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没能第一时间挣脱出来,不得不低下身子凑近了听柳千山继续说着话,“我,我爹说要是打到明年去,上面那位就该把咱们派出去了。”
边说着,柳千山甚至借着酒意挤出来些眼泪,掉在衣襟上,“我不想去,不想当官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猛烈地摇了摇头,“可是不去的话,我爹会打我的。”
沈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听着他囫囵不清的一番话,“还好……还好有小侯爷陪我,要是方便的话——”
柳千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将挂着的泪抹干净了,声音开始哽咽,“我不想去,我还不想死,你一定要救我啊,沈兄!”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要救我啊,小侯爷。”
沈逸先拨开了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站直了身子醒了那点还未上头的酒意。
西边……西边?!——怎么会又打起来?
第八章
有凉风顺着窗子吹进来,沈逸才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握住自己轻颤的指尖,暂时请退了留在厢房内的个别几个人。
他蹲下身来,抬头看向柳千山有些迷蒙的眼睛,一字一句虽然说得极轻,却也停顿着缓慢地问出来,“西边是什么时候打起来的?”
柳千山已经醉了个彻底,现在是无法清楚地说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了,“每年……我不想去……不想当官……”
他又扶着椅子站起来,继续找着桌上的酒盏,见里面还有剩下的酒液又坐下来继续安静地喝着。
沈逸站在原处,看到柳千山这副醉得不能自知的样子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满屋的酒气也变成了烦扰心神的味道,他转身下楼去,叫了伙计上去帮忙照看还在厢房里讨酒喝的醉鬼。
他甚至还有些发懵,独自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指尖挨着冒热气的茶盏,受着那点滚烫的刺痛。
陇西怎么会又打起来?这个时候,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深秋也不过才刚刚开始,就连柳千山都知道的消息,必定不是小打小闹那么简单。
沈逸把脸埋进掌心中,慢慢理着即将要聚成团喷涌而出的那些疑问。至于柳千山说的其他话,也不过算是一些胡话,一旦真出了事,柳宗正总不可能不管他。
倒是他,自己和沈骞两看生厌,他不肯立即说给自己听也在情理之中,那么霍氏呢?他的阿娘,也还不知道吗?
那他的外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原来的驻地出了这样的事,知不知道,今年还会有场仗要打。
随即他又被自己重新说服过,从柳千山口中说出来的话本来就有失偏颇,更别说他刚才明显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或许只是误传出来的消息,又或许和前几年的那几场仗差不多,朝堂自然会派一些无关轻重的人过去——要是那位决心准备铲除异党的话,正好派他们这些世家子过去。
沈逸没有柳千山那般畏惧离开长安城,但是要论怕不怕死,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从西边爬回来的,他还有他的阿娘,他的阿姐和他的外祖。
如果是自己去的话,大概也能替外祖喂一喂他曾经的老伙计,就是不知道那只老鹰还肯不肯认霍家的人,陇西的风沙,他只从偶尔的饭食中尝到些许风味,始终不曾亲历过。
沈逸喝了半杯凉下去的茶水,漱下口中弥漫的酒气。他忽然又想到柳千山那几句“救我”,不禁失笑,自己这位同伴大概实在糊涂,又或者只是借着醉酒拉近和自己的关系。
不过到时候要真出了事,他也不会袖手旁观,能帮的话,自然帮忙一把,做个顺手的人情而已。
这么一打岔,沈逸觉得自己不太能继续解着杂乱的思绪了,再到掌柜那里多吩咐了一句一会儿关门将柳千山送回宗正府前,到时候自然会有人结钱,就去找自己的马。
白马低头嚼着马厩里的干草,等他重新给它辔头的时候多挣扎了几下。沈逸轻摸着马背,调整好了马鞍才牵出来。
骑着马穿过大街小巷,沈逸觉得自己浑身的酒气都被吹散了,重新沾上长安城中的风尘气,继续奔走着。
无论自己知不知道,陇西那里,总不可能专门再派一位将军过去了。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几年前问外祖为什么不回陇西看看的时候,老爷子只是沉默着。
问一次,沉默一次。后来他好像渐渐懂得了这些,便不再发问了。
沈逸回到了侯府,借过下人守夜用的油灯走进自己房中,他亲手点了烛火,看火苗不断摇晃着。
他想起来,说到陇西他该惦记的还有其他事,比如外祖说要替自己寻只幼鹰过来教自己如何熬鹰,再比如,等及冠之后,老爷子还要亲自传他枪法……
沈逸脱了鞋袜,躺到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想着这些许诺,难得有几分开怀。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去梦他的外祖讲给他听的东西,那或许是很久之前听到的故事了,又或许有些事情在今年又被重新提起来。
陇西的风沙跟那边的酒一样浑浊,汉人和胡人交界的城池总是充斥着生死和打杀,陇西的山高而巍峨,深秋的时候上面的白色就开始往下长,那说明山顶已经开始下雪了,陇西的河在冬天会结很厚的冰,站上去的人很难有维持住平衡不至于跌跤的。
