄落座便可,在我这里不必讲这些礼数。”
薛珩便寻空坐在沈逸旁边,沈逸见他端了酒盏才放下些戒备,只是还未移开目光。
不过既然人已经齐了,他也不避讳这些,直接去问了卫宸朝中近况。卫宸愣了一瞬,放下酒杯想明白最近的传闻怕不是空穴来风,“朝中基本无事,就算有事也轮不到我这种人头上,至于其他事,倒是陛下多有留心。”
沈逸也了然他话中意思,想更问一句沈婠的事情,遍寻不到合适的措辞,“可有选妃纳女之事?”
薛珩抿过酒液,尝着带甜的温酒接上话,“只有奏疏寥寥数句,不过陛下倒留有兴致。小侯爷今夜也是为了此事?”
沈逸继续看过他,视线相对却从薛珩的眼睛中读不出其他东西,并不打算现在探究这位的来意,见跟自己阿姐有关,也仔细答过这句话。
“薛兄所言便道明了今日之事,我也就不瞒大家,若是有不愿入宫之意,诸位觉得有几分把握可斡旋一二?”
第四章
满座喧哗声四起,沈逸依旧坐在软凳上,视线由远及近扫过今日来赴宴的人。虽然不期望能在今晚听到有用的回答,却难免还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想要找出一个法子来,解掉面前的死扣。
他有些可惜自己想不出来什么东西,剩下的无非就是交给阿娘或是外祖,至少沈骞是不会再作保了。
柳千山替他重新倒了杯酒,“今日来的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直说出来,没话说的就继续喝酒吃肉。”倒是先做了表率,夹筷熏肉递进口中。
即使有柳千山解了围,大多数人还是面面相觑,偶尔耳语相接,听到沈逸耳边只觉得聒噪和嘈杂。他隐隐有些后悔,觉得今日请来的人还是有些多,能开口说话的却没几个。
“要是那位今年能再举一次选秀之事,小侯爷那边定然就有办法处理了。”声音从远处传来,夹杂着些叹息,“只是我们都没入朝,这种事我们可说了不算。”
沈逸回忆起上一次选秀的日子,那该是前年秋天的事情了——当时阿娘就担心了许久,好在阿姐那时候身染风寒,进都未进宫去。
世上那么多美人,就光算长安城中,能入那位陛下眼中的女子也不会只有几个。至于装作重病,虽有欺君之嫌,那也能多拖几日吧……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如果能撞上选秀的话,那么沈婠或许就不必入宫一遭了。
“如此大事,想来那位陛下怕是不愿应,”沈逸顺着声音看过去,入眼是方才点明自己意思的人,便是那位监御史了。
“去岁颍川方有大水,府库再度空虚。于公于私,选秀这等盛事,近年难有。”他正欲发问,薛珩却继续说了下去,“当然只是从之一人之见,急与不急,要看小侯爷自己如何评判了。”
这正是沈逸不能在此间当场说出来的话,若不是昨夜才听到过一遍,他从未想过这种事情能如此急切——五日,算过今天,就只剩下四日了。
五日,他们能有什么准备呢?现在他甚至担忧沈婠会想不开这件事,不知道阿娘什么时候肯告诉阿姐。
卫宸接过薛珩的话,“急有急的法子,不急也有不急的法子,”他打了个圆场,将某些一猜就能猜出来的事实轻轻揭过去,“小侯爷的事落到我们身上,不急的事情那也是需要多上心的事情。”
“非常之事,就有非常之法。各位也都快到了入朝为官的年纪,现在多想一想也大有裨益。”身为廷尉长子,他并不想留下什么话柄,只是留心着沈逸所担忧之事,暗自猜测着现在的真实情况。
“要是——换一换呢?久在宫中难免无聊,我看哪,陛下也是爱美之人,歌女舞姬,市井再难登大雅之堂也该呈上去看一看再说嘛。”柳千山让小厮开了自己身边的那坛酒,起身挨个倒满了各人的酒盏。
“都喝,都喝。卫兄别想独善其身,小侯爷也是酒仙常客,”他素来爱酒,喝上几杯之后就难以自持了,“还有头一次来的,”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在桌上,“薛……什么”。
口中念念有词着,沈逸拉了一下他的宽袖,“从之初来,随意就好。”他接上柳千山的醉话,存了些心思,又多问了一句,“要是让薛兄猜一猜后事如何,该作何解?”
薛珩喝完了新倒的酒,“醉话而已,小侯爷有问,那从之且做一答。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1]。顺以自然,那便祝小侯爷所念皆福,寻欢亦避祸。”
沈逸没去再答这番话,福祸之说对现在的他来说只能是一种空洞的安慰。甚至说算得上安慰都是勉强之言。
他有些清楚了,对方跟他们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怕都是靠祖辈荫庇谋求来一官半职。在期待落空之余,倒放下了一些起初的戒备。
他们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都像胡言乱语。没有人会深究其中字句,也免于口舌之祸。
沈逸举杯请他们喝过几轮,方才的对话谁都没有再提起,有人中途离席去别的厢房听曲儿,他就笑语相送。
渐渐人影散去,窗子外的熙攘传进厢房内。楼中又奏起和往常无二的曲声,其间只余下四人。
一个烂醉趴在桌上的柳千山,一个压根没沾多少酒的卫谦羽,剩下一个和沈逸莫名开始对饮的薛从之。
“小侯爷若是有求,烦劳明日递帖给家父吧。所观那位近日作为,至少暂时不会动廷尉之职。”卫宸凑在沈逸耳边,终于开口说了有用的消息,“大家都该慎言谨行。”
沈逸给卫宸递了杯酒,起身和他们喝过最后一杯,便行礼告辞了。虽说不为醉酒而来,连着喝了两日还是让他有些昏沉。
柳千山醉酒不自知,往往喝上三两杯就开始糊涂了,卫谦羽又不常放开痛饮,浅浅喝一些那也是应自己邀约。反倒是那位刚来的薛从之,刚才一起对饮,他数不清究竟喝了多少,但也难得痛快。
沈逸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调整好马辔才翻身而上。晚上长街的人并不见少,他就任马慢悠悠地踏着地面,掠过拥搡的人群朝侯府行去。
他还没有想好之后该怎么做,装病之说须得上下都一起配合,首先沈骞怕就不会那般轻易应允。卫廷尉……就算投帖,那也要外祖那边打点好,卫廷尉为人持重,卫宸要劝动他那更是难上加难。
这份人情,他本不愿意欠谁。但是就像现在一样,他暂时想不通,到底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沈逸原本就不擅思虑这些,这件事又跟沈婠相关密切,自己就更无法平静下来去仔细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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