当然,他的外祖就算一个。那杆银枪穿透了数也数不清的甲胄,挑起了算也算不尽的头颅,上面的红缨换了又换,如今只能沾着灰,被收在将军府的架子上。
老爷子也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拿起那杆银枪再舞上半个时辰。
只不过这晚,他好像看到了银枪上换了新的红缨,飘在风里,飘在马背上,随着他的外祖继续回到陇西去。
他知道,自己的外祖总会战无不胜,将会从陇西迷人眼的风沙里替自己捉一只鹰回来,高高挂起的帅旗,从不会有倒下的那天。
许是忘了把窗子关紧,让风继续吹出声响在深夜里扰人,沈逸并没有睡得太安稳。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从梦里抽离出来,茫然了一瞬,又继续睡过去。
只是他没能再继续梦到那些事情,那些只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金戈铁马,那些自北地来,也只北地有的苍茫豪情,那些连成一片的白色的山,和月色照着的成冰的血迹。
从窗边漏进来的光映上他的脸,沈逸想抬起小臂挡一下那片亮才发现胳膊有些睡僵了。他抹了一把脸,视线转向屋内的漏钟,算好如今是什么时辰之后匆忙起了身。
阿娘应该早就醒了,今日也不是沈骞休沐的日子,自己现在出去不会直直撞上他。
他顿了一下,想起阿娘之前的嘱托来,如今阿姐既然已经进宫了,霍府就没什么他能去和不能去的分别了。
沈逸由着侍女为他束发,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昨天剩下的那点酒意完全散干净了,只是面上还浮着些纵乐的表象——一会儿经冷风一吹,老爷子应该看不出来吧。
他草草喝了些肉羹就挑了另一匹休养好的马,伸手摸了摸被磨得褪色的辔头,今天刚好去霍府,刚好能从老爷子那里昧下新做的马具。
想到这里,沈逸笑了笑而后摇了下头,调头往将军府赶去了。
府前当值的换了新伙计,倒是个眼尖的,认出来沈逸骑着的马是从霍府牵回去的,趋步上前替他牵过马。
“小侯爷来了。”他又回头朝府中喊了一声,面上带了笑迎着沈逸往进走。
沈逸轻车熟路地略过庭院,去看正在喂马的管事,将军府中每日第一要紧的事就是饲马。“小侯爷来了啊,”管事锤着自己的腰,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搭上马背拍了拍。
“又要来讨马么?”沈逸走到一旁,顺着管事的话倒真装作准备选马的样子,“不讨马,我来讨酒喝,老管事可能指个去处?”
管事喂完了马,见他真没有挑马的意思才舍得说些好话,“将军刚刚才被急诏叫进宫中,小侯爷就来讨酒”,他拉长了话音,从嗓子里发出粗哑的笑声,“真是来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来的罢。”
沈逸知道他向来爱马,其他事问不出来什么,直说了要把马放回将军府多养几日,哄得老管事开心了才自己走到庭院中。
老爷子在封将之前一直待在陇西,庭中偏偏一点儿花都不肯种,都是些高大的垂柳或者杨树。秋风呼啸而过吹起枝条,沈逸伸手握过准备往自己脸上打的柳条,顺着摘掉已经发黄的枯叶。
树旁边的杂草也长得旺盛,虫鸣悲秋,不过他一直没看见那发声的小东西躲在哪里。
沈逸没去细想急诏的事情,只当是那位突然生出心思继续试探自己外祖,本就没有做的事情,再试探老爷子都是清清白白的。
伙计见没法请他去屋中坐坐,便在亭边放了壶热茶并些吃点,“小侯爷要是有事,随意吩咐我们就是。”
沈逸背着手继续在庭中转悠过,看到些破砖碎瓦准备记下来,倒是意外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应当是他很小的时候了,让老爷子牵着才勉强能走得动路,隔着高墙用手去指路过庭院的蝴蝶,至于后来——
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最后有没有抓到那只蝴蝶了,只是记得当时被老爷子抱着腿一并举起来,坐到墙头上笑着晃腿,口中不清楚地叫着阿爷。
想到这件事,沈逸弯了唇,走了半天才肯坐在亭子里歇一歇。杯中的茶已经放凉了,他也就只抿了两三口解渴。
今天无云蔽日,光从天上洒下来比往日还要更暖和一些。他几乎要在亭中再睡一觉了。
门外恰响起了车轮声,伙计也扯着嗓子往府内喊着,“老将军从朝中回来了——”
沈逸起身用手虚理了下衣袍,瞥到刚才不经意间蹭到衣角上的灰又放下了手,索性依旧坐在亭中等着老爷子走进门再行礼了。
第九章
沈逸听着门外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专心辨认着里面最重的那道,揣着宽袖指尖相对弓身行了一礼,“阿爷。”
霍岳边脱着冠帽瞧着自己的外孙,面上故作不虞,开口声音响亮,“怎么行的礼,重来。”沈逸先抬头看了一眼老爷子身上披着的官袍,和孔武有力的外表比起来,许久不见他这样还是先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听到对方一如既往的话才单膝跪下来,抱拳行了军中的礼节,“霍老将军,”不等霍岳开口就自己站了起来。
霍岳打量着他的身板,觉得实在不像是和自己一脉的,本想继续呵斥几句,没想到正对上视线。
沈逸率先笑出声来,霍岳也就只顺着自己外孙的目光看了一眼身上的官袍,本就不如甲胄穿起来习惯,最后倒随着沈逸一起笑起来。
等大笑过后才伸手将外袍一并脱下来,只留里衣坐在了亭子边,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连喝了两三杯。“你啊……你啊,”他咳嗽几声才忍住笑,面上继续绷着了。
“没笑完就继续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笑几个时辰?”
沈逸捂着肚子,忍了一会儿才压下去笑,连说不敢不敢,起身替霍岳倒满了茶。
“外祖今日去朝中,是为了什么事?”
霍岳盯了他半天,先没回答他这句发问,捉了他手腕探了探脉象,果然虚浮。“不好好练功,明年还想不想学枪了?”
沈逸理好了衣袍,才正色道,“是我平日疏忽,回去之后就练,”他凑近了一些,“再说,外祖可是答应好了的,怎么样都不准翻脸。”
似乎想起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老爷子翻脸的场景,他又接了一句,“阿娘也都知道了,说什么时候也要过来看一看外祖呢。”
“你娘?”提到亲生的女儿,霍岳的神情很快就柔和下来,“你都该加冠了,女娃子早都长大了。”
他轻叹了一声,觉得仿佛昨日自己还驮着闺女在陇西的沙地里玩闹,晃眼一瞬后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已经是自己的外孙了。
“我是你阿爷,你娘到时候站在哪边可说不定,”他继续回过沈逸刚才的话,摆摆手让下人端上熏肉。
沈逸看他没有刚才绷着的那股劲儿,顺着老爷子的话笑起来,不住点头应是。
借着等熏肉端上来的空当,他记下刚才没有被回答的话。换做平常,老爷子早该直说了,就是在宅中闭门骂上几句,那都是常有的事。
这次却绝口不提……沈逸继续给霍岳添着茶水,偷瞥他的脸色,却跟往常一样红润,硬朗的眉眼之间断瞧不出几分郁色。
他按下心中的疑问,陪着老爷子用手撕肉喝茶。咸腥的熏肉不比早时在侯府喝的肉羹,沈逸用力嚼着惯有韧劲的熏肉,也不得不连喝几杯茶水顺着咽下去。
“都多少年了,还没吃惯?”霍岳伸手在沈逸背后拍了一下,常年练武的力道可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受住的,沈逸咳了几声才咽下嘴里的东西,又赶忙新倒了一杯茶顺气。
霍岳仍嫌不够痛快,自己先破了戒,取出府中藏着的一坛烈酒拿弯刀撬开了酒封。
沈逸闻着那隐约飘出来的酒香,觉得要比自己这几天尝过的酒香醇厚不少,轻轻将自己空了的茶盏推过去看向老爷子。
不料又被霍岳拍了一下,眼睛倒直盯着他给自己的茶盏里倒满了。老爷子就更不羁,叫老管事拿了两个空碗,一一倒满了。
咸肉,烈酒,沈逸适应着这样的饮食,听两位老爷子说起之前在陇西的故人故事,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
烈酒灌进喉咙里瞬间炸起一片灼热,直直烧到胃,他扯了扯衣袖,这时候恨不得秋风吹得更猛烈些才好。
那坛酒很快就被三人分喝完了,沈逸觉得自己倒是先有了醉意,又觉得分明是这酒太烈自己依旧没有喝习惯。
霍岳好像才想起来身边还陪着第二个人,那双眼睛转向沈逸,带了哑的嗓音浑浊起来,“要记得替外祖看好你娘啊。”
那只还留着旧时伤痕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沈逸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正对上老爷子的视线。
一声在大笑之前的叹息声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他有那样的感觉,一种隐约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感觉,也是一种何曾熟悉的感觉。
“好好等外祖回来,给你抓陇西最凶的鹰,给你带北地最烈的酒。”霍岳和老管事碰了碗,“也是时候回去看看老兄弟们了。”
沈逸先偏开了视线,在石桌下紧抓着自己的衣袍。他好像无需再问方才的问题了,陇西,急诏,再加上老爷子难得痛快地喝酒,他的外祖——要回到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了,也是他平生最喜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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